距離初次見到莫格爾已經(jīng)過去了幾個月了。很快,這個小村莊迎來了圣誕節(jié)。圣誕節(jié)是最盛大的節(jié)日,即便是村莊中最為貧苦的家庭也正喜氣洋洋地做著迎接節(jié)日的準備,圣誕樹下堆放著各式各樣的禮物,雖然落了雪,樹的枝條上,石子路上,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落滿了雪,是名副其實的冰雪天地,唯有從窗內(nèi)透出的蠟燭的微光才有微微暖意。
教堂內(nèi)也正洋溢著一片祥和快樂的氣氛。大家享用了一年之內(nèi)最精美的食品,即便那些食物甚至比不上鄉(xiāng)紳姥爺餐桌的殘羹剩飯,人們卻依然像是品出了山珍海味一般??死锼固匾饬粝铝艘恍┎妥郎系拿牢?,準備給沒能坐在餐桌前和大家一起用餐的莫格爾。
末了,克里斯和其他人將餐桌,碟碗收拾完后,才回到自己的床邊,打算睡上一覺。等到他躺在床上時,他才想起來,他今天好像沒看見莫格爾。但這并不是什么大事,莫格爾德作息和他們并不一樣,所以他們睡覺的時間也有時會錯開。但是極度疲憊的克里斯并沒有注意到的是,神父今天在餐宴上露面也不多。
事實上,神父是在和莫格爾交談,他對于莫格爾的經(jīng)歷抱有極大的興趣。他非常關(guān)注周邊城市的事情,但是有一直沒有機會去,再加上這是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村莊,沒什么人知道外面的世界。在這里,知道的最多,看見的最多的人就是莫格爾。
“聽說外面的城市現(xiàn)在狀況很不好,最近的稅收又高了?!?/p>
“是的,現(xiàn)在到處都是瘟疫,城市里很不安全?!?/p>
“難怪前一段時間這么多人逃命?!?/p>
“……克里斯怎么來的教堂?我從沒看見過他的父母,也沒有見過他的家里人”
“他是我收養(yǎng)的一個孩子。我十幾年前曾在城市里面的教堂有一個小職務(wù),在那里,我遇見了一個女裁縫。她當時年齡才二十多歲,看上去卻有三四十歲了。她生活非常貧困,又得了一種病……”
“她還有一個兒子,也沒去上學,整天在街上跑,鉆街上的垃圾堆。長大了一點,就要去給別人做學徒--城市里有很多這樣的家庭。然而,那個女人的病一日比一日中,人也越來越消瘦,最后臨死前看上去就像一具骨架?!?/p>
“我心中實在不忍,便答應(yīng)她,把她的孩子照顧著。那個孩子就是克里斯。我告訴他我是他的伯父,你的媽媽要讓你跟著我學點東西,以后去教堂里做神學?!?/p>
“所以他對神這么虔誠?”
“我不知道。我們都沒有他這么誠心。他總是把我認為是一個比他還要誠心的人,是一個神圣的人,可事實是,我只是仗著自己在大學里讀了幾年,懂得一點東西,就在這個教堂做神父。雖然我也對神懷有至上的信仰,但是和他相比,簡直說不上什么?!?/p>
“這很不尋?!以?jīng)聽他描述,我還以為……”
“還以為我是一個高尚的人,對吧?”神父苦笑一下,“當你在教會的職位越高,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上面的人很多都是和我一樣的,甚至有比我更加低劣的人。他們借用下面的的人的單純的信仰來愚弄人們,來騙走他們的錢財,最后那些錢除了用來修繕建設(shè),就是進了那些人自己的口袋。說什么‘為了神’,但是真正的神哪瞧得上著世俗的勞什子……”
圣誕節(jié)過后,人們回歸了平凡的日子。幾個月就,積雪漸漸融化,這里迎來了春日。克里斯明銳地發(fā)現(xiàn),最近來這里乞討的人好像變多了。這一回,他發(fā)現(xiàn)來乞討的人們似乎大多數(shù)都沒有蒙著面,而且有的人身上甚至有一股難聞的,就像腐肉的味道。克里斯的心中總有隱隱的不安,就像懸在頭上的劍一樣,而他甚至不知道這個劍是否存在。
但是好在這個村莊所處之地是很美麗的。一小片一小片的樹林,草地里的零星的花朵,空氣中雨露與泥土的氣息讓克里斯很是愜意,每當他拒絕某個人的時候,只要看見這些美景,就會漸漸從罪惡感走出來。
正當克里斯在一棵樹下面休息看教義的時候,莫格爾主動找到他了,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克里斯的視野里時,克里斯有些吃驚。莫格爾對克里斯的事情并不是非常關(guān)心,爭論,談心對他們來說并不常見。所以,克里斯并沒有想到,這個他自以為的“秘密基地”會被莫格爾知道。
“克里斯先生。”莫格爾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著自己走。克里斯趕緊放下書,向莫格爾的方向小跑過去。
“怎么了?是教會里有什么事情吩咐下來了嗎?”
“不是,這是我私人的請求……您的圣誕節(jié)禮物,我還沒有送給您呢……以及,感謝您在用餐時對我的照顧。”莫格爾對他靦腆地笑了笑,克里斯卻感受到了一種裸露--自己暗暗竊喜,認為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小善意居然被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了。
莫格爾并沒有注意到克里斯有些紅的面頰,而是真誠地拉起克里斯的手,說:“我想帶您去一個地方,我想您會喜歡的。”他一邊說,一邊把克里斯引到一輛馬車旁。莫格爾向車夫示意了一下,車夫點了點頭,便開始驅(qū)使馬匹拉著車跑??死锼?jié)M腹猜疑,莫格爾居然都提前準備好了馬車,這究竟是要帶他去哪里?
“沒出過遠門嗎?”莫格爾看著克里斯一直盯著馬車外的的樣子,半開玩笑地調(diào)侃到,克里斯則是輕輕點了點頭。馬車跑的并不快,他可以看清楚外面那些花草,數(shù)木,和在在枝丫上跳來跳去的鳥雀,以及在半人高的灌木中竄來竄去的野兔。他從來沒有這樣真正地愜意過,他暫時忘掉了他一直面對的絕望的眼神,和他一直拒絕看清的虛偽的懺悔--如果一個人連續(xù)一個月向你懺悔同一個東西時你也會這么想的。
最后,馬車并沒有如克里斯猜想地那樣,停留在某個村莊或者城市前,而是停留在一片巨大的薔薇叢前。
克里斯快步下了車,莫格爾則是和馬車夫打了個招呼,示意他等等自己。在克里斯完全沉迷于這片美景時,莫格爾給了克里斯一個擁抱,然后眼帶笑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到:
“克里斯,這就是給你的圣誕禮物,祝你圣誕快樂?!?/p>
克里斯完全愣住了。一種羞恥感,滿足感,成就感交織在他的鬧鐘。在莫格爾的眼中,克里斯只是漲紅了臉,呆滯著看著這片薔薇叢。
“這里是?為什么會有薔薇花叢?難道有人千里迢迢地來照顧它們嗎?”克里斯看見原處的城市,高聳的塔尖宣誓著教會的權(quán)利和威嚴,以及不可靠近的神圣感。莫格爾把他往薔薇叢里面走了幾步,克里斯就注意到了那個木質(zhì)的十字架。十字架已經(jīng)破破爛爛的,但依然提醒著對這一切無比敏感的克里斯:這里曾經(jīng)是一個墓地。
克里斯慌忙退出這里,低著頭,嘴里摸念叨著禱告文。莫格爾向他用力招著手,示意他往深處走,還喊著:“這些人是不會建議的,他們沒那么小心眼!”
“為什么,要把亂葬崗放到這里?他們的親人該怎么來祭奠他們?”
“這些人都是中了瘟疫死去的?!笨死锼棺⒁獾侥駹柧G色的眼中似乎含著一股強烈的情感,平靜又激烈。
“究竟是怎樣的瘟疫,導致這么多人的死亡?”
“你不會想知道的……或者說,你會親眼看見它的,它理你很近很近,它一直籠罩著我們,就像天空久久不散的烏云一樣?!蹦駹栙u力的穿過花叢,撫摸著十字架。他的眼眸低垂,看起來十分惋惜,悲傷;撫摸十字架的手就像是撫摸某個古人的臉一樣,帶著懷念,和巨大的痛苦。
“你是怎么知道這里的?”
“我看見人們把尸體運到這里,埋在了提前挖好的深坑里……我看見,車上的尸體里,似乎還有我的……親人?!蹦駹柶D難地說著,每一個單詞就像是在剜他的肉一樣,令他悲痛,讓他本來明亮的神色蒙上一層無法撥去的霧靄。
克里斯沒再說什么。他跪在十字架前,鄭重地念起了悼詞。莫格爾知道,這是為死去的人祈福的一段,他沒有阻止他,而是眺望著遠方,看著這一大片的玫瑰花叢。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在這里,他們聽不到你的聲音?!蹦駹栃馗瑒×业仄鸱?,與之相反,克里斯抬起頭,平靜地注視著他?!八麄円呀?jīng)死了,被那狗日的瘟疫弄死了!你再怎么祈禱他們也不能再聽見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上沒上天堂,還是這輩子就這樣窩窩囊囊沒頭沒尾地過去了!”
“我在想,雖然他們已經(jīng)痛苦地死去了,但我還是想為他們送上一些……追念。我……已經(jīng)無法挽救什么了,那么至少,請讓我這個不夠格的人幫助他們,讓他們擁有所謂死去的尊嚴吧?!?/p>
“你為什么要那么執(zhí)著地認為呢?你信仰的神仙老哥也沒有救贖他們?。俊?/p>
“我……我在想,我已經(jīng)拒絕過很多條絕望的生命了……存在本身本就一種苦難的話,那么,我想為他們脫離苦難獻上一段祝詞。希望神能祝福他們……如果真的存在天堂的話。”
“夠了,什么存在即贖罪?我們都只是想活著而已,都只是想光明的成為一次人而已,來生,天堂,誰在乎呢?”莫格爾低語道,透露出咬牙切齒的痛苦。克里斯沒有再向往常一樣反駁他,告訴他神的存在是絕對的之類的話,而是默默地祈禱著。
“神……會為我們創(chuàng)造幸?!?/p>
克里斯語氣越來越弱,最后二人沉默地離開了這片薔薇花叢。
“薔薇叢之后是什么?”
“什么?”
“穿越那片墓地之后,我們將去往何處呢?”
“神的使者,這個問題你應(yīng)該問你自己不是嗎?這里你最懂這些東西。你要穿過去看看嗎?我對那一無所知,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十字架這一頭已經(jīng)夠我走的了?!?/p>
“我終有一天要去的?!笨死锼馆p生說到。像是在衡量什么的沉思之后,他說道,“現(xiàn)在,請允許我接著留在這里吧。”當他說到最后一句,雙眼凝視著云層的深處,就像是在回應(yīng)什么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