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會約我出來,是為了他?!?/p>
唐懷行原在府上辦事,一看見她的飛鴿傳書,便放下了手頭的事,匆忙地往京杭茶鋪趕。
樓下忽有喧嚷之聲傳來,小二推門進來添茶,侍女問及,才知是一幫蹴鞠少年在一樓宴飲,少年人好熱鬧,故此有些吵嚷。
三九寒冬,雪壓蒼山,冰掛懸滿枝頭。
“你知道了?!边@幾天,其實她過的并不好,也并不習慣。
“想清楚了嗎?神仙在凡間使用仙法,遭到的是十倍反噬,女和月母,即使是洪荒遠古誕生的神,拘在凡人殼子中,又有多少法力夠反噬呢?!碧茟研惺种心榱艘粋€茶杯,正轉著。
她其實并非故意要惹其他人操心,她只是在等一個結果,結果出來前,她瞧什么都有些懨懨的。
“我想好了。”
宋析純點了點頭,回答的沒有一點猶豫。
“跟我來吧?!?/p>
走在唐懷行的后面,想起些什么,在臨安城里,京城中,她覺得溫小公子對她不像是假的,但為何他不來找她,為何也不出現(xiàn),他就不擔心她嗎,她想不大明白。
她想得深了,有時會腦仁疼,像錐子從太陽穴鉆進去似的,一陣一陣疼得厲害。每每疼過,便有些難受。
“站在京杭茶鋪的樓頂,沒什么凡人能看見,即使是看見了,也看不出你我在做什么,只是,你需注意自己著點?!碧茟研性捳f完,一揮手,世觀鏡出現(xiàn)在二人面前。
世觀鏡這個東西,看起來輕松,但極其消耗法力,上一次,她只是看一看溫小公子在做什么,便失了一大半,而眼下,并不知道他在數(shù)十億凡間的哪一處,一定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找到。
方才風起時,因前頭堵得太過,他們就找了棵有些年歲的古樹站了片刻。
唐書令沒什么事,屈膝坐在樹上,不知從何處順了壺酒,一口一口喝著悶酒。
等喝了半壺酒,突然開口問她:“如何了?找到在什么地方了么?”宋析純一心只在世觀鏡上,沒有回他,對這個問題表示了沉默。
唐書令一口一口喝著酒,半晌:“我在想,我把這個東西借給你,到底是不是正確的?!?/p>
一旁的他仰頭將一壺酒灌盡,道:“來之前,我總覺得一切還早,應該還要多幾年。”
在他們言談間,異風已然停止,唐懷行放下空酒壺,心知肚明這一場風是因誰而起。月夜是儀純神的天下。只是儀純神召來這一場狂風,更像她現(xiàn)在的情緒一般,波濤洶涌。
又過了很久。
世觀鏡如水面一般,浮現(xiàn)出了許多畫面。畫面中,懸崖邊上天翻地覆,不到兩日內,畫面中的青年竟先后來冒犯,使四頭巨虎十分憤怒。
勢同鬼哭的咆哮中,利刃一般的爪子與道道鞭子齊往來犯的青年身上招呼,沒有其他的東西護住身體,青年的身上,頃刻間便被割出數(shù)道口子,幸好大雨滂沱,將流淌出來的鮮血盡數(shù)洗去。
而世觀鏡中,在看的宋析純和身后的唐懷行震驚得不能自已,卻無法相幫,齊齊愣在原地。
“懷行,你與我在洪荒遠古時,曾并肩作戰(zhàn),你知道我的實力,世觀鏡交給你了,我會平安帶他回來的?!?/p>
她的話里話外,無非想告訴唐懷行的便是,自己會把那個青年給平安送回來,可卻絲毫沒有提及關于她自己能否平安回來。
“既是戰(zhàn)友,我便應該一同陪你去。”
唐懷行被她攔了一攔后未再前行,大約已明白她為何如此的緣由,于是眸色深沉。他同宋析純,算作忘年之交,其實算起來,宋析純不知比他大多少輪,他的出生,離大洪荒亂戰(zhàn)的時代還有幾千年,未能親眼得見那時月母的戰(zhàn)名。
但前一段時日,倒是有聽見天君提過月神一句,說在洪荒遠古誕生的創(chuàng)世神,開初不知道在戰(zhàn)場上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傷。
以至于,到了后來的幾萬年,算得上大戰(zhàn)需女和月母出手時,她也只覺得,與洪荒之時比起來,實在是小兒科。
宋析純受過傷,身上的衣衫如同被血泡過一般,也不見她有一次瞎哼哼。
但是后來,來了凡間,去到敬元王府,遇見了他,才真正有了一個女子的模樣。
唐懷行想著。
周硯、和宜、俗云、唐懷行早就回到了敬元王府,因此她回樓里時,立刻就同他們會合了。
與和宜一干人等說完話,她便到側殿找俗云,說倘若只有溫小公子回來,讓她把樓里未來十幾年的事情安排妥當就可以。
這事也沒什么好安排,全部交給俗云就行,畢竟過去一直都是這么干的,而宋析純不給她添亂就算為敬元王府的管理做貢獻了。
再召出世觀鏡一看,溫小公子這個時候,在與四頭巨虎搏斗,本上神現(xiàn)在召朵祥云過去,如何說也能趕上的。
交代完畢,本上神跌跌撞撞沖出王府,沖到街面上,才想起去那一座山頭上,須得騰云駕霧。又莽撞地爬上云頭,眼風不易掃到下面跪了一地的凡人,才又想起本上神是在集市上召的祥云駕的紫霧。
騰云上得半空中,天高地遠,下視茫茫,本上神腦子里一片空白,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去那一座山頭的路。心中越是急切,腦中越是空茫。踩著云頭在天上,兜轉了幾個來回,才茫然地想起來。
懸崖出現(xiàn)在眼底時,本上神放緩了步子。
很久沒有在人間騰云,不留神,懸崖邊的厚雪已經融化成水,不知誰種下的桃樹已開得十分繁華。青的山,綠的樹,碧色的潭水,在人間數(shù)十年載,本上神第一次看見了人間的美景。
日光透過云層照下來,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猶如九天之上所變化出來的暮春。
可九天之上的春,總是比不得人間的春柔情。
那一樹,底下立著的白衫青年,渾身是血,她的目光,漸漸清晰一些,瞧見他渾身濕透十分不解,而他修長手指,正輕撫從心口拿出來的布包,還有一株草藥。
就像是一個夢境。
她一時蒙了,手腳都不曉得該怎么放。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一株草藥放進袖口,起了身,一眼望見了她。
“你來了。”
聽見這一句話,眼淚突然涌出來,她腦中一片茫然,卻感到心中生出濃濃的委屈,手腳似乎已經能夠動彈。
她跑了過去,試探著將手放在他的背上,哽咽道:“很疼吧,你應該一直在等我,我來陪你?!本吐牭降劬吐暤溃骸捌鋵嵨倚睦锩靼啄悴粫?,我以為你不會醒,但是你來了,我很開心。”
“純兒,”他一手摩挲她的唇瓣,“你能來,我很開心,可我不希望你來,你知道么?我已經要撐不住了,我護不了你了?!?/p>
話音落下,四頭巨虎飛撲上來,溫小公子一手支起身體,正要去擋,卻見天空中閃過一道紅光,幾頭巨虎跌落在地上,渾身是傷。
“你是...”
他眼中尚且還有一絲驚訝,想必已經覺得本上神是妖。
正因眼下發(fā)生的事,并非一個凡人能做到的,他才覺得她是妖。她像是猜出了什么,問他,見過有這么心善的妖沒有,他心中一動,雖覺得這個想法很離譜,卻還是眼中含笑,忍不住問她:“難不成你是天上的神仙?”
壓著反噬之力,她輕聲道:“你是不是覺得,只有天庭才有神仙呢?我不是天上的神仙,是西荒的神仙,羲和月神你聽過沒有?我是羲和的后代儀純。”
想起世觀鏡中,他踉蹌的背影,本上神背起他,道:“走,我?guī)慊丶遥匚覀兊募?。?/p>
方才雖說并不那么耗費法力,但在凡間,加上了反噬,她現(xiàn)在比才飛升的小仙差不了多少,背上又背著溫小公子,難免心有余而力不足。
忽然,山頭中間或響起異獸憤怒的咆哮,咆哮之聲驚天動地。
入眼的是兩把利刃,速度極其快,擦過了他的手臂,露出森森白骨。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放大的俊臉,眉目如畫,他的睫翼,濃密如蒲扇,漆黑似潑墨似的,在眼瞼下方,蓋出了淡淡的青色。
這一張臉,本上神熟悉的很。
是那個少年。
“來不及的,聽話,放開我,走,回了家,去找周硯?!?/p>
他感到喉嚨一陣腥甜,良久,眼前一片血紅。
她踉蹌半步,未及溫小公子去扶,卻自己撐住,眼眶發(fā)紅,明明說句話都費力,但每句話都說得清楚,幾乎咬牙切齒:“什么來不及?你不是說,當初死都想和我死在一起嗎?你要去赴死,不是該更想讓我陪著嗎?我沒聽明白,什么我的日子還長,想要我活得更好,我知道,你才不希望我活得更好,你巴不得我和你一起死?!?/p>
許多的話語沒有說出口,凝成了力氣,那個少年執(zhí)起刀沖來,卻被忽然出現(xiàn)的仙障給阻隔,一下子彈開至幾里之外。
九天之上,殿外九天星辰確已隕落泰半。
……
“什么神要隕落了?”宋知禮收起綢扇。
“想必是哪一位司掌日月的小仙?!崩哮P凰倒了杯茶暖手。
“總覺得有什么不對,你剛才說,力量的波動從什么地方來?”宋知禮臉上閃過一絲疑惑,想著,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心中多了幾分緊張。
“凡間?!?/p>
“那丫頭正好在凡間,你與我去看看吧。”宋知禮召了兩朵云來,急匆匆地往力量波動的某一個山頭趕。
忽然,宋析純身后出現(xiàn)一道銀色光芒,而為龍時而為鳳時而化作瑞獸麒麟,與三四頭巨虎和少年殊死周旋。
青袍的少年站住,眼中現(xiàn)出恨色,召出瑞獸麒麟的神尊臉色平靜,手中的劍卻一招比一招更快,一招比一招殺意更濃。
“三哥...”
少年被打至幾里之外,與神尊皆是一口鮮血。
說時遲那時快,那少年趁著神尊分散了注意力,一刀刺向不遠處的少女。
軟劍出鞘,眼看那少年,提劍便要往她的右臂上砍。
他一個激靈,急忙站起身來,二人手臂相離時,那把劍的劍風,已劃破她衣袖,差一瞬便要入肉見骨,她一頭冷汗,卻見,他抿嘴對他自己笑了笑,下一刻已飛身擋在了自己身前。
血從心口汩汩流出,一直被他視若珍寶的布包,也被染成了鮮紅色。
她被眼前的場景嚇住了,沒有反應過來。
他眼神平靜,如她一般輕聲道:“草藥帶回去,你不知道如何煎藥,我會讓周硯給你煎?!彼p嘆,“純兒,來時,我其實害怕了,可是我不怕疼,我只是怕我回不去了,我不過是想再見你一面?!?/p>
他搖頭:“從來沒有人比你更重要?!?/p>
她懵懂抬頭:“什么?”
遠方是碧水藍天,他看著本上神,本上神吸吸鼻子,做出高興的模樣,打算轉換話題,卻猛地被他一把拉入懷中。臉頰緊緊貼住他胸膛,他摟得太緊,這導致連轉個頭,都成為頗有技術難度的事情。
她,心中倏地一顫,第一感想是想要和他在一起,還來不及有第二感想。他聲音已從頭頂傳來:“別亂動?!苯又菢O低的一聲,“我很可怕對不對?你別怕?!?/p>
她趴在他胸口,一邊在腦海里反應半天,問出聲:“你...在生我的氣嗎?我曾讓周硯給你傳話,說只等你兩天,我氣急了愛說糊涂話,我知道你沒事……”
他一只手蒙上她的雙眼,道:“敬元王府旁,你想要的小屋已建好了,還有你說的山茶花也種好了。還有肉油餅鋪子,我讓他每一天都送一份過來,你想什么時候回去看都可以?!?/p>
她趕緊將頭更埋進他胸膛一些。
想了一會兒,愣了愣道:“我不要……”
他打斷她道:“我在西廂房給你放了紅籮炭,夠用很久了。還有許多的衣衫,材料都是好的。京城鋪子中,我給你做了一個禮物,應該會是你喜歡的?!?/p>
看著她不明所以的模樣,聲音終軟下來道:“以后少喝涼水,要按時吃飯,半夜不要踢被子,我走了,總要給你留一點什么東西。”
她怔了一會兒,茫然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我們應該一起回家的。”
心口的血流的更甚,他握著她的手放到唇邊,嘴唇印在她的手背上。又蒙上她的一雙眼,他眼中便閃過一點笑,終于是被疲憊覆蓋了,良久,松開她的手向她道:“我的小姑娘,最怕疼了,這是我最后一次護著你了,以后沒有了我,沒有人再護著你了?!?/p>
“我知道,這一些人,一定是你的好友吧?!?/p>
本上神踉蹌過去接住他。
退了兩退,跌在地上。他一張慘白的臉,嘴角溢出血痕,靠在她的臂彎中,眼中深沉的黑。一身白色的長衫,已被鮮血浸得透濕。
良久,他撐著身體,向幾人央求開口:“她這時犟的很,不肯信我會走,我知道我只是個凡人,我只能護著她到這了,求你們,替我保護好她?!?/p>
宋知禮斂眉答是,接過布包時,身邊年輕的神官卻忍不住落淚,垂著頭,只是一滴,打在布包之上,如無波瀾的湖水泛起漣漪。
話說完,蒙住眼的那一只手松了一松。
溫小公子走了。
她沒有夫君了。
喉頭忽涌上一口甜腥,她用力地吞咽,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他不能就這樣走了,三哥,我還有很多話沒有同他說,我得見他一面,我……”
他說的那些我全記不得。
那時,她只知道他死了,她便也想死了。其實只要他在,能抱著他,一直在這座荒無人煙的山頭上,坐上一輩子也不錯??v然他再也不能睜開眼睛,再也不能勾起嘴角淡淡地笑,再也不能靠在本上神耳旁,沉沉喚本上神的名字,再也不能……
可至少,本上神能看著他的臉,心中曉得他在自己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