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楠靜靜地躺在床上,她渾身插著透明的塑料管,鼻端罩著呼吸機。她好像被放進了一片深海里,記憶的漩渦將她吸入無盡的深淵……
她恍惚看到那年,那個男人胸前戴著相機,穿著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裝向她慢慢走來。
他溫柔地蹲下身子,張開雙臂,對著林夕楠說道:“來,爸爸抱抱。”
“爸爸,爸爸……”林夕楠意識模糊地朝眼前的男人跑過去,真奇怪,為什么身體這么重呢,為什么腳下像灌了鉛一樣跑不動?
眼前的男人突然轉身走掉了,男人越走越快,消失在一陣白光之中,林夕楠瘋狂地在后面喊道:“爸爸,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
在急劇的昏迷中,林夕楠仿佛回到了那一年。
父親離開的那年,還有她遇到劉耀文的那年。
2001年8月,大街小巷都拉著北京申奧成功的橫幅,走到哪兒都能聽到關于奧運會的廣播,人們處在狂熱的興奮之中。
林夕楠也很興奮,因為爸爸特別高興,他喝了很多很多酒,大哭了一場,一邊哭一邊說:“北京申奧成功了,北京真的成功了!”
林夕楠不太明白,只隱約覺得,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整個中國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奧運會興奮著。
可現(xiàn)在,任何的事情都抵擋不住林夕楠失落的心情。
她坐在醫(yī)院的走廊上,看著來來往往穿著白大褂的人,她多么想上前問一句她的爸爸到底是怎么了,為什么突然就躺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明明之前還好好的。
林夕楠躲在門外,看到林母一直在哭泣,自從林父進了醫(yī)院之后,林母的眼淚就再也沒有停止過。
可是當著林夕楠的面,她從來不哭,總是說:“寶貝啊,爸爸會好的,你乖乖聽話,爸爸就能從醫(yī)院里出來陪我們了。”
醫(yī)生站在病房內對林母說:“抱歉林太太,病人已經(jīng)腦死亡了,再耗下去也是沒有意義的。”
“不,怎么可能,他昨天明明還好好的,還說身體恢復得不錯,要跟我一起出去曬太陽呢?!眿寢寧缀跏窃谛沟桌锏嘏稹?/p>
“這個病毒來得兇猛,而且蟄伏期能高達幾十年,一旦擴散,就會危及生命。而且病毒活動周期十分不規(guī)律,昨天還在休眠期,今天就突然進入活動高峰期,我很敬佩您的先生是一名戰(zhàn)地記者,可是也請陳女士能接受現(xiàn)實。”
那是林夕楠最后的關于林父的記憶,毫無生氣地躺在病床上,那個扛著相機英勇的父親再也沒能夠站起來,他連2008年去北京觀看比賽的表格都填好了,準備帶著林夕楠和林母一起去北京看奧運會。
沒有了林父,奧運會在林夕楠的心中,也已經(jīng)失去了原來神秘的色彩,奧運會再好,可是她沒了父親!
2004年,林母嫁給了一個洪北市富商,她上班的珠寶店就是富商所開。
因為高額的醫(yī)藥費,在林父治病期間,林母就花光了家里所有積蓄,甚至債額累累。
討債的那些親戚朋友上門來,嘴里罵罵咧咧,從來不避諱林夕楠,將話講得極其難聽。
說到底也不能怪人家,每家每戶掙的都是辛苦錢,當初看你可憐將錢借給你,如今來催債也是理所當然的。
林夕楠見了太多次林母佝僂著身軀給人家道歉的模樣,小小的她恨透了那些叔叔伯伯的嘴臉,林母每次都會罵她:“如果不是他們,你爸爸連醫(yī)藥費都付不了,你要心懷感激,以后掙了錢也要孝順叔叔伯伯們,不要記恨他們,誰養(yǎng)家糊口都不容易?!?/p>
林夕楠似懂非懂,林母這樣說一定是有道理的,就算叔叔伯伯再不好,也是她們的恩人!
林夕楠年齡還小,林母不得不向現(xiàn)實屈服,富商的追求確實讓她松了一口氣。
林母說:“阿楠,媽媽再給你找一個爸爸好不好?”
十三歲的林夕楠心智已經(jīng)健全,她懂得分清是非曲折,因為這兩年的經(jīng)歷,讓她成熟不少。
她沒有像一般的小孩大吵大鬧,覺得這是母親對父親的背叛。
因為林夕楠知道,以林母的能力,能帶著她熬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算一個奇跡了,在林父還在世的時候,林母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家庭主婦。
林夕楠很平靜地說:“好,不過我不叫他爸爸,我這輩子只有一個爸爸,我可以叫他叔叔?!?/p>
林母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這是她的孩子,十三歲的年紀,卻懂事得讓人心疼!
林夕楠放學之后發(fā)現(xiàn)林母和另一個男人在學校門口等她。
那個男人個子很高,和林父差不多的身板,看上去纖瘦有力,穿著一件熨燙得筆直的白色襯衫,袖口翻起。
他的眉眼非常好看,笑起來是一個老好人相,溫和有禮。
男人似乎有些緊張,額角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似乎是很喜歡林母,所以對待林夕楠尤為重視,像是對待一個大人一樣,將手伸出來,正正式式地說:“阿楠是吧,我叫劉致遠,你可以叫我劉叔叔?!?/p>
林夕楠笑了一下,覺得這個叔叔真的非常有意思,她也伸出手來,嫩白的小手和劉父的大手交握在一起:“我叫林夕楠,小名叫阿楠?!?/p>
林母噗嗤一聲笑了:“好了,她就一個小孩子,你還跟她握手做自我介紹,當是你生意場上的人呢!”
“媽媽你不懂,我和叔叔這叫忘年交?!绷窒﹂Σ[瞇地說。
劉父哈哈大笑,越發(fā)喜歡這樣一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一想到這丫頭將來是自己的閨女,眼里就迸發(fā)出更加溫柔的光,一顆心軟了又軟,這樣的一對母女,理應有一個男人為她們遮風擋雨。
劉父的車是一輛黑色的奔馳,就停在學校門口不遠處,他帶著林夕楠過去的時候,一路都是小心翼翼的模樣。
因為身高關系,為了聽清林夕楠說話,他一路都是弓著背的,表現(xiàn)得非常有耐性,林母跟在后面,嘴角彎起了一個很好看的弧度。
后座上的車門打開之后,林夕楠發(fā)現(xiàn)里面還坐著一個男孩,林母給她說過劉父的孩子,名叫劉耀文,比她小兩歲。
林夕楠看著車里的劉耀文,皮膚白得像珍貴的瓷器,眼睛睫毛很長,有點翹,像是小扇子一樣掛在眼簾上,鼻子挺翹,嘴巴的線條弧度很好看,像是電視里粉雕玉琢的小童星。
劉耀文的手上拿了一個彩色的魔方,手指一直不停地轉動著,可是眼睛卻不看著魔方,而是盯著車頂,嘴巴微微張著,看上去有點傻。
林夕楠說:“這是弟弟嗎?”
劉耀文沒有任何反應。
劉父尷尬地笑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介紹車里的劉耀文,還是林母跑過來打了圓場:“先上車吧,等下再給你介紹弟弟?!?/p>
林母坐在副駕駛座上,林夕楠坐在劉耀文旁邊,她一路上不停地偷偷打量劉耀文。
劉耀文自始至終兩只眼睛都向上翻著,看著車頂,耳朵好像也聽不到任何聲音,無論說什么他都沒有任何反應,就連下車的時候都是被劉父拉下去的。
他穿著小皮鞋,踮著腳尖向前走,腳跟不著地,劉父牽著他的手,一前一后走著。
最后林夕楠十分確定,這個弟弟是有點傻的。
劉父和劉耀文坐在一起,林母和林夕楠坐在一起,四個人在一家兒童情景餐廳吃著飯,中間擺了很大一盆冰淇淋,冰淇淋像是五顏六色的城堡。林夕楠看到劉耀文兩只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中間的巨大冰淇淋,眼睛一眨不眨。
林夕楠說:“劉叔叔,弟弟是不是很喜歡吃冰淇淋???”
劉父摸了摸劉耀文的頭說:“不是,他只是很喜歡這樣五顏六色的東西。”
林夕楠大概理解不了,不喜歡吃冰淇淋而是喜歡五顏六色的顏色是為什么,可她到底也沒有開口問,這樣的年紀,早就過了什么問題都要刨根問底的時候了。
林母和劉父的婚禮很簡單,兩家人的親戚朋友一起吃了一頓飯便算一家人了。
吃完飯之后,劉父將幾個紙袋交給了林夕楠的叔叔伯伯們,大家都笑得很開心,一邊笑還一邊說:“林母是個八字好的人,遇到的人都是真心待她?!?/p>
林夕楠躲在門后,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了,一個人走到外面吹吹涼風。
夏夜的星空很美,一池星河點綴,像是漫天飛舞的螢火蟲。
林夕楠看到不遠處劉耀文在院子里推著巨大的輪胎走動,十一歲的劉耀文還太纖弱,在那個黑色的輪胎面前就像一個羸弱的小雞崽子一樣。他穿著背帶小短褲,褲子到膝蓋處,露出兩條光潔的小腿,穿著白色的襪子和黑色的小皮鞋,是電視里演的小少爺模樣。
他一邊推,輪胎一邊滾動,臉上還是沒有什么表情,看不到喜怒哀樂。
林夕楠走過去說:“你好,我叫林夕楠?!?/p>
他們這算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自我介紹,林夕楠很期待劉耀文能跟她說上一句話,她覺得他們有必要像朋友一樣很好地相處,畢竟以后大家就要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了。
劉耀文不理她,依舊推著那個巨大的輪胎向前走動著。
林夕楠的本意只是想跟劉耀文說說話而已,可是一開口卻變成了:“劉耀文,你是不是有點傻?”
身后突然傳來林母的聲音,林母走過來,猛地拉過林夕楠打了她一耳光,連站在一旁的劉父也被林母的樣子嚇到了,他怎么也沒想到她會打林夕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