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言語間，讓我得知，本已放棄了我的元風(fēng)師太拗不過田媽媽的下跪肯求，又為我診了一次脈，卻見似有回轉(zhuǎn)的跡象，便為我施針，一番救治，竟把我從鬼門關(guān)上拉了回來。

　　元風(fēng)師太搭著我的脈，凝視著我足有一盞茶的工夫，收了手，微微點(diǎn)頭：

　　“嗯，身子無礙了，就是在這冷天冰水中受了些寒氣，再喝上幾副藥驅(qū)驅(qū)寒氣便可?！?/p>

　　我起身至元風(fēng)師太身前，雙膝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在地上，謙卑地給元風(fēng)師太叩了個頭，柔聲道：

　　“珊兒謝師太的救命之恩，再謝師太多年來的照拂之恩?！?/p>

　　元風(fēng)師太伸手拉起了我，看我的眼神中探究之色未曾減退半分，輕拍著我的手，卻是不語；

　　我含笑迎著她的目光，眼神純粹，不躲不閃，面上從容自若，可心里卻是打著鼓，這師太的眼神太過犀利，似是要把我看穿一般。

　　半晌，元風(fēng)師太終是輕嘆一聲，淡道：

　　“我佛慈悲，即來之，則安之，一切順其自然便好，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定要一步步穩(wěn)穩(wěn)的走下去，切不可貿(mào)進(jìn)，遇事要徐徐圖之。”

　　我面色微訝，只一瞬便笑著福禮應(yīng)聲。

　　送走了元風(fēng)師太，我這心中忐忑不安，她的那番話，已然是看透了我，這個師太是真真的有些本事的；

　　田媽媽可是沒聽出元風(fēng)師太所言的關(guān)竅，樂呵呵的圍著我圈，一個勁的問長問短的；

　　忽得聽到院外似是有人在喚：

　　“珊妹妹可在家？”

　　是個男子的聲音，我，不識得，可這心思一動，腦中便有了答案：大牛；自許珊記事起，山下村里的孩子們就欺負(fù)她是個傻的，唯有這個大牛一直護(hù)著她；

　　田媽媽忙出門去迎，我起身，將門開了一個縫，院中大牛，年約十八九歲的樣子，身高七尺，一身家衣短襖短褲，皮膚麥色，一張如刀刻出來剛棱冷硬的容顏，粗曠有力，薄唇揚(yáng)起，見到田媽媽，拱手一禮；

　　“嬤嬤安，我爹讓我給珊妹妹和您送些吃食來，馬上就年三十了，怕是您沒備著年貨?！?/p>

　　說話間，將手中的吃食和一個筐子放下，又往田媽媽身后看了一圈，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聲問道：

　　“嬤嬤，珊妹妹，她，沒在家中？”

　　田媽媽正提起吃食，便笑著說道：

　　“又勞你爹惦記著，姑娘在呢，昨日有些著了寒氣，身子不適，歇著呢?！?/p>

　　“我就說嘛，平日里早就出來了；吔？昨日受寒氣了？我竟不知，我昨日去了京城，歸家的時候晚了些，又見村里的那些個混賬都在，應(yīng)是沒人去欺負(fù)珊妹妹的，我便沒有到處尋她?！?/p>

　　“無礙的，就是在外瘋玩，許是出了些汗，這大冷的天，受了些寒氣，師太已開了方子，喝兩碗藥便成了?！?/p>

　　大牛點(diǎn)著頭，又向屋中看了一眼，才拱手一禮告辭離去。

　　田媽媽提著吃食進(jìn)屋便笑道：

　　“姑娘，您瞧，都是好吃的，還有一筐子雞蛋呢，老奴一會就給你蒸最愛吃的蛋羹，可好？”

　　“媽媽辛苦了，您快把東西放下過來坐著暖暖?！?/p>

　　我迎過去接了田媽媽手中吃食放于屋內(nèi)，又拉過她的手，帶著她坐于桌前，為她倒了杯熱水；

　　田媽媽忙起身擺著手，驚呼道：

　　“姑娘，您是貴女，可是不成的，老奴，老奴只是個奴婢，您怎可給老奴端茶遞水的?！?/p>

　　我抬手又拉她坐下，便笑道：

　　“您怎和我客氣起來了，自我出生便是吃著您的奶長大的，沒了母親，便被父親扔到這里，您百般相護(hù)，我才有命能活到今日，您是比我生母還要親的人，端茶遞水算得了什么，日后我便要為您養(yǎng)老送終的。”

　　田媽媽聞言，眼里涌上了水氣，淚珠一滾滑落下來，顫著嘴唇，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只不住的點(diǎn)頭。

　　安撫了一番田媽媽，便將自醒來后所思所想問出了口：

　　“媽媽，這么些年都不曾聽您提及過家中之事，我記得多年前，我奶兄和奶姐來尋過您的，眼下可還有往來？”

　　“有的，他們啊，都過的不錯，老奴那個死鬼男人早早的就沒了，他們兄妹三人虧得當(dāng)年大小姐心善，就是您的娘親，給他們都脫了奴籍，老大和老二都在京城里有差事的，比您年長兩歲的閨女去年也嫁人了，姑爺是個老實(shí)人，家中有個肉鋪，吃喝不愁，您是玩忘了，前些時日老奴給您做的紅燜羊肉，就是姑爺送過來的?！?/p>

　　我微微頷首，繼續(xù)問道：

　　“媽媽，我已不似之前混沌，便想著問問您，當(dāng)年就只有您與我來這清風(fēng)庵嗎？咱們手中再無人可用了嗎？”

　　田媽媽神色一凜，盯著我看了半晌，壓低聲音，不答反問：

　　“姑娘，您是要如何的人手？”

　　我唇角彎起，可語氣卻帶著絲絲冷意道：

　　“自是要能為我所用，能打探消息，能辦事得力，又無二心之人；媽媽，我既已清明便不會再困于此處；我不會恨父親的冷心絕情，他如此待我，必是對我母親一往情深的，且沖著他對我母親的情意，我只當(dāng)他是我的父親罷了；可，有些人……我自是要心中惦記的，若沒有她出手使人來將我推入泉中，我也不會脫了這困頓，定要加倍感謝！”

　　最后‘感謝’二字，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田媽媽驚愣片刻，方才回過神來，忙握住我的手，驚恐萬狀的道：

　　“姑娘，您這才剛好啊，您，您才多大點(diǎn)，又從不曾混跡在那大宅之中，您這般回去怕是不成的，老奴在外能護(hù)得住您，可若是回了許家，人多眼雜，老奴恐心有余而力不足啊?！?/p>

　　我反握住她滿是老繭的手，細(xì)細(xì)摸索著，經(jīng)年在這庵中，我身邊只有她一人照顧著衣食住行，甚是疲累，本應(yīng)可在許家為一個體面的掌事嬤嬤，卻被我這個傻子給拖累到此，心中生出酸意，眼中也蓄上的霧氣；

　　我驚覺，此種情感不是于我，是許珊本尊的感傷之情；

　　便任由此情渲泄而出，淚不由自主的奪眶而出，聲音卻是異常堅(jiān)定：

　　“媽媽只需告知我可有得力之人，我長大了，您莫要恐慌，余生由珊兒來護(hù)您，咱們聯(lián)手為珊兒討回公道，拿回屬于珊兒這許尚書嫡女該有的尊榮?！?/p>

　　田媽媽激動的已不能言表，我輕拭眼角，重重的呼出一口氣，又為自己倒了杯水，緩解著心中澎湃的心緒；

　　這許珊在聽我之言是有多激動，攪得我心緒不穩(wěn)；

　　“姑娘，老奴，老奴實(shí)在是太激動了，這許多年終于盼到這一日了，老奴有人，當(dāng)年大小姐離去時，給老奴留了人的，就是怕您姐妹倆受人欺負(fù)，可，可老奴只能顧一個啊，家中明姐兒老奴真真是管不了，也管不得了。”

　　我想到許珊那個嫡長姐，發(fā)問道：

　　“姐姐身邊沒有留人嗎？”

　　“本是留了的，也是明姐兒的乳母，可被三小姐，哦，也就是您的繼母，給打發(fā)到京郊的莊子上做苦活了?！?/p>

　　“唉……也是，要不然姐姐也不會被她寵慣得如此跋扈?！?/p>

　　田媽媽驚訝的看著我：

　　“姑娘，您怎會知曉的？”

　　我被她問得一怔，完了，是要露餡了嗎？

　　正在我要想著如何做答，腦中如畫卷般展開：

　　許珊十歲那年，夏日里正在山下的水陽村的村口瘋玩著，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馳過村口，馬上停了下來，車簾打起，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探出頭來，定定的看著許珊，片刻縮回了馬車；

　　車簾再次打起，車夫已備了馬車凳，只見下來一個穿著淺淡的橙紅顏色長襲紗裙，外套玫紅錦緞背子，一條橙紅色段帶圍在腰間，中間有著鑲嵌著一塊上好的和田美玉，一頭漂亮的烏發(fā)梳成了秀麗的雙環(huán)髻，兩側(cè)以珍珠點(diǎn)綴，看上去活潑俏麗，甜美可人；

　　身后跟著一個丫環(huán)打扮，同樣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見到許珊時，一臉的驚訝，尖聲道：

　　“珊姐兒，您這是在干嘛？您怎么臟得像個野孩子一般啊？”

　　許珊只是傻傻的笑著，高興的跑過去，大喊著：

　　“姐姐，翠竹，你們來看我了?！?/p>

　　說話間就要上前張開手臂，許明華嫌棄的直往后退，那個叫翠竹的丫環(huán)，一把將許珊推開；

　　因著許珊跑得太快，更是沒想到自己的親姐姐會躲開，又被翠竹這一推，直直摔到在地上，小臉皺到一起，拍打著地，哭了起來。

　　許明華已厭惡到了極點(diǎn)，不奈的輕斥道：

　　“閉嘴，哭什么哭，你看看你，還有個嫡小姐的樣子嗎？我今日是豬油蒙了心，才會來看你這個廢物，左不過你就在這等死吧，日后最好不見?！?/p>

　　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的轉(zhuǎn)身就上了馬車，生怕許珊會跟上她似的。

　　這段記憶令我有了答案，看著田媽媽淺笑道：

　　“當(dāng)時還傻傻的，姐姐曾帶著翠竹來看我，在水陽村時被我的傻樣子嚇跑了，說過日后不再相見。”

　　田媽媽瞪大了眼睛，急聲道：

　　“姑娘，這是何時的事?。坷吓醪恢獣阅?？您，您回來也沒與老奴講過??？明姐兒居然來看過您，為何還要說出那般傷人的話呢？”

　　“媽媽，幾年前的事了，我當(dāng)時還高興的去抱她，卻被翠竹推到在地上，這就是我一脈相承的嫡親姐姐，那厭煩的眼神，您是沒瞧見，現(xiàn)在想想，棄之如敝履就是當(dāng)時姐姐的心中所想了?！?/p>

　　田媽媽傷懷感嘆不已，直道好好的一個姑娘被養(yǎng)歪了，自家姐妹竟口出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