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時間仿佛不會流逝。在這里尼坤想了許多，他猜也許是神明憐惜，在人生的最后賜他黃粱美夢。

尼坤其實并不怕死。

這些年他已經(jīng)沒什么牽掛，姐妹兄弟俱已成家，甚至連宋茜母親他也做了妥善安排。唯一擔心是父母年事已高，受不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但他們已經(jīng)有了孫子孫女承歡膝下，相信短暫悲傷后會漸漸淡望的。

思考時胸口又在發(fā)燙。不知是否錯覺，胸口戒指比先前光芒盛了許多。上次它帶他找到了她，這次閃耀是為什么？

穿過小徑。

眼前展開的是喧鬧的首爾街景，光線刺得他雙目微痛，遠處的大廈LDE屏上是剛出道的他自己。

二零零八年。

他漫無目的往前走，直到走近某間舞蹈教室。

“別理她！我看跳的也一般，誰稀罕她示范！不也是個練習生嗎？”說話聲音很年輕，帶著居高臨下的藐視感。

“她也是好心指導而已?！?/p>

“好什么心？我看她是裝！會下腰會劈叉怎么了？以為自己一定能出道？”

刻薄話一句接一句，這國家的霸凌向來無所不在。你比TA差時嘲笑你，你比TA強時嫉妒你，正反都是錯。

尼坤對這樣的對話早已習以為常。

練習室角落有一人在起舞。沒有音樂，她嘴里念一二三四。沒有位置，她就在邊緣處練習。時而抬腕低眉，時而輕舒腰肢。她垂睫斂神，劉海微浮。舉手投足，宛如乾達婆臨世。

明明教室里那么多人在跳舞，卻都忍不住看她。

剛才那個練習生趁她旋轉時踢了什么過去，她被絆倒了，笨拙的摔在地板。大家哄笑起來，她又過去裝關切?！坝袥]有事？我鞋子突然松了，不是故意害你摔倒的?！?/p>

“沒事，我沒關系?！彼目陌桶驼f不連貫。鼻梁青掉了，狼狽的流了管鼻血下來。

尼坤一個搶步想扶起她，一次次全失敗了。這時她才來首爾幾個月？怎么可能說的好韓語？聽都成問題。

有人提醒她?！安荒馨训匕迮K，老板會罵人的。”

宋茜趕緊找了抹布過來，在一堆有意無意的的擠兌中把地板擦干凈了。

最后才顧得上自己。她站在洗手池鏡子前，邊擦邊念叨?！熬椭榔圬撐?。無人妒忌是庸才！宋茜加油，做到最好！比他們都早出道，讓他們都羨慕！”

尼坤好笑又心酸的。

洗手臺手機在響，她擦擦手接起來。“媽媽！”

那頭不知道說了什么，宋茜笑了。

尼坤猜也能猜到，八成是母女間溫馨的寒暄。

“嗯！挺習慣。大家都很照顧我，中午吃很飽?！彼诬缫羯芰?，像個溫暖的小太陽。尼坤喜歡聽她說話，光是聽到那個聲音他就心動。

“不會！您還不知道我嗎？在哪都能照顧好自己。倒是您要按時吃飯?zhí)硪?，不要讓我擔心?！彼〈笕艘粯佣谀赣H，又看了眼隔壁分吃薯片的練習生們?！班?，都和我處很好。還請我吃薯片呢。放心，錢夠花。您安心工作，越洋電話太貴了，回頭我出了道，給您買最好的手機。嗯，她們叫我練習了，下次聊！”

尼坤聽她絮絮和母親說著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事，一陣無奈涌上心田。“真是個笨蛋?！?/p>

聽著電話的宋茜忽地抬頭，狐疑的四處望。

尼坤身后洞開了扇門，自行打開將他吸進去。最后一眼看去時，是她的東張西望，不知道在尋什么。

第三次從黑暗中走出時外面在下雨。

太陽叫烏云遮擋了，密雨沿天空墜落，像一條條閃著銀光的線。

眼前這地方再熟悉不過，是SM大樓。他拾階而上，那些雨澆到身上就自動消失了，像那地方什么都不存在。

穿過大門，和他關系不錯的珉豪迎面走來。恰似歲月倒流，還是那幅二十歲不到的樣子。尼坤站在那看他。看他穿過自己，為這非黑既白的世界帶來一抹色彩。

珉豪突然開口了?！斑@么晚怎么來公司？我準備去吃飯，一起嗎？”

尼坤回頭一看，門口站的不是別人，正是宋茜。她穿著半舊的風衣，這時應該才剛度過她的二十四歲生日。

后來他才知道她生日那天是中國農(nóng)歷年，那樣一個重要日子，她不去陪臥床已久的母親，反而是陪自己這個所謂的同事拍節(jié)目。

到底怎樣重要的節(jié)目，一次都不能缺席？這么淺顯的道理，為什么他在那么多年后才明白。

“不用，我來公司有事，你吃吧?！彼芙^了。

尼坤跟著她步入電梯，里面除了她沒別人。她仰頭靠在那，臉色不好，眼尾泛著深紅。

電梯直上頂層。

尼坤看著她走向盡頭的社長辦公室。李秀滿靠著沙發(fā)，笑容和藹。“你是說之前電話里那件事？Victoria，這不是小數(shù)字?！?/p>

“我知道！我會賣力工作，請您幫助我。”宋茜態(tài)度很誠懇。

李秀滿雙手合十，銳利藏在眼鏡后?！安皇琴u不賣力的事Victoria。你母親的遭遇我很難過，但在商言商，總不能讓董事會做賠本買賣吧？”

“請您說出條件?！彼诬缃z毫不意外李秀滿的話。來之前她就做好全盤的準備。

“爽快！”李秀滿贊了一聲，起身從書柜拿出兩份厚度不一樣的合約?！斑@樣，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我?guī)湍愀赌隳赣H住院的全部費用，除了工作，你去陪酒。憑你的臉，應該很快能還清?！?/p>

宋茜不動聲色將目光從那份合約上轉開。

“我選二。”

“選二？你知道二是什么？”李秀滿笑了，笑的有些嘲諷。他笑這世上永遠有這些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人，放任她自己撞，比他硬逼她回心轉意要好。

她微微揚起下巴，單薄的背很直?！安还苁鞘裁?，我不出賣自己?！?/p>

宋茜明白自己是求人那方，沒資格討價還價，但她有自己的尊嚴。

李秀滿笑意更盛了?！斑€是年輕。不知道這世上什么都有價，你能賣是你值錢，還有很多孩子求著和我談這個我都懶得理。不信Victoria把窗推開，看下面那些人庸庸碌碌是為了什么？”

她明白。

其實她明白的很。世人慌慌張張，不過為了碎銀幾兩。偏偏就是這碎銀幾兩，能讓世人慌慌張張。

她沉默片刻，咬唇?！皠e人是別人，我是我，我不賣?！?/p>

李秀滿不出意外的點點頭。

看這女孩渾身倔強。眼眶都紅成那樣，還在拒絕。那他就等著看，看她什么時候忍到極限。

他從筆筒抽出筆，做了請便的手勢。

兩份合約同時攤在桌上，哪條路更好走一目了然。

撞了南墻再回頭不是很蠢？在他這種利益高于一切的商人根本無法理解，有些人骨子里的自尊是與生俱來的，榮辱不能改的，讓她屈服的方式從不是錢。

簽完合同，宋茜彎腰行禮。對于愿意幫忙的社長她打心底感謝。不管方法是什么，他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就沖這個，要她做什么都不為過，更何況社長并沒勉強她。

李秀滿吹了吹右下角未干的簽名?！跋冗@樣吧。不過你要是改變主意，我這隨時歡迎。”

宋茜行完禮出去了。她并不知道第二份合約是什么，但總歸不好走。自此母親的安危就在她一人肩上了。

尼坤緩步到李秀滿身后，一行行看清合約內容，眉頭蹙起。

不說話的特助把簽好名的合同收進柜里。

“不用放太里面?！崩钚銤M岔開腿坐在椅子上，腳一點地，轉椅轉過來。“她干不了幾天，屆時還要拿出來重新起草?！?/p>

像她這貌似硬骨頭的人，他見過不止一個兩個了。等吃了苦，自然會哭著回來求他高抬貴手。

至于那第二份合同，完全是份賣身契。

從她簽下開始。她的所有產(chǎn)出、包括她自己本身都歸公司所有。

出于人道主義，多勞多得，價值累計一定地步時，公司會給她付少許的勞務費。但那筆費用的多寡全由公司說了算。那上面白紙黑字的寫著，余后除卻付清她母親的全部借貸，利息以驚人的幾何倍成長，想獲得勞務費……

那更像吊在驢子前的胡蘿卜，看得到吃不到，好像有希望，其實根本沒希望。想從他手里拿錢？可以，除非她一天能有四十八個小時。

“我看她挺認真。社長，可能您這次看錯了?！?/p>

李秀滿自信滿滿，掏出雪茄等特助幫他點火。“只要不傻，誰都知道怎么選。不然這樣，我們打個賭，看眼光如何？”

“您賭多少?！碧刂c開打火機，一裊清煙舞上青天。

“就賭?！?/p>

一枚硬幣被李秀滿隨意的扔桌上，快速旋轉之后，倒下。

一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