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醫(yī)院大樓,勝基一抬頭便看到了立在門口的洪林,眼巴巴地望著他,緊抿著唇,好像生怕稍一放松就會控制不住地問個不停。
咎由自??!樸勝基最看不得洪林這幅模樣,不由在心里恨恨腹誹,面上也愈發(fā)冷肅。
“方才醫(yī)生又來看過一次,情況比較穩(wěn)定,不必太擔心。這會兒已經好好地睡了?!睒銊倩蝗缂韧匮院喴赓W。
洪林神色稍緩,想起方才王祺對自己明顯的抗拒,神色有點戚戚然。他很想問問王祺有意避開自己跟勝基單獨說了些什么,又想到王祺如此執(zhí)意,不愿違背他的心意。
況且,以勝基的性格,即便他問了,也未必能得到答案。
“走吧,樸勝基瞥了一眼洪林,
洪林其實并不叫洪林,這是他給自己取的名字,為的是怕殿下認不出他。樸勝基也是一樣。
兩人在車內坐定,樸勝基拿出煙,遞給洪林一支,自己拿了一支,望著遠方出神。
洪林也同樣沉默地看著遠方。
“你知不知道,當年中殿曾蠱惑我弒君。”煙霧繚繞中,勝基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洪林愣了愣,“中殿?”
“她說,殿下已經瘋了。為了掩蓋這件事,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知情的人。連黃內官都被殺了,我也逃不了?!睒銊倩喙鈱⑺谋砬楸M收眼底。
“中殿說她已身懷龍子,又有元的背后支持,可保我與建龍衛(wèi)兄弟們的平安。若殿下薨逝,無非是這個孩子或是慶元公繼位,無論是誰,我們都可算是擁立之功?!?勝基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洪林有些愣怔,時至今日,他當然知道勝基完全沒有任何說謊的必要,只是,仍然很難將那個拉著他的手、無助哭泣的寶塔失里與這樣的事聯(lián)系起來。
洪林不自覺試圖遠離勝基,身子緊緊靠在座椅上,仿佛勝基是一條嘶嘶吐著信子的毒蛇。
“可惜,中殿娘娘不知道,我早已知道她腹中的是你的孽種?!睒銊倩雌鹨粋€諷刺的笑,“她也不知道,我早知黃內官被殺之事——正是我去動得手。殿下之所以要除去當日所有知情者,是為了給這個孽種掃清障礙,為你們這對狗男女遮掩?!睒銊倩D過頭,紅著眼與洪林對視,“你和那個賤人更不知道的是,殿下問過太醫(yī),得知那賤人腹中十有八九是男胎,已事先留下遺詔,又費盡心血做好了布置,一意要保那個孽障登上王位。甚至連萬一是個女胎,如何使她全身而退活下來都設想周全。”
煙已燃到盡頭,洪林卻渾然不覺,直到燒到手指,才猛然發(fā)覺。
漫長的歲月中,在悔恨與痛苦反復的煎熬中,洪林以為自己已經想明白了許多當年不曾想到的事。譬如,其實那些掛出來的人頭,只是殿下為了引他回來;又譬如,當日一路殺入內殿,并不是自己“武藝超群”,而是由于殿下的有意庇護,無人敢傷他。
但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他竟還有許多始終不曾知曉,他無法想象,殿下當年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提前寫下遺詔、費心籌謀,又是怎樣即使在最后刀劍相向,對著殺紅了眼的自己,也只是問一個答案,對這些都絕口不提。
十幾歲記憶剛剛復蘇時,洪林曾瘋狂地去尋找一切能夠找到的關于那時的歷史記載:
王遇刺身亡,建龍衛(wèi)隊長洪林殉職;
身懷有孕的王后過于悲傷,一病不起,很快也隨王而去;
朝堂失控,元虎視眈眈,王生前一手組建的建龍衛(wèi)在副隊長樸勝基主導下聯(lián)合忠于王氏王族的重臣迎立王的侄子慶元公王璋即位,元派使者二人并一萬士兵隨同歸國。
慶元公靈前即位,殺元使、以元士兵為虜,與元決裂。
樸勝基殉主。
一年后大將李成桂謀反自立,王璋無力掌控政局,國家陷入戰(zhàn)亂。
……
看起來這發(fā)展似乎很合邏輯,但曾身在其中的洪林卻深知這其中又許多說不通。
王后寶塔失里性情堅韌不輸男兒。其從小在草原長大,體質強健,雖心情抑郁如何竟就一病不起?
慶元公為人懦弱,一向唯元馬首是瞻,并無什么大志,甘為元的傀儡,這也是為什么當時王祺不想將他作為繼位者考慮。
雖前有王祺清理朝堂,可親元勢力到底根基還在,王祺一死,再無人可壓制他們。這樣的情形下,以王璋的性情又怎會甫一登基便如此決絕地與元撕破臉?
如今想來,這其中竟有許多詭譎。
洪林為自己猜想的真相感到恐懼,“當年中殿猝然離世里有你的手筆?”
“賤婦死有余辜?!睒銊倩⒉环裾J,只冷冷答道,“殿下如此慘死,你和她都罪孽不清。我豈能讓這個賤婦如愿,又豈能讓你們的孽種承繼殿下的江山!”
洪林張口想要反駁,卻無言以對。良久才又開口道,“你明知道殿下不愿立慶元公為嗣?!?/p>
“慶元公再不好,到底是殿下的侄子,是王氏血脈。況且,建龍衛(wèi)本是殿下心腹,殿下一去,幾大家族對那個位置都虎視眈眈,可無論誰繼位,都會將建龍衛(wèi)視之為患。唯有擁立從元歸來、于國內并無心腹勢力的慶元公,才能以擁立之功換來建龍衛(wèi)三十余兄弟的平安?!眲倩敛华q豫地回道,“既恐其受元掣肘,那便與元決裂,總不致殿下一生心血付之東流。他自然下不了那樣的決心,是我矯詔殺了元使。”
洪林被震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只是沒想到李成桂會反,到底還是斷送了江山。”樸勝基深深地嘆了口氣。
當年他自覺諸事已了,毫不猶豫隨殿下而去時心里甚至頗有夙愿得償的安慰。
他一直希望殿下是需要他的。
哪怕這需要只是存在于他的臆想里,哪怕是要他陪伴死去,他也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