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辦完,懷珠的母親沒多久就瘋了,據(jù)說她夜夜被長皇子亡魂夢魘住,但謝蘊玉知道,那是懷珠假扮的。
瘋癲的母親逃出城外不知所蹤,一時間皇子府無主,在懷珠當(dāng)家的那天,她翻閱賬目,一眼便看出動的手腳——皇子府已經(jīng)被姨母掏空了。
懷珠沒說話,眼角也不跳一下地看完。
姨母心虛,率先發(fā)難:“混賬東西,這府里都被你敗光了,幸好有我在,今后不許你胡來?!?/p>
周遭吵嚷打起架來,原來是旁支都想來分一杯羹。
懷珠任她們搜刮,把屋子里的東西搬光,姨母怒喝一聲,止住了她們的行為,她素來有威嚴。懷珠心知姨母這般假模假樣,是為了獨自侵吞皇子府的財產(chǎn)。
祖父想替懷珠祈福,便來了司天臺找謝蘊玉。
謝蘊玉為他指了條路,出城走四十里,摘下新鮮桃枝,將銀錢埋在樹根處。
這是謝蘊玉唯一一次疏忽,他只算了因,卻沒算果,不知祖父因這番指點,出了城卻遭遇匪人,竟被奪財害命。
懷珠前來認領(lǐng)尸身,發(fā)覺尸身溫?zé)幔}搏猶在跳動,于是懷珠對所有人說:“祖父還沒死?!?/p>
她央求姨母給錢送祖父去醫(yī)館救治。
“姨母,姨母,把我的救命錢還給我吧?!彼蛳驴念^,痛哭出聲。
姨母又驚又怒,狠狠甩開,這時周圍人驚叫起來,祖父的脈搏已不跳了。原來是他生魂不肯離去,攢著一口氣要見到懷珠,之后,懷珠恢復(fù)了神智,平靜地接受這次厄運。
像過去一樣,城中議論紛紛,說皇子府中邪了,一連串血光之災(zāi)。
謝蘊玉很是愧疚,他雖明白這是懷珠必然的命運,但是不能由自己造成——雖說沒有自己,祖父也會出事,但是不能由他親手做。
他為了彌補這次過失,來到懷珠身邊,告訴她,往后余生,他都會陪著她,直到她壽數(shù)已盡。
“郎君啊,你真是個好神仙……”懷珠喝了酒,在酩酊大醉中向謝蘊玉擠出了笑。
祖父死的這天晚上,懷珠再次游街,站在轎輦頂層,揮舞著旗子。
謝蘊玉跟她身邊,他順著這個方向,抬頭一望,看到了王宮最高的那座塔,塔里關(guān)著一個人。
第二日,王宮的恐慌蔓延到了全城,他們都在說塔里的那位不見了。
謝蘊玉知道塔里的人。
他的聲名冠絕大梁,是家家戶戶都知曉的禍水美人——他名為雍和,與古書中記載的會引來大災(zāi)荒的兇獸同名。
傳聞中的雍和美貌非凡,只是一個微笑就可以讓無數(shù)姑娘為他赴湯蹈火,他是大梁屬國南詔進獻的祭品,皇帝想要他做自己的皇后,于是將他鎖在了高塔。
雍和如今卻出現(xiàn)在了皇子府內(nèi)。
謝蘊玉第一次沒有隔著層層紗幔見他。雍和果真如傳聞一般,生得俊美至極,烏黑的長發(fā)襯著光潔的肌膚,眉眼口唇都無可挑剔,一筆一刻,正如盛放的鳳凰花。但他的舉止神情卻如剛?cè)敕彩赖难?,懵懂迷惘,無意識的勾人心魄,是雍和遠勝于那些美人的地方。
皇帝曾說他性格沉郁清冷,故而寡言少笑,讓謝蘊玉來說,不過因為皇帝不是懷珠罷了,雍和只為心儀之人笑。
此刻他怯懦卻固執(zhí)地望著懷珠。
他是為了她而逃出高塔。
“你怎么來了?”懷珠慌亂地推開他。
他手足無措,后退時笨拙地帶倒了身邊的盆景。
懷珠見狀連連嘆息,他總是這么笨手笨腳,一點兒也不像傳聞中神秘的雍和。
“我是從塔上跳下來的,真的?!庇汉托α诵?,又低下頭,他一步不敢進,也一步不愿退。
“又胡說,塔那么高,你怎么跳下來?!睉阎閻瀽灢粯返氐?。
他急忙解釋,說自己聽說了近日皇子府發(fā)生的事,覺得她會難過,所以來了。
不說還好,一說,懷珠煩躁不安地在院子中踱來踱去,一會兒一拳打在墻上,一會兒一腳踹在樹上,像一座壓抑許久即將爆發(fā)的火山。謝蘊玉知道此刻懷珠流露了那么一點兒真實的情緒,她的敏感易怒從前一直被掩蓋在風(fēng)輕云淡的外表下。
懷珠的怨氣越來越重,開始歇斯底里地叫罵,將一切東西打得稀巴爛。
謝蘊玉沒有絲毫阻攔的意思。
懷珠像一個來了人懂得哭的孩子,知道哭鬧就有糖吃,但是這里沒人會關(guān)心她——她自己知道,姨母會罵她,家奴會取笑她,謝蘊玉無動于衷,除了雍和。
懷珠是做給雍和看的。
這里唯一會因為懷珠的失態(tài)而傷心的只有雍和,他怔怔地流下眼淚,拉著懷珠的手,懇求懷珠不要再繼續(xù)了。她更來勁兒了,懷珠很狡猾,傷害唯一一個會被她傷害的人,這樣痛苦的就不止有她一人了。
“懷珠,停下。”終于,謝蘊玉看不下去了。他制止了懷珠。
從前在高塔上,雍和最愛做的事情就是賞玩他的白骨收藏。
他喜歡骨飾。
皇帝投其所好,送了各種各樣的骨飾。后來發(fā)現(xiàn)最潔白的是人骨,于是皇帝將骨頭從人的身體取出來,洗凈了鮮血,做成精美的飾品,送到雍和的手上。
喜歡嗎?當(dāng)然很喜歡,但他并不知道那是人骨,在迷茫天真中做下殘忍的事。
后來陛下又允許年幼活潑的懷珠進入高塔為他解悶取樂,那時的懷珠才十歲,陛下并不忌憚。
雍和也是年輕的郎君,懷珠見到他,卻發(fā)現(xiàn)他總是疲憊的模樣。
雍和每個月都會被割破手腕的經(jīng)脈,流出的血用瓷盆接著,他的血是詭異的綠色,盛滿鮮血的瓷盆一次次端出去,直到雍和渾身蒼白透明,侍從會端來一碗湯藥讓他服下。司天臺的人說什么時候他的血是紅色了,就能正式嫁給皇帝。
尋常人被這樣折磨早已死去,雍和卻熬到現(xiàn)在。
都是因為懷珠。
懷珠心靈手巧,口齒伶俐,總是有許許多多小玩意兒和曲目給雍和取樂,懷珠來的日子總是雍和最期盼的時候。但懷珠覺得弄笑雍和并無成就感。一尊粗陋的泥偶便能令他開心許久,當(dāng)個寶貝一般放在床頭,簡直莫名其妙,她便隨意應(yīng)付。
雍和不知道懷珠的敷衍,這位禍水美人面對皇帝總是沉默冷淡的模樣,但懷珠不同,只是想起懷珠的臉都能讓他彎起唇角。
懷珠還教給了他旗語,懷珠拿面旗子,自有一套章法地揮舞著,這是一種通信方式,不同的組合表達的意思千變?nèi)f化。費了好半天勁他才記下來。
從那之后,懷珠開始隨戲班子出街游行,迫于雍和的哀求,她每每在他看得見的街道出行,雍和聽聞過卻從沒見過的東西,都會被她擺在轎輦上。人人都奇怪怎么轎子像個雜貨鋪,有燒瓷、絹人、絨鳥、紙馬、皮影,還有一只老大的南詔風(fēng)箏。
那風(fēng)箏被懷珠放得高高的,險些就闖進雍和的懷里,他驚叫,高興得不得了。
旗語是她自創(chuàng)的一套,只教給了雍和,這是她們共同的秘密。
“以后我不會再出來了。我祖父死了,你不要再等我?!蹦翘?,她打的旗語這樣說。
于是,雍和來找懷珠了。
他向來溫順聽話,不敢逾越高塔一步,可他的心被那句旗語緊緊揪起來,拼了命也要來找她。
謝蘊玉已經(jīng)明曉雍和的身份,知道他待在此地會留下大麻煩。他想要抹殺這份情愫,被懷珠糾纏之人都將厄運纏身,而且,懷珠是個沒良心的人。
謝蘊玉決定唱這個黑臉,他向懷珠說:“送走他吧?!?/p>
懷珠得了他的命令,當(dāng)下毫不留情地驅(qū)逐雍和。年輕美貌的郎君死死扒著門框,眼尾哭得通紅,再硬心腸的人都覺得可憐,可她還是強硬地掰開他的手指。
雍和走后,謝蘊玉突然開口:“這個傻郎君,為了來見你,是花了半條命的?!?/p>
雍和是真的從高塔上跳下來的。
司天臺給高塔設(shè)下層層禁咒,他不管不顧地強行破開,被禁咒反噬。所以他臉色蒼白,指尖滴著血,剛剛連走路都踉蹌。
“其實你猜得到的,雍和之所以每月被人換一次身體里的血,是因為陛下想要他成為真正的凡人。他從前跟著一位劍修,受其庇護,后來那劍修死了,南詔朝廷的人捕獲了他,將他獻給大梁?;实郾凰曰罅?。”謝蘊玉自顧自地說起來,他看了一眼懷珠。
“他來到大梁已經(jīng)幾十年,但始終年華正盛,從未老去,他動人心魄的美貌并非常人能有?!?/p>
“雍和是大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