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處的山門在暮色四合中漸漸清晰。青瓦白墻掩映在蒼翠的松柏之間,晚鐘悠揚,滌蕩著山間的塵囂。朔月劍平穩(wěn)地落在寒室外的小徑上,驚起了幾只在石階上啄食的雀鳥。
蕭徹率先躍下劍身,墨色斗篷在山風(fēng)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他落地?zé)o聲,身形挺拔如初,只是那過于蒼白的臉色在暮色中更顯清晰。他并未立刻動作,而是站在原地,微微閉了閉眼,似乎是在適應(yīng)這熟悉又陌生的、屬于“云深不知處”的清冷空氣,也像是在不動聲色地調(diào)勻體內(nèi)因長途御風(fēng)而略顯微瀾的氣息。
藍曦臣緊隨其后,收劍入鞘。他敏銳地察覺到蕭徹那短暫閉目的細微動作,以及他搭在腰間(那里是舊傷隱痛最常襲擾之處)的、指節(jié)微微用力的左手。心頭那根名為關(guān)切的弦再次被輕輕撥動。
“先生,到了?!彼{曦臣的聲音放得輕柔,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引導(dǎo)意味,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蕭徹睜開眼,琉璃般的眸子在暮色中依舊沉靜深邃。他微微頷首,沒有言語,抬步走向寒室。步履依舊沉穩(wěn),但藍曦臣注意到,他踏上石階時,左腳落地的力道似乎比右腳輕了一分,極其細微的差別,若非藍曦臣全神貫注地留意著他,幾乎無法察覺。那是昨夜強行催動“枯木逢春”禁術(shù)和長途跋涉后,身體發(fā)出的無聲抗議。
寒室內(nèi),一切如舊。清冷的月光石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混合了檀香與書卷墨香的氣息。這份寧靜與秩序,讓藍曦臣緊繃了一路的心弦終于得以松弛片刻。
蕭徹徑直走向窗邊的軟榻——那是他暫居寒室時慣常的位置。他脫下墨色斗篷,隨意地搭在旁邊的衣桁上,動作間帶著一種回到熟悉環(huán)境的松弛感。他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走到靠墻放置的、屬于他的那個烏木藥箱前。
藥箱打開,里面并非尋常醫(yī)者擺放的雜亂,而是分門別類,井然有序。各種材質(zhì)、形狀的玉瓶、瓷罐、木盒排列得一絲不茍,散發(fā)著或清冽、或濃郁、或奇異的藥香。蕭徹的目光在藥箱內(nèi)快速掃過,指尖精準(zhǔn)地掠過幾個瓶罐,最終停在一個深褐色、毫不起眼的小陶罐上。
他取出陶罐,又從一個玉盒里拈出幾片干枯的、形狀奇特的暗紅色葉片。沒有秤量,沒有猶豫,他走到一旁的矮幾邊,極其熟稔地拿起小銅銚和玉杵。他將葉片放入銚中,注入旁邊小火爐上一直溫著的山泉水,動作流暢而專注,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儀式。
藍曦臣沒有打擾,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目光追隨著蕭徹的動作。他看著蕭徹將陶罐中的一些黑色粉末狀藥末倒入銚中,看著他用玉杵極其緩慢而均勻地攪動藥汁。那專注的側(cè)臉在月光石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沉靜,長睫低垂,在眼下投下小片陰影。攪動間,一種帶著奇異辛香又混合著清苦的氣息在室內(nèi)彌漫開來。
這是蕭徹為自己調(diào)配的、壓制舊傷反噬和補充損耗的秘藥。藍曦臣知道,這藥的味道必定極苦極澀,但蕭徹的動作卻帶著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仿佛只是在處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務(wù)。這份對自身苦痛的淡然,比任何言語都更讓藍曦臣感到心疼。
藥汁很快熬好,顏色深褐近黑。蕭徹將藥汁倒入一個白玉碗中,那濃稠的液體在溫潤的白玉襯托下,更顯苦澀。他沒有立刻喝,而是拿起玉碗,走到窗邊軟榻坐下。
月光透過雕花窗欞,灑在他半邊身上。他端著藥碗,目光落在窗外沉入暮色的庭院,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透過眼前的景致,看向更遙遠的、與南疆相關(guān)的某個地方。那琉璃般的眸子里,沉淀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有警惕,有決然,或許……還有一絲深藏的、不愿觸及的隱痛。
藍曦臣悄然走近,在他身旁的矮凳上坐下。他沒有說話,只是拿起旁邊溫著的另一壺清水,倒了一杯,輕輕放在蕭徹手邊的矮幾上。清水澄澈,映著月光石的微光。
蕭徹似乎被這細微的動靜拉回了思緒。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那杯清水,又看向藍曦臣。藍曦臣的目光溫潤而沉靜,帶著全然的陪伴與理解,沒有追問,沒有催促,只是安靜地守候。
蕭徹端起玉碗。這一次,他沒有像在山野農(nóng)舍時那般一飲而盡。他垂眸看著碗中深褐的藥汁,那濃稠的液體表面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極其緩慢地,將碗沿湊近唇邊。
苦澀至極的味道瞬間席卷了味蕾,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腥氣。蕭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握著碗沿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節(jié)泛白。但他沒有停頓,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著,一口一口,將那足以讓常人皺眉的藥汁吞咽下去。吞咽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隱忍。
藍曦臣的心跟著那艱難的吞咽而揪緊。他能想象那藥的滋味。他看著蕭徹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看著他因強忍不適而緊抿的唇線,看著他握著藥碗、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的手。這份沉默的承受,比任何呼痛都更令人心折。
終于,碗底見空。蕭徹放下玉碗,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隨即被他強行穩(wěn)住。他閉了閉眼,長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似乎在極力壓制著胃腑間翻涌的不適和藥力沖擊舊傷帶來的尖銳痛楚。呼吸也變得沉重而壓抑。
藍曦臣立刻將手邊那杯清水遞了過去。
蕭徹沒有睜眼,只是憑著感覺伸出手,準(zhǔn)確地接住了杯子。他仰頭,將清水一飲而盡,試圖沖刷掉口中那令人作嘔的苦澀。清水入喉,帶來短暫的緩解,但緊蹙的眉峰并未舒展。
藍曦臣看著他那強忍痛楚、微微發(fā)顫的指尖,心中酸澀難言。他伸出手,沒有去觸碰蕭徹的手,而是極其輕柔地、用指腹,隔著薄薄的衣料,落在他緊按著胃部上方的手背上。
那觸碰很輕,帶著試探的暖意。
蕭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沒有抽回手。他依舊閉著眼,只是那緊按著傷處、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的手,在藍曦臣指腹那持續(xù)而溫和的暖意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無意識的依賴,松開了幾分力道。指尖的顫抖也漸漸平息下來。
藍曦臣沒有施加任何壓力,只是用指腹極其輕柔地、畫著圈,在那片微涼的手背肌膚上摩挲著,傳遞著無聲的安撫。他的目光落在蕭徹緊閉的眼瞼上,看著那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陰影隨著主人沉重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窗外的月光更清冷了幾分。蕭徹沉重的呼吸漸漸平復(fù),緊蹙的眉頭也一點點松開。那藥力帶來的尖銳痛楚似乎被強行壓制了下去,只剩下深沉的疲憊。他依舊閉著眼,但身體不再緊繃,而是微微向后,靠在了軟榻的靠背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
藍曦臣感覺到他手背的溫度似乎回升了一點點,那緊繃的肌肉也徹底放松下來。他這才極其緩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指。指尖還殘留著對方肌膚微涼的觸感和那脆弱時刻傳遞過來的、無聲的信任。
蕭徹依舊閉目靠在榻上,呼吸變得悠長而均勻,像是睡著了,又像是在閉目調(diào)息。月光灑在他蒼白的臉上,勾勒出沉靜的輪廓。
藍曦臣沒有動,只是靜靜地坐在矮凳上,守著他。目光描摹著他沉靜的睡顏(或閉目養(yǎng)神的面容),從緊抿的唇線到微蹙后舒展的眉宇,再到那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脆弱的頸項線條。情絲在苦澀的藥味、無聲的忍耐、指尖傳遞的暖意和這沉靜的守護中,無聲無息地纏繞入骨,滲入血脈。沒有驚心動魄的告白,只有這細水長流的體察與陪伴,在每一個細微之處,將兩顆心拉得更近,纏繞得更深。
夜已深,寒室靜謐。一人沉靜,一人守護,月光如水,流淌著無聲勝有聲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