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天的樹木，枝椏宛若濃夜，如碧如洗。

登上樹島的小索爾四處張望，有彩練在枝椏間飛舞。

那陳舊的老樹根仿佛一霎那活過來了一般，簌簌抖落身上的老皮，像是個(gè)沉睡已久的巨獸從深淵里蘇醒一般。

地震了。

小索爾搖晃著身形，為了和地震平衡。

看似神秘?zé)o用的木棍從索爾懷中抖落，滾出去好幾步遠(yuǎn)。小索爾有些無奈，因?yàn)榈卣鹛^強(qiáng)烈，他自己無法站穩(wěn)。小索爾上下眺望，看到這些老樹根像蛇一般盤動，呼吸不禁有些慌忙。

那些樹根不斷“流動”，很快地，木棍便從幾步遠(yuǎn)滑至幾十步遠(yuǎn)。小索爾很明白，如果這時(shí)候他再不跑過去撿回木棍，那么他很可能就失去了。

盤起身子，小索爾活像正在狩獵的夜貓。

快，狠，準(zhǔn)！

小索爾一個(gè)箭步便沖出去好十幾步，就連他自己也訝異于這爆發(fā)力。很快，木棍的滑離速度并沒有索爾的身影快，便被索爾再次收回懷中。

“雖然不知道你的來歷，但直覺告訴我你很重要。可不能丟了?！毙∷鳡栆贿吘S持平衡，一邊低語。

木棍微不可查地振動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應(yīng)小索爾的話，但這振動實(shí)在微弱，在這大幅度的晃動下與不存在可以等同。

小索爾很自然地忽略了它。

“到底還有多久啊……這惱人的地震。”小索爾很無奈，在胡亂竄動的樹根間尋找支點(diǎn)。

也幸虧從小在森林里歷練出不錯(cuò)的身手，才使得他能夠如此迅速地找到平衡。

轟隆隆——

一陣巨響從樹底傳出，仿佛是有什么巨大的東西從樹根的盤繞中脫身，要回歸海面。

“吼！??！”

一聲巨吼，掀起波濤滾滾，浪疊千重，有大魚橫空，不斷撲騰，也有礁石亂射，激起兇濤！然而這都不是正主，正主是一條龍！一條木龍！

小索爾瞬間驚訝了。

它一天之內(nèi)竟然連續(xù)看到了兩種不同的神靈，他的運(yùn)氣有多么好？

木龍仿佛木刻，又有年輪交縱，斑痕間似乎木葉騰飛，有沉烏映海之威勢，細(xì)細(xì)看，又像一幅幅深奧的棋圖，演繹著奧妙的因果。

那木刻的棱角卻顯柔和，一雙深沉的黑眸仿佛兩顆黑玉，靜靜注視卻又讓人感覺它在不停轉(zhuǎn)動。

龍鬃是無邊落木，龍須是無盡長藤。

好一副生機(jī)盎然，獨(dú)木為春。

“小子……你是……？”

木龍問了，那聲音年邁而蒼老，悲愴而絕望，像是有人在拉動緊繃的藤條，又像有人在敲擊寒冷的冰窟，還像是風(fēng)在悲鳴，在刮遍那無邊落木。

小索爾見過一尊神靈，雖然已經(jīng)對神靈有了一定心理準(zhǔn)備，此時(shí)仍不免情怯：“尊貴的神靈，我是索爾·圖靈，您最虔誠的信徒?！?/p>

“哦……哦哦……哦！原來是索爾啊！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木龍的大爪子拍了好一會那木頭腦袋，大氣地笑道。

“你是索爾吧？沒錯(cuò)沒錯(cuò)，你就是索爾！我見過的……就在，就在……咦？我似乎沒有見過你……呃……抱歉呀我的孩子，我老了，也許我記不起來你這位老朋友了！容許我對您致以最誠摯的歉意！我的老朋友?！?/p>

小索爾眨巴眨巴眼睛，似乎眼前這位神靈很好相處呢？小索爾人小，膽卻不小，于是大著膽子問道：“您曾見過我嗎？”

木龍似乎陷入了回憶，那兩顆黑玉眼珠子許久沒有神采，后來風(fēng)一吹，大爪子又一拍腦袋，憨厚地問道：“我什么時(shí)候見過你呢？料想我們是見過的，或許是上一次，或許是下一次……嘛，我們總算見過了嘛。”

“請容許我的不敬，但我渴望知道您的真名！”小索爾施以最高的神禮，以手曲掌先后點(diǎn)于額心與心口，半屈身下跪。

“我的老友，您大可不必如此慎重！您是值得尊敬的凡人，您的光輝因平凡而可貴。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您能接受我作為花木與生長的神靈的一份小小敬意?！?/p>

木龍似乎行著紳士的禮儀在微笑，聲音中充滿著誘惑。

小索爾聞言，搖了搖頭，說道：“您的敬意我心領(lǐng)了。我希望能得知您的真名，僅此而已！您如夏日花草般絢爛，如冬日暖陽般和煦，我真誠地渴望您的名字——我想，萬物的名字，是它在世間的痕跡。我正急切地追尋您的痕跡?！?/p>

“我的名字啊……這可是個(gè)遙遠(yuǎn)的故事了。我的老朋友，不知你是否愿意為我側(cè)身傾聽一會沉默？”

木龍流露出懷念，黑玉眼珠似乎融化了，化成了 濃濃汁水，化成了深海柔波。

小索爾當(dāng)然愿意。

他坐下，坐在木龍的身下，仰望這參天的巨木。

“我希望您的故事?！?/p>

“——哦哦……我的故事啊……”

木龍輕笑。

“我以前是棵很普通的榛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我還記得我生活的國度——似乎是被稱作‘硫嵐’？似乎是的吧。有些熱乎乎的。那里綠草如茵，木如海立，百鳥終日在山崖騰飛，抬頭仰望便是晴空萬里，低頭俯視能看到長河如龍，真是一個(gè)好地方呢。有長著翅膀的小生靈飛舞，采著露水與花蜜，據(jù)說這還是他們的食物。我原來很普通，只是有天，大地裂開了，無數(shù)的兄弟姐妹們，被撕開了身體，露出脆弱的枝條，那翠綠的汁液是多么驚駭啊，我抖落樹葉，在寒風(fēng)中顫抖?！?/p>

“我的耳邊，一個(gè)聲音回蕩：它回來了，來取走我們的性命了……”

“我不知道它是誰，那裂開的深淵下有惡魔爬了出來。那惡魔長著八條腿，一個(gè)大腦袋橫亙在八條腿中央，看起來丑陋極了。那些樹木不斷傾倒，丑陋的八條腿仿佛收割野草一般，鋸斷參天巨木。我看著這一幕，仿佛自己也在經(jīng)歷死亡。幸運(yùn)的是，我太弱小了，那個(gè)惡魔根本沒有把我當(dāng)做獵物?！?/p>

“無窮巖漿從地底飛濺，烈火燒穿了大地。有近神的長輩沖天而起，那粗壯的枝干握來千萬重云，狠狠朝那惡魔砸去。無數(shù)的飛葉像在空中飛速盤旋的刀刃，破空聲不絕于耳，我漸漸感覺不到空氣的存在，那些飛葉不停地劃破長空，集結(jié)與那八爪惡魔?？墒悄菒耗坪醪凰啦粶纾瑪嘀徽摫粍潝喽嗌俅?，都會再生。這是一場持續(xù)千年的浩劫。我在浩劫中，憑著長輩的蔭澤，茍且偷生。呵呵，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還曾被掀翻了樹根，那時(shí)候?yàn)l死，卻在不斷地祈求那惡魔，讓我活下來……”

“可笑啊，我確乎活了下來，我成了神，萬世敬仰的神明——可是那又如何呢？一切都早已不再了。”

小索爾聽得玄乎，卻也從中感受到一股悲愴與自嘲——

“許是命運(yùn)弄人吧，我的根系入侵了那惡魔的生命系統(tǒng)，把它攪得一團(tuán)糟。這么好的機(jī)會我怎么可能放過呢？它覺得我太過渺小，即使是入侵了他的生命也無所顧忌吧。它忙著與那些前輩們游戲，卻忽略了我這微渺的隱患。我偷偷地吸取它的生命，后來——我便成了神。它枯竭了，變成一攤枯骨，而我，成了神明?！?/p>

“我殘忍地將惡魔的枯骨拆分，埋葬在宇宙的各個(gè)角落——我希望不會有那么一天，它再度出世。畢竟，我只是吸收了一條手臂，便成就了神格?！?/p>

木龍晃晃腦袋，入眼盡是落魄。

“我嘗試著復(fù)活那些曾與我相伴的生靈，卻才知道這么一句話——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們回不來了，永遠(yuǎn)永遠(yuǎn)?！?/p>

無邊黑夜默默輪轉(zhuǎn)，星斗變換，仿佛漫天星靈在凝視，在審視，在悲傷，在哀嘆，在死心。不知道哪里傳遞來的風(fēng)，擦干了落葉，卻也劃出了眼淚。那淚水，落下宛如一具具殘敗軀殼。黑玉眼珠里，有恐怖的濃墨彌漫，無盡的悲哀在其中翻涌，算是無人觀望，背后也會被這悲哀吞陷。

索爾難明意味，他不知道這位神明是否會哭泣，但失去的，確乎已不回來。任神明如何努力也無用，所有的悲哀或歡樂在時(shí)間里都不過一場偶然。那些生靈確乎已經(jīng)死去了，隨同他們死去的，似乎不止是軀體。一切追思與愧疚都只會在 木龍的肺腑里來回沖闖，不會貫出哪怕一絲。

誰又能言草木無心呢？只是不形于色罷了。

不知怎地，驟然有淚如潮，打心底那柔軟處涌灌。

索爾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靜靜地看著，細(xì)細(xì) 地聽著，感受些許哀傷，觸摸些許沉痛。

黑玉珠子似乎融化了，化作兩柱透亮如瓊漿的濃稠黑液，從滿是蒼瘠的眼眶里垂下。

半邊天在剎那間變得熱烈，像是鮮血在空中潑灑，沒有太陽，卻也漫天紅霞。葉子紅了，不再綠。那紅色這么滾燙，這么灼人。

整棵樹是著了火，火光亮滿了半邊天，霎時(shí)間春天便成了秋天，熊熊火光撲騰在索爾臉上，像是描述里張牙舞爪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