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墻下日頭正盛,來往行人腳步匆忙,聚眾鬧事的人已經(jīng)被驅(qū)散了,
只韓文卿一個人坐在路邊,抱著膝蓋埋著腦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精心打扮一番出城,原本是想偷偷去軍營探望一番那位未婚夫君,卻不曾想在街上就被一群丫頭婆子圍攻,她們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往她身上扔菜葉子,耐不過人多勢眾,竟是惹了一身狼藉。
她聽出來罵她的內(nèi)容,多半都是她使了什么巫蠱之術(shù)令皇帝賜婚,否則憑什么可以攀上鎮(zhèn)國公府,又怎么可以搶走京城閨秀心中的春閨夢里人之類…
她何其無辜啊,和那位未婚夫君不過匆匆見過兩次面而已,都未曾正面招呼過。
第一次見他時他正打馬過巷去尹相國府下聘,那時候她在人潮中遠遠瞧著,只是因為好奇偷偷窺他天顏,她做夢也未曾想過,有朝一日那個在云端之上的清貴之人,竟會步下神壇來,即將成為籍籍無名的她的枕邊人。
她如夢黃粱,難以置信,轉(zhuǎn)而她又忐忑不安,受寵若驚。
她一向可是強橫霸道的性子,何曾像今日這般被人當街圍攻,受盡屈辱,從小也被老爹捧在手心長大,又何曾受過如此大的委屈…
越想心中越難受,抽泣著,把頭埋得更緊。
童博快馬加鞭趕回城門口的時候,就見她坐在墻根腳下,小小一只縮在角落,肩膀一抽一抽。
童博有些于心不忍,翻身下馬到她近前來,俯身道:“怎么更像鴕鳥了啊?別哭了,哭花了妝,跟個小貓咪似的。”
什么叫更像,她什么時候像鴕鳥了?什么小貓咪?
她韓豆豆,就不能像個人嗎?
莫名被人打擾,韓文卿憤憤抹了把眼淚,猛一抬頭。
她兩腮微鼓,撅著嘴,臉上淚痕未干,暈花了精致妝容,卻全然不知,只一雙水眸含怒瞪著他。
那張過分逼人的俊臉在她眼前放大,一瞬間沖擊力大到她心頭如擂鼓大作,慌忙忙又低下頭去,不敢看他。
頂著張帥氣的臉招搖過市就罷了,湊那么近干嘛?
這張招蜂引蝶的臉,難怪會惹得滿京城女子傾慕…
低頭再嫌棄地聞了聞自己的衣服,剛剛被扔過菜葉子,一向伶牙俐齒如她,話也說不利索,甚至一時竟不知如何稱呼他:“你…!童…童將…童公…童大哥?”
“你嫌棄我?!表n文卿說完又有些害臊,差點咬掉自己舌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
童博剛剛瞥見她面上妝容斑駁,小臉臟兮兮,眼里水汪汪,想起壽宴上她神采飛揚的樣子,忍不住地一笑,又有些不忍,蹲下身子來與她平視:“看著像只牙尖嘴利的小花貓,其實私下里就是只鴕鳥。”
他的嗓音輕柔和緩,像四月間的暖風,羽毛一般撓過心頭。
冷不丁在他面前出糗,韓文卿心中赧然,頰邊一熱,忍不住惱道:“怎么總說我是鴕鳥,哪里像鴕鳥了…?”
越說頭埋得越低,越發(fā)羞于看他。
他今日身著軍服,筆挺地襯著挺拔的身姿,面容俊朗無匹,五官深邃迷人,而她渾身臟兮兮的…
童博笑意更甚,一伸手要去扶她起來,道:“那日既然有膽量用銅板撩我車帷,被我發(fā)現(xiàn)了藏頭藏腦躲什么?可不就是鴕鳥嗎?”
“……”韓文卿自知理虧,一時訥訥,卻沒有起身的意思,轉(zhuǎn)了話題:“我叫豆豆,不是鴕鳥,也不是小花貓?!?/p>
她的乳名,除了老爹叫,可一向是不讓別人叫的。
“好的豆豆。”童博依她言,再次伸手,忍不住逗她:“起來吧。去洗洗干凈了,勉強還能要。”
說著,遞給她一方他的手帕,示意她擦擦臉。
還能要…什么啊…
最起碼沒像別人那樣嫌棄她…
韓文卿心里美滋滋,嘴上卻不依不饒,伸手搭在他寬大的掌心,被牽著起身,一邊胡亂地擦臉,一邊不無委屈:“你還是嫌棄我…除了那群圍堵我的丫頭婆子,我看眼下長安名媛們背地里都恨死了我…”
面前這位驃騎將軍少入行伍,金戈鐵馬,戰(zhàn)功赫赫,一年躍三品,如今官拜上將,試問京城女子,哪一個不想嫁給他,坐享一世榮華啊…
“真正內(nèi)心高貴的人,不會隨泥沙俱下,妄圖以外物粉飾自身,生于簪纓世家,卻不一定有你堪比兒郎的膽識和氣魄。”童博見她臉上越擦越臟,忍不住一邊勸慰,一邊笑著伸手去幫她:“婚事既是圣上親賜,豈容旁人置喙?你只管安心待嫁便是,聽見了嗎?”
至于那群當街欺負她的丫頭婆子,他下來還是要查上一查,以免這些人得寸進尺再次尋釁滋事。
仿佛是對她的心事了如指掌,他只是三言兩語,便打消她心中顧慮,韓文卿點頭如搗蒜,不知不覺默許了他的行為,心道美色誤人,果然美男令人臣服啊。
這樣聰穎優(yōu)秀成熟穩(wěn)重又有安全感的男人,哪個姑娘頂?shù)米“。?/p>
不日前還信誓旦旦跟老爹說自己不嫁人,要努力賺錢自己花的…
許是常年征戰(zhàn)的緣故,他的掌心粗糙,指腹摩挲過她的臉頰,帶來微微的刺癢感,韓文卿忍不住紅了臉,催促他:“好了嗎?再擦胭脂就沒有了。”
“沒有。”童博一臉正色,心里卻愉悅得緊,不緊不慢地拭著,把如云烏發(fā)也幫她整理好,連同她面上每一寸肌膚也都細細端詳。
肌膚入手的觸感滑嫩彈潤,是他從未曾觸碰感知過的,童博有些不忍撒手,迫于禮節(jié)還是整理好放開了她。
“這只手帕,記得幫我繡點兒花鳥。”童博指著她手中的手帕,那是他剛才給她的。
“?”韓文卿心虛一愣,一想到自己那馬馬虎虎的繡技,頓時擺手拒絕,“繡什么花鳥?花鳥是沒有的,我只會一些花拳繡腿?!?/p>
“哪有你這樣的理?女子出嫁,都是要親手繡些繡品給自己的夫君的?!蓖┍凰簶妨耍y得對人有這么大的耐心,忍不住循循善誘:“喏,鴛鴦戲水,鸞鳳和鳴,你自己選一個?!?/p>
韓文卿面上更紅了,他怎么說得這么直白啊…
繡成雙成對的東西,老爹是請嬤嬤教過她…
可她不愛那些花花綠綠,繡出來的東西多半粗糙不堪歪歪扭扭…
難登大雅之堂啊…
可眼下不能拒絕,她只好狀若無辜地一笑,把手帕塞進懷里道:“遵命,童將軍?!?/p>
童博心里格外受用,會心一笑:“走吧,送你回家去?!?/p>
“…”韓文卿不悅,拉下了臉不語。
童博去扶馬背,回頭見她原地未動,忍不住哄:“怎么了?不是見到我了么?”
“誰要見你了…”韓文卿弱弱。
“幫你解圍的手下副將說的,他說你趕著要出城,難道不是為了見我?”童博注意到她的情緒,語氣不自覺溫柔。
“我!”韓文卿氣結(jié),別開視線。
難怪他會突然出現(xiàn),原來是那個副將傳的話…
“童大哥?”韓文卿叫住他。
“嗯?”
“怎么了?我在。”童博牽著馬,就這樣看著她。
“你會嫌棄我的身份嗎?畢竟我爹只是一個編修典籍的?!表n文卿低著頭,嫩白的手指搓著裙角,聲音低低的。
“不會?!?/p>
“為什么?”女子的眸子一亮。
“我要娶的人是你,又不是你爹。”鴕鳥重現(xiàn)逗樂了童博,他故意逗她。
“……”她為啥要有所期待。
在她還在糾結(jié)失落的片刻,他已然二話不說地,兩手扶住她不盈一握的細腰舉著送上了馬背。
她雖然高挑,但勝在身材輕盈,童博幾乎沒費什么力氣,隨即也翻身上馬,握住韁繩,將她圈在懷里。
韓文卿嚇了一跳,身體失控之下倒在年輕將軍寬大堅實的懷里,頰上飛霞一路紅到耳根,胸膛的心跳聲咚咚如雷。
怕自己摔下馬背,她只好扶住他,兩人一馬在長街上疾馳,惹來路人紛紛側(cè)目,她一向臉皮厚,但是自從被圣上賜婚給他,加之今天在街上發(fā)生的事,她便有些在意別人的目光。
韓文卿腦袋埋進他懷里,做鴕鳥狀。
童博一邊策馬,一邊垂眸看一眼懷中女子,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如沐春風的一笑:“帶你騎馬繞著長安城兜一圈,大家就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怕什么?我看誰敢造次?”
?。?!
他少入行伍,往來皆是軍中粗人,從不曾與女子如此親近。
因此從前與尹家結(jié)親之事令他很是迷茫無措。
溫香軟玉在懷,時不時還用鴕鳥腦袋蹭蹭他的胸膛,這令童博心情很愉悅。
娶妻似乎也是一件不錯的事,如果那個人是豆豆的話。
“……”豆豆抻著脖子,朝飛逝而過的街上望去。
此時正經(jīng)過三花坊,他看到老爹韓霸天就站在門口,胳膊搭著大柱肩膀,看著她和童博策馬而過,笑得合不攏嘴。
她又默默縮回腦袋,索性一股腦扎進他懷里,再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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