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韓文卿的病情不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愈發(fā)嚴(yán)重。
昨夜騎馬奔波受了風(fēng)寒,退熱的湯藥下去,童博清晨上朝之前特意摸了摸她的腦袋,見退燒了這才放下心出門,可韓文卿睡得迷糊,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她晃了晃腦袋,剛想喚翠竹進(jìn)來伺候自己更衣洗漱,可不知怎地突然腹中絞痛,渾身乏力且冷汗直冒,眼前發(fā)黑腦子發(fā)脹,人又癱倒在床昏了過去。
翠竹嚇了一跳,又趕上童博下朝后遲遲未歸,心急如焚之下只能跑去前面福安堂請老夫人來,又趕忙吩咐下人去請郎中。
室內(nèi)藥香馥郁,郎中為韓文卿把過脈后便面色凝重,望了一眼面前的國公夫人,有些不敢開口。
蘇氏剛打發(fā)了二房尹天雪那個燙手山芋,生怕尹家之禍危及國公府,還沒歇一口氣,又聽到韓文卿這邊好端端的突然病得厲害,心里嚇得不輕。
這會見郎中面色不好,心更是懸到了嗓子眼,問道:“郎中?長媳身子可還好啊?”
老郎中不敢隱瞞,搖了搖頭,只好硬著頭皮道:“回國公夫人,老夫為少夫人把過脈了,少夫人體弱宮寒,加之信期紊亂,恐有不孕之癥啊?!?/p>
蘇氏如遭晴天霹靂,差點跌坐不穩(wěn),張氏在旁忙扶住她,蘇氏臉色鐵青:“你說什么?不孕之癥?她如花的年紀(jì),平日里也活脫好動,怎會有這種毛?。俊?/p>
老郎中捋了捋胡須,道:“容老夫多問一句,最近少夫人可有吃什么寒性食物啊?”
“寒性食物?”蘇氏驚疑,韓文卿的飲食一直是翠竹在負(fù)責(zé),何況兩房只是偶爾請安的時候才來福安堂陪他們吃飯。
蘇氏忙轉(zhuǎn)過身子去找翠竹,翠竹嚇得撲通跪倒在地,聲音顫抖:“回老夫人,翠竹一直貼身伺候夫人,平日謹(jǐn)慎小心,并沒有給夫人亂吃東西,只是昨日將軍軍情緊急,夫人拼死孤身騎馬趕往潼關(guān),可能是吹了冷風(fēng)受了涼,才…”
“還敢胡說!郎中已經(jīng)說了是吃了寒性食物才發(fā)了病,你陷害朝廷命婦,再不從實招來,便把你拖出去亂棍活活打死!”蘇氏疾色,額頭青筋暴起,甩手一巴掌打在翠竹臉上,白皙的臉蛋頓時泛起紅印。
翠竹掉著眼淚,嚇得渾身顫抖,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奴婢想起來了!是昨日在別莊過端陽節(jié)的時候,李嬤嬤給少夫人送來一盤螃蟹,少夫人貪嘴,便多吃了些,昨日席上又喝了些雄黃冷酒…”
老郎中面上了然,道:“冷酒配螃蟹,可是至寒之物啊。”
“李嬤嬤?就是天雪房中那位陪嫁乳母?”蘇氏一驚,面色瞬即變了。
“是…”翠竹此刻哪里能想那么多,只如實回答。
蘇氏的眼里劃過一抹狠色,咬了咬牙,并未發(fā)作,只回身問老郎中:“郎中看看,長媳這病還能不能治好?”
“少夫人還年輕,老夫先開幾副藥幫她調(diào)理調(diào)理身子,看看是否還有希望。”老郎中說著,提筆迅速寫下藥方來,張媽媽忙接過來,賞了二兩銀子。
蘇氏使了個眼色,張媽媽意會,做了個請的手勢,送老郎中出去。
翠竹還跪在地上,蘇氏望著榻上女子,沉吟良久,身形一動不動。
二房知道端午節(jié)必吃冷酒,還給大房嫂子送螃蟹,果然是沒安了好心,兩房一道成親,剛進(jìn)來的時候蘇氏眼瞅著妯娌交好,尹天雪還多次幫過韓文卿,可眼瞅著博兒功名愈盛,二房這是沉不住氣,要
開始動手了嗎?
果然尹天雪這個女子,不但城府極深,還手段陰狠。
蘇氏正心想著,榻上的女子迷迷糊糊醒來了,翠竹心頭一喜,也顧不得蘇氏未叫她起來,忙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去扶韓文卿:“夫人,您醒了!嚇?biāo)琅玖耍 ?/p>
蘇氏也嚇了一跳,沒成想老郎中臨走前剛為她施針,一會功夫就轉(zhuǎn)醒,便問道:“豆豆醒了?可還有不舒服?”
韓文卿雖說沒那么難受了,可小臉還是煞白,聲音虛弱:“讓母親操心了,兒媳感覺好多了?!?/p>
“行了,那就好生養(yǎng)著吧,最近家里也出了不少事,你安心養(yǎng)病,別的少去操心?!碧K氏為她掖好被角,起身吩咐翠竹:“翠竹,還不下去煎藥?!?/p>
說著回頭用眼神警告翠竹,翠竹嚇了一跳,知道老夫人不想讓夫人知道病情以及尹天雪娘家的禍?zhǔn)?,便默聲點頭,出去煎藥。
蘇氏在這里,韓文卿便有些拘謹(jǐn),蘇氏心里壓著事情,也不想多留,叮囑了幾句后,被張媽媽服侍著離開。
等蘇氏走了,韓文卿這才松了口氣,鉆進(jìn)被窩里像蠶蛹一樣扭來扭去:“呼!一物降一物啊,有婆婆在這里照顧,做兒媳的感動嗎?不敢動不敢動啊。”
剛才她雖睡著,可郎中同蘇氏的談話她卻聽得清楚,郎中說她有…不孕之癥?
也就是說,她也許此生沒有辦法為童大哥誕下一兒半女,為鎮(zhèn)國公府開枝散葉了…
想到這里,韓文卿忽然住了動作,靜靜躺在被窩里,盯著頭頂?shù)谋〖嗎♂?,咬著唇陷入了沉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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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半刻,尹天雪出現(xiàn)在了文昌書院門口。
夕陽的余暉正熱烈,小光在身后為她撐著傘遮陽,書院的后面是蔥郁的群山,沿著石子路到書院的山路旁,一條溪水蜿蜒蛇行,這里景色誘人,但尹天雪無暇賞景。
想來可笑,童戰(zhàn)請求過多次讓她來接自己下學(xué)都未能如愿,今日她第一次來書院,卻不僅僅是為了接他。
來之前她讓小蓮來文昌書院探查過了,這座皇家書院歷來是為王孫貴族開設(shè),不論男女皆可入學(xué),所以在里面求學(xué)的,多半都是王孫子弟,當(dāng)然,郡主也在其中。
伴著書院里沉沉鐘聲響起,學(xué)子們開始陸陸續(xù)續(xù)下學(xué),三五成群結(jié)伴出來,好不熱鬧。
尹天雪退到一邊的大榕樹后面去,盡量避人耳目。
她遠(yuǎn)遠(yuǎn)望著書院門口,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線里。
墨發(fā)風(fēng)流,身姿頎長勁瘦,面上神采飛揚,正和旁邊一眾同窗聊的火熱,他的笑聲爽朗,俊秀的長相在一眾人群中格外扎眼。
這人正經(jīng)起來的時候,不得不說還是很有魅力的。
尹天雪轉(zhuǎn)過頭去,唇邊抿起不自覺的笑。
他在一群人里過于出眾,便不免有些鶴立雞群的味道,難怪旁邊的姑娘一直圍著他轉(zhuǎn),視線粘在他身上一刻不停。
那姑娘氣質(zhì)出眾,一看便知出身不凡,想來應(yīng)該是月牙郡主了。
尹天雪心中苦笑,躊躇了片刻,捏了捏裙角,提步迎了上去。
迎面而來的女子白衣勝雪,長發(fā)飄飄,氣質(zhì)清麗脫俗,童戰(zhàn)旁邊的一眾紈绔們禁不住吹起了口哨。
童戰(zhàn)老遠(yuǎn)便看見了她,眼前一亮,又驚又喜地三兩步迎了上來,用后背擋住其他男人的視線。
“天雪?今日怎么來了?怎么不提前通知我一聲,我都不知道你要來?!蓖瘧?zhàn)有些激動,又有些無措地?fù)狭藫虾竽X勺。
“我說呢這位美人兒是誰?原來是童戰(zhàn)這小子家里娶回來的美嬌娘!童戰(zhàn),你小子有福氣啊?!?/p>
“童戰(zhàn),嫂夫人這是突擊檢查,看看你有沒有在書院里和姑娘家打情罵俏眉來眼去,是不是啊?”
“就是!別看嫂夫人這么貌美如花,成了親之后啊,也怕郎君在外面胡來!”
一時身后響起了同窗們的起哄聲,調(diào)侃的笑聲,童戰(zhàn)有些惱羞地回頭瞪了他們幾眼。
這幫王孫公子,說起話來竟都沒遮沒掩的。
月牙也站在那群人中,面上似笑非笑,目光略有深意地盯著這邊的尹天雪。
童戰(zhàn)忙有些心虛地回頭,一把拉住尹天雪:“天雪,別聽他們胡說,我乖著呢。每天都有好好學(xué)功課,你就等著吧,明年春闈我一定金榜題名,以后為你掙個誥命夫人回來?!?/p>
尹天雪心中愕然,抬眸看著他認(rèn)真的臉,笑了笑,望向一旁的郡主,便禮貌問道:“敢問這位可是當(dāng)朝太子之女,月牙郡主?”
“你認(rèn)識我?”月牙沒想到尹天雪會忽然開口給自己說話,一時有些驚訝。
都說情敵見面分為眼紅,可面前這位女子面上竟是平和冷靜的,想來不會是興師問罪。
“天雪見郡主氣質(zhì)不凡,大膽猜測一二,果然是郡主,久仰大名?!?/p>
天雪笑了笑,上前福了福禮。
一眾同窗看熱鬧不嫌事大,索性賴著不走了,看今日這位正室夫人如何智斗童戰(zhàn)這位青梅竹馬。
尹天雪仿佛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微微一笑,道:“郡主,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你?和我?”月牙有些摸不著頭腦,難道是看到那日自己送給童戰(zhàn)的東西,今日是來揍她的?
不過她可是當(dāng)朝太子之女,晾她尹天雪也不敢動自己,這么想著,月牙揚了揚下巴,驕傲地走在前面。
同窗們見沒戲可看,皆唏噓兩聲,敗興而歸,童戰(zhàn)有些迷茫了,問和他一同留在這里的小光:“天雪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是我也不能聽的?”
小光看見剛才郡主的目光粘在他身上就沒移過,不由得替小姐打抱不平,氣吼吼道:“江湖上的事情少打聽?!?/p>
童戰(zhàn)碰了一鼻子灰,也沒好氣:“嘿好你個小光,怎么跟少爺我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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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那天雪便開門見山了,今日來找郡主,其實是有事所求。”
兩人走到榕樹后面說話,身后是高高的漆紅院墻,四下并無什么人,尹天雪今日有求于人,便打開了帶來的箱匣:“這是南海供奉的佛珠,天雪知道郡主喜歡隨太子妃一同禮佛,今日一點心意,還望郡主不嫌棄?!?/p>
尹天雪這個女子,為了求她辦事,倒是下了些功夫,慣會投其所好。
月牙不自覺接過箱匣,沉聲道:“是為了尹相國之事而來吧?!?/p>
尹天雪暗道,這位郡主雖說不諳世事,但卻不糊涂,她便也不繞彎子,道:“郡主果然冰雪聰明,天雪今日確實為父親之事而來。鎮(zhèn)北侯謀反一案轟動京城,我父親是為與反賊有牽扯的楊家幼子求情,卻被陛下降罪流放潭州,潭州是暑熱溽濕之地,遠(yuǎn)離京城,父親年邁身體又不好,經(jīng)不起這般折騰,天雪想求郡主能在太子面前好言一二,懇求太子能施以援手,求陛下網(wǎng)開一面,對我父親從輕發(fā)落?!?/p>
“尹相國多年來確實為我皇祖父分憂解難不少,又身兼太傅之職,門下子弟眾多,我父王也有幸聆聽相國教誨,我也知相國看重我父王,多年來一直扶持教導(dǎo)他,我父王是該為他仗義執(zhí)言,可如今皇祖父也忌憚我父王有越俎代庖之疑,更何況是我父王欠你爹的恩情,我憑什么幫你?”月牙不是不知尹相國和鎮(zhèn)國公府一直和太子府走動親密,多年來一直支持太子,但是倘若求得父王為尹相國求情,父王便有結(jié)黨營私之疑,皇祖父一向疑心重,她也不想讓父王惹禍上身。
“郡主所言極是,太子如今雖說貴為東宮之主,可圣上并未給他攝政實權(quán),就連處理軍機要事,都是交給寧王和趙太尉,郡主可有揣度過圣上之意?”尹天雪一語道破,卻點到為止,不再多說。
郡主的臉色卻一變再變,她何嘗不知皇祖父為了權(quán)力制衡,讓他父王入主東宮,空有太子之位卻無太子之實,一些朝廷政事都是交給寧王叔去處理,好讓父王與王叔明里暗里爭斗了多年,如今趙太尉權(quán)勢滔天,又替寧王集結(jié)了眾多黨羽,若父王這邊拌倒了尹相國這棵大樹,寧王派羽翼豐滿之時,東宮之位恐要易主。
郡主心中焦灼,來回地踱著步,尹天雪見她聽進(jìn)去了,便繼續(xù)道:“如果郡主肯施以援手,天雪愿為郡主肝腦涂地,萬死不辭,求郡主幫忙?!?/p>
“哦?如果我?guī)湍?,你真的愿意做任何事情?”月牙停住了腳步,回頭望向尹天雪,不知為何,她看不透尹天雪這個女子。
“是?!币煅┱驹陲L(fēng)里,風(fēng)卷起她的裙擺,她望了望童戰(zhàn)那邊,篤定地點頭。
“好啊,那我要你離開童戰(zhàn),跟他和離,我便叫父王在皇祖父面前替你爹求情,你可愿意?”月牙的聲音忽然帶了威脅,帶著一些不甘和恨意,一雙明眸一眨不眨地瞪著尹天雪。
二人目光對峙,尹天雪氣勢絲毫不輸,她似笑非笑道:“我和童戰(zhàn)的婚事乃陛下親自賜婚,郡主這樣做,豈不是在打陛下的臉嗎?”
“那又如何?我跟童戰(zhàn)本來就是青梅竹馬一對,要不是你橫叉一腳,搶走了他,我早就嫁給他了?你不是應(yīng)該嫁給他哥哥童博嗎?你為什么要搶走他!”月牙說著忽然逼近尹天雪,不依不饒地逼問她:“何況你父親如今已經(jīng)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尹相國,你也就不再是相府千金,依你現(xiàn)在的身份,配得上國公府嗎?”
說著,用不屑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郡主…”任憑尹天雪一向伶牙俐齒,此時一時語塞,竟無從辯駁。
虎落平陽被犬欺,父親有難,連帶著誰都可以上來踩她一腳,今日已經(jīng)在蘇氏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若不是為了父親,依自己的性格,又怎么忍得下這口氣。
“如今朝堂上下噤若寒蟬,皇祖父不允許任何人開口替你爹求情,如果求我父王出面,他要冒多大的風(fēng)險,也許還會丟了太子之位,如今寧王叔虎視眈眈,他早就想搶奪太子之位,正愁找不到我父王錯處呢?!痹卵啦讲骄o逼,尹天雪望著她,水眸中泛起迷霧來,也許,她不該強人所難。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和東宮太子,也有自己的難言之隱。
“如此…天雪不拖累郡主和東宮?!币煅╉永锏墓怊隽讼氯?,她望著月牙片刻,深深福禮,便要轉(zhuǎn)身回去。
月牙卻在這時叫住了她:“尹天雪,如果你真的愿意離開童戰(zhàn),本郡主豁出去這條命,也一定救你父親!”
呵,看來郡主是真的很喜歡童戰(zhàn)啊,為了讓她離開童戰(zhàn),不惜冒著風(fēng)險去救,甚至有可能搭上東宮。
流放路上,一向和相府?dāng)硨Φ膶幫觞h派一定會對父親痛下殺手。
只要她離開童戰(zhàn)…只要她跟他和離…
這一切便可迎刃而解,父親也會免受亡命之災(zāi)。
雖說圣上賜婚,她稀里糊涂嫁進(jìn)來了,他也待自己很好,可真的離開他,她又是否做好了準(zhǔn)備…
也罷,不過一兩月的相處時光,并無多少夫妻情分,何況她本來就沒有打算真的和他一輩子…
“好,倘若郡主真的可以求得太子救我爹一命,天雪便答應(yīng)你…”尹天雪捏緊了手指,沉聲答應(yīng)。
“好,本郡主一向說話算話,你的禮物我收下了,回去等消息吧,三日之內(nèi)必給你一個滿意的結(jié)果?!?/p>
尹天雪聽見身后傳來鏡匣吧嗒關(guān)上的聲音,郡主為人處世干脆利落,想來父親的事有指望了。
“多謝郡主,天雪靜候佳音?!币煅╅L舒了一口氣,心卻不自覺一點點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