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雷雨過后,濕漉漉的水汽彌漫,燥熱之氣一洗而空,夜空明凈遼遠(yuǎn),整個人沐浴完出來渾身都是舒暢涼爽的。
尹天雪在燈下給童戰(zhàn)的鞭傷擦藥,他上身赤裸著,膀子和后背的鞭痕觸目驚心,因為天熱的原因有些漲紅發(fā)炎,她指尖輕觸,傷口傳來的刺痛便讓他忍不住皺眉。
“忍著點。”她手上動作放輕,見他確實疼得厲害,下意識朝他傷口輕輕吹了一口涼氣。
這狀若無意的一下動作,讓童戰(zhàn)嘶了一聲,吼間悶哼出聲,尹天雪還以為是弄疼了他,抬眼望去卻見他耳根漲紅,不自在地別過臉去,這才后知后覺剛才的動作有些曖昧。
他的長發(fā)還未及擦干,乖順地貼著,水珠滴落下來劃過蜜色皮膚,身上的肌肉摸起來有些硬,緊實的觸感傳在指尖,明明是暴雨過后涼爽的夜,她卻覺得寢室內(nèi)愈發(fā)燥熱。
她心里暗罵自己,這男人剛被家法伺候過,她孟浪的想法很不合時宜。
收斂了心神,快速地上完了藥包扎好,掙脫了這煎熬又漫長的幾分鐘。
童戰(zhàn)見她像是松了口氣,起身給自己穿上一件薄衫,在榻的外側(cè)躺下來,尹天雪遞給他一條布巾,“把頭發(fā)擦干再睡?!?/p>
他乖順地坐起來,在床頭默不作聲地擦頭發(fā)。
尹天雪沉吟片刻,“喝水嗎?”
童戰(zhàn)默默點點頭,尹天雪給他倒杯茶,看他低頭一口喝了個精光,她不滿足,又道:“ 要我陪你聊聊嗎?”
她一向不伺候人,但今晚怪異地被這可憐的小香豬惹得想要向他噓寒問暖表達(dá)關(guān)懷。
童鎮(zhèn)下手是真的重,他身上幾處鞭傷慘不忍睹,心疼兒子也是真的心疼,放以前起碼得跪上三天三夜,今晚許是雷雨的緣故,亦或是她還在屋里等著的緣故,童鎮(zhèn)大發(fā)慈悲的讓童博把他拎回來了。
尹天雪想起童博送他回來時交代的來龍去脈,便問道:“你是因為我,才在書院打架?”
童戰(zhàn)抬眼望她,燭火搖動間,她的身影近在眼前,卻仿佛恍惚隔著很遠(yuǎn)。
她身上只著了一件夏衫,身材纖瘦,白皙的肌膚如瓷如玉,烏黑的長發(fā)垂在兩肩,美目一瞬不瞬地凝望著他,沒有打量,沒有質(zhì)疑,沒有嘲諷,沒有責(zé)備,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童戰(zhàn)差點要溺死在那雙似水一樣真誠的眸子里。
他喉結(jié)上下滾動,捕捉著那雙眼睛里流露出的哪怕是一丁點別樣的意味來,但沒有,她始終溫柔,寧靜地望著他,甚至有那么一瞬,童戰(zhàn)不知是否是錯覺,他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
他的心仿佛被敲碎了堅冰的湖面,冰面咔擦皸裂,湖水從縫隙咕嘟嘟冒著泡泡,擾亂一池寧靜。
他不說話,就那么傻傻望著自己,尹天雪便沒話找話。
“我想起第一次在精武堂門口的大街上遇見你的時候,宋璉當(dāng)街縱馬,還公然欺辱我,你當(dāng)時突然出現(xiàn)替我解圍,那時候的你,雖說風(fēng)流瀟灑,但也囂張得很,我當(dāng)時在想,你打了當(dāng)朝御史大夫家兒子,回家會不會挨揍?”
“那你說我挨打了嗎?”童戰(zhàn)覺得新奇,忍不住問她。
“我猜挨了呢,要不然怎么會去宋御史壽宴上給人家道歉,繼而又被圣上當(dāng)場看重,給你賜了婚?!?/p>
“這么說我還得感謝你,也感謝自己英雄救美,感謝父親抽了我?這才白撿了便宜,因禍得福,娶了個這么個世間絕無僅有的好夫人。”童戰(zhàn)背靠著床頭,有些虛弱,但仍舊忍不住扯著嘴角微微一笑。
尹天雪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托著下巴認(rèn)真道:“你是得感謝我,要不然這次挨打,你還得跪上三天三夜?!?/p>
“這么說,我真要謝謝你了。”童戰(zhàn)忍不住望著她,覺得她鮮有活潑可愛的一面,這樣的她,倒更惹人憐愛。
他忍不住伸手把她拉到床上來,給她挪出地方:“站那兒你不困嗎?上來躺著?!?/p>
尹天雪挨著他邊上躺了下來,背靠著床頭,覺著周遭的氣氛又因為過于逼仄和沉默變得無端古怪,難的得脈脈溫情中透著燥熱。
她動了動僵著的手臂,問道:“所以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是剛從精武堂剛出來?”
“嗯。沒成親沒去書院之前,大部分時候都在精武堂待著?!?/p>
尹天雪聽過精武堂的名號,在龍盤虎踞的京城,精武堂牽扯很多武林勢力,又有各方醉心武學(xué)的奇才薈萃于此,三教九流,魚龍混雜。
尹天雪默然,他的過往她已了然在心,此時問過多的問題,都無異于在他傷口上撒鹽。
見她似乎不問了,童戰(zhàn)有些驚訝,轉(zhuǎn)過頭看她。
“第一次遇見我那件事,你竟記得很清楚?!蓖瘧?zhàn)望著她的側(cè)臉,她的長睫如蝶撲閃,一下一下輕刷著他心中不斷泛濫成災(zāi)的那處柔軟之地。
讓他忍不住想要湊上去吻她。
他悄無聲息地朝著她挨近了許多。
尹天雪并沒有留意他的動作,“你不記得了嗎?貴人多忘事。”
“不記得了。”他笑,故意逗她,身體卻又挨得更近,他想要抱著她,可又扯到了肩上的傷,傳來火辣辣的刺痛感,竟讓他生出一種刺激的快慰感,讓他莫名心跳鏗鏘。
尹天雪正有些生氣,卻見他的腦袋忽然靠了過來,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如山般壓向她,害得她只能坐直身子,讓他的身體靠得更舒服些,嘴上卻不依不饒:“你不記得了,還靠過來干什么?”
童戰(zhàn)笑而不語,微微閉上眼睛,在她脖頸間蹭了蹭。
他身上的味道干凈又好聞,頭發(fā)軟軟的擦過肌膚,癢癢的,她心里也跟著癢癢的,像被人撓過,熨帖又難熬得緊,這種感覺前所未有,讓她不忍心推開他。
這樣也好,無聲的相互依靠,似乎已經(jīng)勝過了千言萬語。
半晌,尹天雪突然開口。
“你以后呢若考上功名,就在朝里做個清官,為百姓點燈,如果想當(dāng)個教書先生,我們可以在莊上教稚子孩童念書,如果你愿意,還可以著書立說,當(dāng)個文人墨客,四處游歷??傊阆矚g什么就去做,沒必要非要入朝為官,被世俗枷鎖束縛,身處囚籠之中如困獸一般,我還是覺著,第一次遇見你時,你恣意妄為的樣子更引人注目,鮮衣怒馬風(fēng)流少年。我們這一生太過短暫,譬如朝露,飄渺如煙,最終能剩下的幾乎沒有什么,你不必為了我,過多得改變自己,承受那些不必要的是非和懲罰?!?/p>
“天雪?!?/p>
“嗯?”
“所以你是不是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就偷偷喜歡我了?”
“……”這無比自戀的關(guān)注點。
“放心,以后我不會隨便動手跟人打架了,省得老爹罵我叛逆?!?/p>
但兩次打架,兩次被罰,卻都是因為她。
尹天雪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是多么驕傲好強的一個人,卻因為從小身份尷尬被忽視冷落,才鍛造出這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反骨來。
她斟酌幾秒,忍不住問道:“那你…恨父親母親嗎?”
“不會,我應(yīng)該感激他們還愿意把我留在國公府養(yǎng)大,我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享受和大哥一樣的待遇,我覺得我當(dāng)下所擁有的,遠(yuǎn)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很多了。我很滿足?!彼S是怕她累了,離開她的肩頭,貼著身子躺了下去,默默蓋上被子,吹熄了燭火。
室內(nèi)陡暗,黑夜里,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感覺他的目光灼灼,如火一般烤炙著她。
尹天雪覺得面酣耳熱,心跳得厲害。
“擁有的很多嗎…”她喃喃。
“嗯,我擁有你啊,這就夠我樂呵一輩子了?!彼焓謱⑺奖桓C里來摟住了,讓她的臉貼著自己的胸膛,聽那鏗鏘有力如擂鼓大作一般的心跳聲,“你聽,我的心是不是很滿足?”
尹天雪笑出聲,聲音翁翁的,“你的心怎么告訴我它很滿足?”
“它至少在鮮活地跳動著,我還活得好好的,而現(xiàn)在,你就躺在我懷里?!彼讨砩系膫谕磽砭o了她,仿佛擁住了全世界。
外面風(fēng)雨琳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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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后,童鎮(zhèn)啟程前往冀州駐守,蘇氏大箱子小箱子替他整理了好幾車,吃的穿的用的不一而足,恨不得把自己也塞進(jìn)去跟著童鎮(zhèn)的軍隊迢迢千里去往冀州。
童鎮(zhèn)無奈扶額,說這是行軍駐守,不是去云游四方,蘇氏這才打消了跟去的念頭,默默站在一旁抹眼淚。
一家上下都來國公府門口相送,童鎮(zhèn)把兩個兒子叫他跟前來,叮囑道:“我不在家里,你們兄弟兩便是國公府的頂梁柱,好生伺候好你母親,照顧好各自媳婦,踏踏實實過好自己的日子,千萬別惹是生非,尤其是童戰(zhàn)?!?/p>
說著,朝童戰(zhàn)嚴(yán)詞厲色地望過去,童戰(zhàn)近日蔫巴得緊,望馬背上的父親一眼,點點點,“孩兒知道了。”
童鎮(zhèn)放心不下他,便道:“好好念你的書,為父盼著你明年金榜題名,沒事別忘精武堂亂跑,有時間多去京郊別院看看你岳丈,他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還是要多照看些,再增派些人手去保護(hù)他。”
童戰(zhàn)聞言領(lǐng)命,童博也道:“父親放心,孩兒已經(jīng)在別院增派了守衛(wèi)?!?/p>
童鎮(zhèn)聞言欣慰地拍拍他的肩,“博兒,你是家中長子,身上責(zé)任重大,你要多擔(dān)待些才好?!?/p>
“父親放心,孩兒定不負(fù)重托?!?/p>
童鎮(zhèn)這才寬心,臨走又想起了什么,把童博拉到跟前來輕聲叮囑:“切忌為父叮囑,在朝堂上盡量暫避鋒芒,韜光養(yǎng)晦,保全自我才是重中之重,朝堂有任何異動,記得寫信給我?!?/p>
童博重重點頭,摸了摸父親座下的棗紅色大宛馬,“父親放心,孩兒會的。父親到了冀州也要保重身體,萬事小心為妙?!?/p>
童鎮(zhèn)點點頭,輕扯馬兒韁繩,領(lǐng)著隊伍出發(fā),蘇氏望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眼淚婆娑。
夫妻多年,他經(jīng)常征戰(zhàn)在外,這樣的離別本應(yīng)該再平常不過,可不知為何,這次見他竟頭也不回地離開,對自己就沒有半點溫情眷戀,蘇氏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竟也忘記禮數(shù)教養(yǎng)了,竟就奔著隊伍追了上去,張媽媽嚇了一大跳,在背后追著扶著怕她摔倒。
“公爺!”蘇氏的聲音里帶了哭腔,她大聲喊著他,被張媽媽扶著的身子搖搖欲墜。
隊伍并沒有因為她的追趕而停下,童鎮(zhèn)騎馬走在最前面,隱約聽到了她的喊聲,又覺得自己聽錯了。
一揮馬鞭,指導(dǎo)隊伍加速行軍,一行隊伍浩浩蕩蕩行過了長街,出了城門徑直往北而去。
蘇氏心中一片冰涼,望著遠(yuǎn)去的隊伍,只覺得心如枯井再難回春。
他終究還是不肯原諒她年輕時犯下的過錯…
不肯原諒她當(dāng)年親手叫人送走了檀溪,并把她送往千里之外的漠北,還叫人廢了她的武功,任她自生自滅。
所有人都以為是檀溪出身江湖自在如風(fēng),不愿做這囚籠里的金絲雀,侯門公府后宅中的貴妾,是自己離開的。
但他是她同床共枕的枕邊人,又豈能不知道她背地里做下的那些事…
這么多年夫妻,但他始終對自己冷淡疏離,更多的是尊敬,他們膝下除了博兒,再沒有第二個孩子。
門當(dāng)戶對,相敬如賓,白首偕老,世人所求的美滿姻緣,于他而言,卻不過是永世都無法掙脫開的枷鎖。
那么她呢,除了生下博兒將他教養(yǎng)成才,在這場姻緣里,她又得到了什么…
是背叛?是因愛生恨?是化身魔鬼再立地成佛?是甘愿被禁錮一生?是獨守空閨夜夜夢回,是暮年白發(fā)空垂淚…?
扶養(yǎng)童戰(zhàn)長大,更多的是贖清自己的罪孽吧…
可她這一生犯下的罪孽,又如何能贖得清啊…
說到底,她雖為良配,卻終究不是他真正所愛之人罷了。
一瞬間直覺天旋地轉(zhuǎn),頭重腳輕,便站立不穩(wěn)。
“老夫人!老夫人!你怎么了?”張媽媽的呼喊聲猶在耳邊,但仿佛又遠(yuǎn)了。
“母親!”她又聽到了博兒急切的呼喊,還有…還有…戰(zhàn)兒的聲音。
隨即眼前一黑,倒在了童博懷里,再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