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王一伸手臂,舉手投足間如行云流水。
“請?!?/p>
景玉王與瑯琊王一母同胞,二人長的也極相似,不過后者多了幾分風(fēng)流灑脫,是依馬斜橋,引來滿口紅袖招的少年。
一身光風(fēng)霽月,很難把他和那些陰謀詭計聯(lián)系上。
易卜從善如流坐下,一把烏木柄的傘就放在手邊。
瑯琊王親手為他斟茶,一杯茶還沒滿,他冷冷開口。
“還請殿下明言,今日那封信到底是何意?”
“不急。”
瑯琊王不慌不忙的斟茶,直至一杯茶滿,這才滿意的把杯子推到他面前,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對方的不耐。
“這是今年最早一茬雨前龍井,易宗主嘗嘗?!?/p>
似乎他不嘗他們就這樣耗下去的意思。
易卜冷著臉一飲而盡,茶水滾燙也面不改色。
“不錯?!?/p>
瑯琊王挑了挑眉,也不繞那些彎了,直言。
“聽說易宗主有一女,不知可曾許配人家?”
易卜眼一暗。
“勞殿下問,小女已有婚約?!?/p>
“哦?”
男人拈起茶杯,手指摩挲著光滑的杯壁,大拇指上翡翠扳指輕扣其上,叮當(dāng)一聲恍若寒冰相擊,裊裊清煙模糊了他的笑容。
“易小姐早有婚約,怎么本王不曾聽說?”
易卜垂下眼,淡淡道。
“殿下有所不知,老臣與前柱國大將軍葉羽是舊識,兩個孩子又年齡相仿,是以便為兩人定下了婚約,故人不在了,可老臣也不能做那背信棄義之人。”
“葉家覆滅葉氏夫婦死后以后葉鼎之被流放蠻荒,如今可能已經(jīng)化作白骨,這樣易宗主還要堅持兩家婚約,真是無垢君子??!”
男人溫和親切的語氣明顯淡了幾分,似是譏諷。
易卜臉不紅心不跳,當(dāng)真是一個有情有義之人。
“當(dāng)不得君子,好歹是故人之后,一日不見葉鼎之尸首,老臣一日不能心安,又怎敢背信棄義,否則百年之后怎又臉見老友?”
臉?
男人心里嗤笑,恐怕一天丟一張還有的剩吧!
他真有這東西當(dāng)初八歲的葉鼎之也不會被流放蠻荒,不過他也沒再說什么了,在易卜提出告辭后還好脾氣的含笑點頭。
仿佛剛剛咄咄逼人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樣。
他又是旁人眼中如朗月清風(fēng),芝蘭玉樹的瑯琊王。
“轟??!”
一道春雷炸響,醞釀許久的大雨傾瀉而下。
男人不緊不慢來到欄桿邊,隔著重重雨幕向下望,匆忙避雨的人群中,一人撐著一柄烏木傘,灰黑色的身影幾乎與天融為了一色。
暗暗沉沉,光看著心里都仿佛壓抑的喘不過氣。
“皇兄,我來了,內(nèi)衛(wèi)司有事耽擱了一會兒?!?/p>
身邊傳來了一道腳步聲,聲音爽朗若清風(fēng)。
男人回頭,幽深的瞳孔倒映出了一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連身上的衣飾都莫名相似,仿佛是在照鏡子,不過下一瞬,他的神情發(fā)生了變化,那點風(fēng)流意氣一點點收斂,像黑不見底的深淵。
不露一絲端倪。
“不晚,剛剛好?!?/p>
“三哥你在看什么呢,那不是易宗主嗎?”
蕭若風(fēng)沒在意這點,只同樣像下望去,看見是易卜后很是驚訝,“三哥你給他的信寫了什么?他竟然真來了?!?/p>
“試探一下罷了,我也沒想他竟真來了。”
蕭若瑾說的別有深意,蕭若風(fēng)卻注意到了一點。
“最近天啟城不太平,看來影宗過的也不輕松,易宗主今年才四十有二吧,兩鬢都有白發(fā)了,這是用心太過啊!”
他只是隨口感嘆,蕭若瑾眼里劃過了一抹笑意。
“是啊,用心太過?!?/p>
蕭若風(fēng)隱隱覺得他語氣有點不對,蕭若瑾卻沒有給他思索的機會,兩人轉(zhuǎn)身入內(nèi),就著外面風(fēng)雨聲飲酒。
酒過三巡之后,兩人都已有了八分醉意了。
蕭若風(fēng)撐著頭,腦子混混沌沌,他搖了搖頭卻沒有清醒幾分,他正漫無邊際的想著這仙人醉果真名不虛傳,就聽見對面的兄長略顯冷清的聲音。
“若風(fēng)你想當(dāng)皇帝嗎?”
石破天驚的一句話讓蕭若風(fēng)猛的抬頭,手邊酒瓶砸落在地,額角青筋跳動,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兄長,只看見了他面無表情的臉,風(fēng)雨晦暗,竟顯得有幾分陌生。
“你……”
他又問了一遍,呼吸之間猶有酒香,眼神卻清明。
空氣凝滯了。
許久后,蕭若風(fēng)方才開口,聲音暗啞無比。
“不想?!?/p>
“我想?!?/p>
蕭若瑾毫不避諱,在這個雨夜里第一次顯露出了自己的野心,這一刻他親手撕開了十多年恭謹有禮的外衣。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是世人眼中的景玉王。
可這卻從不是他。
蕭若瑾定定的看著對方驚愕的表情,嘴角甚至牽出了一絲笑,笑意薄涼,看!他們多像啊,又一點不像。
他是驚才絕艷的瑯琊王,江湖朝堂人人愛他。
父皇也愛他。
哪怕他們生了一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父皇也只愛他,只因為他像極了他心愛的女人,他卻徒有其表,冷心冷情,精于權(quán)謀算計,十足的蕭家人。
多可笑??!
明明自己都黑的徹底了,偏偏喜歡純白色。
他多羨慕他啊,羨慕他天資絕世,他半月才練成的劍法他僅僅用一日便如臂指使,羨慕他坦率純粹,輕松便能得到所有人喜愛。
后來他學(xué)會了偽裝,披上了一張?zhí)摷俚漠嬈ぁ?/p>
成了景玉王。
父皇終于看見他了,漸漸的他接觸到了朝政。
于是有流言傳出,父皇有意傳位于他。
他看著自己手里看著好看的權(quán)力,再看看九弟手里的兵權(quán)簡直想笑,而他的六位好兄弟眼神卻變了,他迎來了一波又一波暗殺,幾次命懸一線,幾乎踏進了鬼門關(guān)。
每次他受了傷,父皇的賞賜就如流水進入景玉王府。
隨之而來是更猛烈的暗殺。
他本不是非要那個位置,可卻有人非要拉他入局,如今他已經(jīng)退無可退,也不想退,假的他會讓它變成真的。
他不給,他自取。
“父皇老了,聽說昨晚半夜又宣了太醫(yī)?!?/p>
而儲位懸而未定,這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若天有不測風(fēng)云,那么北離將迎來疾風(fēng)驟雨。
說不定會沉船。
蕭若風(fēng)沉默了很久,在狠狠灌了一壺酒后反手猛的一甩,白玉酒壺砰的一聲在墻上四分五裂,酒漬暈染,如一朵朵暗梅,他抬起了一雙血絲遍布的眼睛。
“我?guī)湍恪!?/p>
他不是真的傻子,只不過一直在逃避罷了!
他從沒想過坐上那個位置,哪怕人人說他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武道奇才,才華橫溢,可坐皇位并不僅僅這些就足夠了。
或許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此生志在疆場,向往如江湖般的酣暢淋漓。
心從不在朝堂。
這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避無可避,既如此,就打贏它。
也或許……
蕭若風(fēng)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心里苦笑。
或許他才是最適合那個位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