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琴煮鶴,籍籍度日。
我出院后,羽之冒險隊在H中消失了。據(jù)說初二(1)班班主任還因為本班走了四個尖子生而暴跳如雷,隔壁初二(2)班笑得燦爛極了,就差兩軍對壘開始互罵了。
生活還是一樣繼續(xù)。五月的第三次月考過后,全班籠罩在一種抑郁的氣氛中,初一(2)班一舉超越我們班,班主任敲著講臺罵得酣暢淋漓,她的電話突然打斷了她。班主任一把把手機按在講臺上,繼續(xù)罵。
好不容易告一段落,班主任出去查看手機,片刻后面色古怪的回到教室,將手機遞給我:“你家長的電話?!?/p>
“???”我家長?
“到教室外面說吧。”
我滿腹狐疑,接過班主任的手機來到走廊上接通電話。那邊靜了兩三秒,隨后一個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是宋樸小姐嗎?”
“是我,您是?”應(yīng)該不是宋家的人,宋氏子弟一般會稱我‘大小姐’——莫須有的‘大小姐’。
“我是雷歐。”
雷歐是誰?我不記得我認識這樣的人?
仿佛是早就預(yù)料到我的反應(yīng),電話那頭的人旋即補充——
“我是世界冒險協(xié)會的會長雷歐?!?/p>
“噢——”不說我都忘了,我還加入了那個神奇的中二病患者集中營。
“宋樸小姐可知我為何事?”
“不知?!辈粫歉哒{(diào)的宣布‘我已經(jīng)把你加入我們組織的事情告訴你父母了,從此以后你就可以毫無后顧之憂的專心為組織工作了,心無旁騖,加油!’吧?如果事實真的如此,我?guī)缀蹩梢灶A(yù)料到父親的鐵青面色了。
雷歐會長頓了頓,醞釀好了氣氛才說——“羽之冒險隊三月份結(jié)束的你那邊的任務(wù),之后他們又去了英/國,可是宋樸小姐你看,現(xiàn)在都五月份了,他們還沒有回來,這在他們的戰(zhàn)績上是無前例的?!?/p>
這很奇怪嗎會長……說不定那群大神一時興起玩起了潛伏游戲,玩夠了才回來……
盡管心里很不以為然,我依然耐心的聽著。雷歐會長見我沒反應(yīng),補道:“我們擔(dān)心他們出事,于是想請宋樸小姐去看看?!?/p>
不——要!
我第三次月考眼看著蹭進了年級前十,這回被一攪和,鐵定又要拼命往下掉!我可是要爭取本校高中免費生名額的少女!怎么會因為那四個人——
伊戈爾柔軟纖細的五官突然浮現(xiàn)在眼前,他闔目的模樣,濃長的睫毛,翹起來,像是一彎弦月。清清淺淺,精致得像是雕刻家手下最美麗的作品。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無力拒絕起來。但我的聲音還在說:“我還在上學(xué)……”
雷歐會長非常配合的阻斷我的后路:“協(xié)會可以出面為你申請長期假期。”
真奇怪羽之冒險隊到底有什么價值,能讓堂堂會長大人屈尊降貴來請我。我隨口多問了一句:“羽之冒險隊在協(xié)會里做什么呀?”
“羽之冒險隊這個整體本身是協(xié)會的金牌隊伍,蟬聯(lián)三年世界冒險協(xié)會內(nèi)部友誼賽團體組冠軍,隊長唐曉翼是協(xié)會的總管,希燕是后勤部部長,于飛飛是裝備部部長,伊戈爾是協(xié)會安保隊技術(shù)顧問。”說到這里,雷歐會長的語氣重了重,“我們不能失去他們。不安定因素只有掌控在自己手里,我們才會放心,他們太危險了?!?/p>
集體當然很危險啦,個體就不一定了。我想著會長你沒必要那么頹啊這么忌憚他們,也就是一群未成年啦,會長你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狐貍還怕帶不了他們……
想是這么想,口頭上還是只能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啦?!?/p>
“安保隊的人來接你,請注意,再見。”
電話掛斷,我站在走廊上愣了好一會兒,猛地天降噪音——晴天霹靂當頭劈下的恐懼與錯愕。
我目瞪口呆,眼睜睜的看著一架銀白的直升機在足球場上降落,它金屬鋼鐵的外殼驕傲的反射著陽光,一剎那間閃耀得幾乎要消失在我的眼里。正在上體育課的班級們都亂了陣腳,學(xué)生們前呼后擁地去圍觀。教學(xué)樓也被驚動,什么規(guī)章制度都被拋至腦后,學(xué)生們涌出教室,擠在走廊上觀望。校領(lǐng)導(dǎo)大概也慌了神,居然沒有廣播鎮(zhèn)壓全校……
我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把手機還給老師,踽踽獨行下樓,硬著頭皮走向直升機。那些灼熱的視線幾乎能把我背部的衣服燒出洞來,我分開圍觀的人群,艱難的挪步到了直升機前,螺旋槳帶起的巨大氣浪差點將我掀倒在地。我?guī)缀跸胍獰釡I盈眶了,滿目模糊的吃力辨認著視野中的物體。
一個外國男子坐在駕駛座上,見我站定,他低頭看了看手機,開口一句不標準的中文:“宋樸?”
“是我。”我點點頭,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燒著痛。這位仁兄你是巴不得我在學(xué)校里出名嗎……這么大聲的把我名字念出來……多大仇啊,我們倆以前認識嗎……
“那么,合作愉快,”他伸手出來,拉我上直升機,“希望你的到來是福音而不是災(zāi)難?!?/p>
福音——以及災(zāi)難。
其實只是一念之差而已。
下到地面時我因為時差顛倒而頭暈不止,男子適時的扶了我一把,大腦清明后我想對他說聲謝謝,他卻一臉堅不可摧的冷漠:“舉手之勞,開工吧。”
我坐在長椅上猶豫半天,說了實話:“其實我連他們?nèi)蝿?wù)地點都不知道?!?/p>
聞言,男子瞪大眼,很快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拿出手機不知道給誰打電話。我身上還穿著校服,被路人目光一洗禮就不安起來。
雷歐會長你故意的吧你故意的吧,讓大不/列/顛人領(lǐng)略一下天/朝學(xué)生的落魄姿態(tài),你哪國的我們出來談一談。
我正胡思亂想著,男子已結(jié)束通話,一手拎起我:“‘第五鐘面’。”
我繳械投降,實話實說:“我聽不懂?!?/p>
“中/國人素質(zhì)感人?!?/p>
“……”嗚哇我好像給祖國抹黑了……我對不起祖國光輝燦爛的形象……
“走吧,宋樸?!彼蝗缂韧挠冒l(fā)音極不標準的漢語叫我,讓我跟著他的腳步,沿著倫/敦維多利亞樣式的路燈,穿越過這條大街。
踏——踏——踏——
男子的皮鞋跟叩擊在路面上,鏗鏘有力。
我們倆行走在一條曲折幽暗的巷道里。常青藤敗落,不知名的野花在墻角打著花苞兒,青苔滋生著,踩上去濕滑潤黏。我在袖子里緊緊地絞著手指,試圖讓自己看起來鎮(zhèn)定一些,事實上我惶恐得要命。
我可沒忘上回斷腿那事。
和這群瘋子沾連上,絕對不是明智之舉。
可是你也沒有退路了,不是嗎,宋樸?
與其與心中猛虎死命纏斗,倒還不如——全力以赴,背水一戰(zhàn)。
“到了。”男子在一棟排房前停下,抬起頭仰望著排房的頂端,那里孤獨悠遠地徘徊著一面米字旗。我看著他堂而皇之的推開大門登堂入室,內(nèi)心汗顏。
喂喂喂你們外國人這么隨便嘛……私人住宅怎可亂闖……
“愣著干嘛,進來啊?!蹦凶釉陂T后看我,我聽話的走了進去——這也許就是傳說中的‘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他領(lǐng)著我走上頂樓,沐浴在微微的風(fēng)中,一輪落日正在泰/晤/士/河上緩緩沉墮,河水是血腥的紅色,翻滾著金色的碎片。他瞇起眼,仿佛在仔細傾聽著什么——
飛鳥暗啞的嗓音。
情人親密的耳語。
盲人拐杖叩擊在地面上的噠噠聲。
有一只博美白色犬沿著河岸歡快的跑過去。
教堂敲響了六點的鐘——
“我知道了!”他猝然低喝一聲,飛奔下樓,我趕緊跟上他。奈何外國人人高腿長,一步頂我三四步,眼看著他離我越來越遠,我腳踝猝然一扭,腿一軟跪在地上。刺耳的剎車聲猛然在耳邊爆炸出來——
“小姐!”
隱隱熟悉的聲音,好像在哪里聽過……
我抬頭看去,對上一雙蔚藍的雙眼……
好像是那個什么羅德伯爵……?
他從車上下來,臉上全是焦急神色:“小姐,您沒事吧?要不要去醫(yī)院?”
“不用……”我剛想拒絕他,之前跑出去幾百米的男子又倒了回來,沖著羅德大喊大叫:“莫爾斯菲伯爵!行個好,帶我們?nèi)vice醫(yī)院!”
車在倫/敦城區(qū)里風(fēng)馳電掣。
羅德親自駕駛,飆車都飆得叫一個藝術(shù),我和男子并排坐在后座,男子煩躁地扯著襯衫領(lǐng),領(lǐng)帶差不多被他扯掉一半了。我很想問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看這肅殺緊張的氣氛……我選擇閉嘴。
Dvice醫(yī)院離我跌倒的地方不遠,羅德一連拐了幾個彎踩下剎車,男子打開車門大步流星的走進醫(yī)院,拋下我和羅德獨處。我局促不安,揪緊校服下擺,羅德在后視鏡里看我,倏然一笑:“小姐,腿沒事吧,要不要去醫(yī)院里看看?”
我沒錢不去……
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羅德一只手搭在車窗上,另一只手拋著車鑰匙玩,唇里吐出話語來:“如果我沒猜錯,小姐您應(yīng)該是為了某個任務(wù)才來英/國的吧?任務(wù)地點就是Dvice醫(yī)院,現(xiàn)在醫(yī)院到了,為什么不去看看呢?”
我簡直驚羅德為天人,磨磨蹭蹭的下了車,面對后現(xiàn)代設(shè)計的醫(yī)院門面只剩下無語凝噎。剛剛那位早就消失了,我完全是舉步維艱,下直升機以來的自卑感愈發(fā)強烈。
沒有別人的幫助什么也做不了。
只會拖后腿。
最后落得個無可救藥的下場。
天生需要照顧的生物。
無能為力。
男子再下樓接我時臉上全是痛心疾首,看我如看洪水猛獸,大抵視我為累贅。我自覺如此,更加想把臉埋到地縫里。電梯把我們帶到七樓,電梯門開后威風(fēng)凜凜的銀發(fā)生物蹲在過道里,聽見腳步聲它金黃的瞳孔看過來,見是我們?nèi)?,它睫毛抖了抖,龐大形長的臉呈現(xiàn)出人性化的悲憫。
狼王。
原來羽之冒險隊真的在這家醫(yī)院里。
心頭不安的預(yù)感蔓延了出來,我抓住拉鏈頭,無頭發(fā)遮掩的后頸被空調(diào)驟然一撲,冰冷的觸感通達全身。才五月,這家醫(yī)院的空調(diào)就開得這么足了,活脫脫渲染氣氛。
我剛剛往狼王的方向前進一步,旁邊閃出一個人影,我猝不及防的被那人影抱住,耳邊頓時充斥著低低的抽噎聲。
“小孩……你來了……”
希燕?
喂喂喂我可是很認真的在執(zhí)行任務(wù)啊,一見面就哭真的好嗎。
能讓希燕這樣的人哭的事情……我整個人都是一凜。
恐怕——有人出事了。
和于飛飛打照面時他依然一副冷漠的疏離表情,只是抬起眼皮看了我們一眼,然后低頭繼續(xù)擺弄一個病歷模樣的東西。希燕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至少可以回答問題了。男子問起唐曉翼的去處,希燕肩膀一抖,似乎又要哭了。
——小姐你這樣會讓我們誤會你家威武雄壯的隊長大人出事了啊喂。
“曉翼他去接伊戈爾的父母了,他們今天到的倫/敦?!?/p>
——出事的是伊戈爾。
——伊戈爾?!
我霍然站起來:“請讓我去看看他!”
希燕紅腫的眼睛看住我,唇色嫣粉:“那么,小孩你和安迪瓦蘭隊長一起進去吧。七樓只有一個病房,就是那里?!?/p>
我的心頭五味雜陳。
我不明白我到底在想什么。
總是對這個白人男孩有特別的感覺。
一見鐘情?
別鬧了現(xiàn)在誰還信這個。
可是宋樸,你能為伊戈爾飛倫/敦,能為伊戈爾接觸自己不喜歡的人,甚至踏足自己最避諱的醫(yī)院。
你——真的敢說,你對他沒有好感嗎?
打開病房門,半掩的帳幔后,男孩瘦削的骨架造型隱約可見。我和男子——那位安迪瓦蘭隊長一同走到病床前,仿佛是察覺到他人的接近,男孩修長的睫毛抖了抖,然后睜開了眼,竟勾起一抹虛弱的笑。
“小姐,”他叫我,“請走近些。”
我依言照做,無比自然的牽起他的手。伊戈爾唇邊的笑容愈發(fā)深邃,他面色蒼白如紙,聲音壓得很低,只有我們兩個聽得見:“……幫我好好照顧隊長。”
之后他以決絕的姿態(tài)推開我,開始與安迪瓦蘭交流起來。我走出病房,在走廊上駐足片刻,腦海里只有伊戈爾的那句“幫我好好照顧隊長”。
照顧哪位隊長?唐曉翼還是安迪瓦蘭?
——好了不用想了一定是安迪瓦蘭。
怎么照顧?端茶送水做牛做馬?
——會死人。
為什么偏偏拜托我?
——信任我。
啊什么破玩意兒,不要再想了!
我倚在走廊的立柱后喘口氣,把自己包裹蜷縮成一團,盡可能的不被人看見,這委實有些丟臉,但我也顧不上這么多了。現(xiàn)在所有的東西突然一下子降臨,我有點懵,需要時間適應(yīng),應(yīng)該不會有人……
我再次大口的吸進冰冷的空氣,感到喉口發(fā)澀,牙齒干燥的松脆感。
我在害怕。
在害怕有人死去。
伊戈爾。伊戈爾。
求求你,不要死,不要死。
不要一睡過去,就再也醒不來。
……
一念成禍/一見傾心/一雙水袖舞折百年/一根木簪攪亂命運/一個人/裹挾自我傾覆于下
……
您的血統(tǒng)由女子繼承/您的力量由男子掌管/有朝一日他們走到一起/混沌初開元神初聚/我終于得以/再見您的容顏
……
我睜開眼。
日光大亮,蒼白的容顏與醫(yī)院,睫毛像刷子一樣粘連在一起。
滴滴答答的水聲。
病人低聲的喁語。
漫長重復(fù)的時間。
一步步逼近的死亡結(jié)局。
……
‘滴——’
松樹的色彩,冰淇淋的香氣,銀錠的篤信。
草甸再美麗此刻的用處也只是給死者的墳頭供上一束新鮮的花朵。
消毒水徒勞的掙扎著想要鎮(zhèn)壓住恐懼與威脅。護士為他蓋上被單,少年纖瘦的軀體日益塌陷,最終火化,一捧骨灰歸處禁錮于一盒之間。
安迪瓦蘭隊長對著骨灰盒鞠躬,口中喃喃念叨著仿佛是古印第安人的咒語。我抱著三色郁金香站在他身后,謹記伊戈爾對我的囑托,‘好好照顧隊長’。
我的僥幸心理,我的傷感,全部都跟著伊戈爾的骨灰一同入了盒。
伊戈爾的父母原是白/俄地區(qū)的普通公民,愛子已死,再傷心亦能用他多活的那幾年聊以自慰。希燕和唐曉翼一直把夫妻倆送到機場,折回來時我和安迪瓦蘭隊長已經(jīng)準備離開,希燕問我:“不多玩一會兒嗎?”她的臉上是十分惋惜的神色,全然不似剛剛失去摯友的人。
我看著安迪瓦蘭隊長,安迪瓦蘭隊長看著羅德,羅德轉(zhuǎn)臉打電話。
于飛飛及時救場:“隊長,希燕姐,會長的電話?!?/p>
嗓子已經(jīng)啞得說不出話的唐曉翼冷眼旁觀,希燕接起電話,我只聽到她一直在“唔”“唔”“唔”的敷衍著。掛了電話后她看著我們:“因為我們?nèi)蝿?wù)失敗,協(xié)會決定給我們進行降職處分。我和曉翼去控制中心,小孩你,被調(diào)到了調(diào)度部部長那里。”
聞言,安迪瓦蘭隊長神色古怪的抬了抬頭,沒有說話。我自己一直覺得在協(xié)會里算是個有名無實的,因此也毫不在意,只關(guān)心他們什么時候送我回中/國,當然還有伊戈爾死去的現(xiàn)實。
生命虛弱薄脆得像是一張紙,揉皺以后,再也回不去了。
它就像是昆蟲的翅膀,華美的幻覺。
我在兩周以后回到了學(xué)校。隨后老師告訴我另一個噩耗:我的父親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