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不知何處而來的一聲亢奮的女聲尖叫,驚醒了一向淺眠的唐曉翼。
他在黑暗中起身,摁亮床頭燈,分開床帳,側(cè)耳聆聽了一會兒。確認腳步聲即將接近自己房門,他下床,在那人錯過他的門之前開門走出,微微抬起下巴對上金發(fā)男人的眼。
“莫爾斯菲伯爵,晚上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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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昨夜未關(guān)的窗戶將一些新鮮的青草與露水氣息透進房中,吹散了一夜積郁的悶熱。
我拔掉U盤,出了房門,先在一樓餐室里找到了博朗遜先生,詢問得到唐曉翼的位置后,又跑到書房去找他。這會兒我還穿著船王家提供的“均碼”衣服,即使不是之前那件特沒節(jié)操的睡裙,這件常禮服也未必有多有節(jié)操。我提著裙子噔噔噔上樓,因一直在注意腳下是否踩到裙子而忽視了前方是否有人,甫一抵達二樓即被人撞了個滿懷。我抬頭一看,呀是羅德啊。
我對他一笑,拎著裙子轉(zhuǎn)了個圈鎖定書房目標(biāo),一路直小跑過去,沒忘了敲敲門再大喇喇地推門而入:“唐曉翼!”
書房的窗簾拉得很嚴(yán)實,不漏一點光進來。點著幾盞燭臺,在橘黃色的陰暗里搖曳游弋著不定。船王書房里的藏書很多,書架一直堆到了天花板,那張體積十分可觀的書桌上堆放著一沓又一沓的外文資料與皮質(zhì)文件夾,另外放置一個鍍金地球儀、一架鍍金望遠鏡。正對著書架的一整面空白的墻上密密麻麻地貼滿世界地圖、世界氣候分布圖、大西洋海流圖、大西洋詳圖、大西洋政區(qū)圖……
一個酒紅色小身影正蜷縮在辦公椅上對著電腦工作,一聽見有人超沒禮貌地直接闖進來,他好歹分散了一下注意力:“唐曉翼,找你的。”
“?。俊“ !卑l(fā)出聲音的是原本驕奢淫逸的橫躺在貴妃椅上裝死的不明物體,他一伸手把蓋在自己臉上的《L'amant》撩下來,慢慢地坐起來。我等待他恢復(fù)正常狀態(tài)等待了三十秒,真是有病。
好不容易看到他眼神有了焦距,幸好他沒打哈欠,不然我真想一個U盤飛過去打得他毀容。看起來像是宿醉的唐曉翼一見到我就原形畢露:“記錄寫完了?”
“寫完了,”我揮了揮手里的U盤,相當(dāng)?shù)靡庋笱?,“你不要你嫌棄你也收著,我的杰作?!卑押竺嬉痪洹爸档煤煤檬詹亍苯o吞下去,我把U盤放在書桌上,又大聲地說了一句“早上好”,以風(fēng)的速度迅速從書房里消失。
亞瑟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那個小小U盤:“她今天不太對?!?/p>
“荷爾蒙分泌過多?!碧茣砸砉緡伭艘宦?,示意亞瑟把U盤丟過來,亞瑟卻沒動,反倒直直的看著他:“你不看?”
“你丟過來吧,誰真看啊?!碧茣砸韺ⅰ禠'amant》撿起來塞進書架里,臉上根本看不出一丁點睡眠不足或睡眠過度引起的倦怠感,連說話都是沒有任何感情波動的,“昨天晚上她被什么怪物給襲擊了,今天是first day,你說她能不興奮嗎?沒見過被侵犯了還這么興高采烈沒心沒肺的小雜種?!?/p>
“哎哎哎,唐曉翼,《L'amant》是放在通俗小說B7區(qū)的,你趕緊放好,馬上就要打用餐鈴了?!眮喩羁床粦T別人拿了自己的書還不老老實實放回原位,再親近的朋友犯了大忌觸了霉頭,亞瑟都不會留一絲情面的。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合上電腦,湛藍的雙眼在曖丨昧不清的照明里驀地閃爍升騰起興致勃勃的罕見亮光:“我可是把你的年齡透露給那個小姑娘了,不過她好像不信。”
唐曉翼正踩著梯子在找亞瑟口中的B7區(qū),聞言背著亞瑟翻了個白眼:“你跟別人說你一百多歲別人也不信?!?/p>
“可是我第一次跟你說的時候,你毫不猶豫就相信了,”亞瑟說完才輕哼了一聲,自己都覺得好笑,“哦,忘了,sorry,那時候我才五六十歲,你也是那個年齡吧?”
——所以最開始見到你的時候,你都不知道我對你有多么好奇。五十五歲的東方男人,商業(yè)奇才,管理老手,天知道你是多搶手的黃金單身漢。
父母與你交好,卻壓根摸不透你的規(guī)律。你經(jīng)常出入紅丨燈丨區(qū),是坊間妓丨院的??停磉厖s沒有一個固定的女人。我看得見你,不僅是看見你的外形,還看得見你的內(nèi)心。但那也許只是滄海一粟。
從見到你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你這個人,不會讓另一個人窺見太多的自我。
很多年以后亞瑟在參加一場沒有女主角的葬禮時他還在反復(fù)地思考,到底是怎樣的女人才會讓這樣的男人惦記這么久。現(xiàn)在她死了,不得不說死得太是時候,正好讓男人在她還沒有出現(xiàn)老去跡象之時,記住了她最令人心動的印象。
——“她死了,死于全體內(nèi)臟突然衰竭?!?/p>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二十一年到底是太長,還是太短?
——“宋樸,我喜歡你,我要你?!?/p>
太多人的在乎,才成就了那一個人物的不可遺忘。
——“她的最后一個愿望是落葉歸根,最后一句話是不希望有來世?!?/p>
太深的執(zhí)念與愛,會成為你愛的那人的羈絆。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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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王家的花園原來還有如此勝地。五月里枯萎的紫藤花,粘在紅磚墻上如蝴蝶破碎的羽翼,或者更像是被撕毀的華裝。頭上蔓延著葡萄藤,葳蕤旺盛,烏黑糾結(jié)的虬枝,垂下了墨綠色的如同云朵的葉子。這個時候,葡萄已經(jīng)成熟了,一串一串的垂掛在半空中,飽滿的籽粒,紫里透黑,隱隱地散發(fā)出果香來。
由大理石建造的圓拱亭子就掩映在這酷似失樂園的場景里。
亭子里落了許多的枯葉,都是去年凋落的葡萄葉,但看得出有人維護,這些落葉也許是刻意保留的。我在臺階上坐下,令裙子鋪展開,整齊地被我壓在腿下。我抬起手臂伸了個懶腰,挺直腰桿,仿佛還聞得到那種香氣。
我摸了摸臉。
又摸了摸臉。傻笑。
好像還殘留著Ferragamo香水的味道。柑橘與水生植物香氣清新,前味與中味已盡,后味里的廣藿香、干琥珀與麝香混合在一起,直教人再也無法忘記那個留下香氣的人。真奇怪為什么他會青睞我?!懊髅髂銢]胸也沒屁股更沒腰,臉就像是被搟面杖打過一樣的,至于智力,是與你的年齡成1:1的吧?”唐曉翼的聲音突然地響了起來。
等等,這個人什么時候到了我身后!而且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被他嚇得什么都不敢想了,伸直著腿不敢動,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大腿上。他在我身邊坐下,手里捻著一片葡萄葉:“你認為誰青睞你?”
我沒有這個必須要告訴你吧……我沒吭聲,反正你也猜不到我想的是誰。
下一秒,唐曉翼輕而易舉打破我的幻想:“羅德·K·莫爾斯菲?”
“……”我轉(zhuǎn)了個身不想看他。
忽然有只手從我后面探了過來,在我頭發(fā)上一碰就走,像在玩游戲。
“你在干嘛?”
“你頭發(fā)上有蟲。”
我霍地就站起來,抓著頭發(fā)到處亂跳:“在哪在哪在哪?——”蟲子啊蟲子啊,那些蠕動著的柔軟的青綠色的蟲子——
“……噗嗤……”唐曉翼大概沒想到我反應(yīng)這么大,登時笑了起來,拍著膝蓋笑得很像我家樓底下傍晚乘涼的背心大爺,“騙你的啊,你怎么這么天真……真是太、太天真了……”
“……你!……”我此刻把他按在地上掐死的心都有了,用手指胡亂梳了幾下頭發(fā),抱胸看著他,“……找我有什么事啊總管。”
唐曉翼好不容易止住笑,單手托腮一臉純潔無邪地看著我,但是他裝得再純良也委實違和,要亞瑟來做我才會放松警惕?!皼]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天?”說著他露齒一笑,相當(dāng)白癡,“我是想和你做朋友的?!?/p>
口氣很誠懇表情很到位但是話語太、假、了,不像是唐曉翼會說的話。我不得不懷疑這老狐貍是不是又在變著法子逗我玩,
見我仍是抱胸站著沒坐回來,唐曉翼拍了拍自己身邊的臺階:“坐啊,別站著,坐,好好聊?!?/p>
“……”這說話的口吻,好像這里是他家一樣……
我正想硬著脖子說“我不要你的施舍!”,猛然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我頭發(fā)里爬動著痙攣著,我頓時整個人都透心涼心飛揚,手僵在那里動都忘了動。唐曉翼看我一副石化凍結(jié)就像是吃了什么不文明的東西的表情,好心問了一句:“怎么了?”他剛剛問完就好像想起了什么,兩只眼睛再次彎成月牙兒,我搶在他那羞辱性的笑聲再度爆發(fā)之前求助道:“麻煩幫我看看頭上有什么東西……”
“請叫我烏鴉嘴,宋樸?!彼呎f話邊起身走到我面前,我低下頭方便他查看。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的指尖總是若有若無地掃過我的臉頰與后頸,仔仔細細地分開我的頭發(fā)將那個東西取出來:“……是一個蛹殼啊。”
蛹、蛹殼?
我渾身仍然止不住地發(fā)著抖,一聽見他把東西拿出來后松了口氣,剛想抬頭卻被他按住腦袋抬不起來:“你干嘛!”
“莫爾斯菲親了你哪里啊?”唐曉翼用開玩笑的語氣問這種問題,無異于把我架在火上旋轉(zhuǎn),我被他逼得一層皮即將被烤下來。我這時就有點慶幸他沒讓我抬頭了,不然看著他我更窘。我含糊不清的回了一句:“臉……”
“真是臉?沒別的?”從他口中說出這話,不知怎么的總讓我有種脊背發(fā)寒的不好預(yù)感,可是我沒法抬頭也就不能知道他現(xiàn)在的表情有多冰冷有多殘忍,但我直覺他不大高興,不過很快他就做出了一件讓我以后都對他喜歡不起來的事——這個暴君直接揪住了我的頭發(fā)。
我的頭發(fā)這一年以來并沒有長長多少,只是從原來的及耳長到了齊頸窩的位置。唐曉翼這一揪其實抓不到多少,但重要的不是痛不痛,而是我的受驚嚇程度:我直接丟臉的叫出聲來了。
“講給我聽?!彼曇艉茌p,落在我耳邊如同鼓鳴,咚、咚、咚,沉重?zé)o比,“細節(jié)、過程、人物……全部說清楚?!?/p>
我就是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反應(yīng)過來:我沒有這個義務(wù)向他報告我的私人生活!我不覺間氣勢足起來,反駁道:“你是我什么人?我非要告訴你?”
他沒說話,手往后一扯,我被迫抬起頭與他對視。他面無表情,張開口無聲地說了四個字,當(dāng)我明白是哪四個字時,全身都因為強烈的憤怒感而微微顫抖起來,并恨不得一巴掌打得這個人直接腦震蕩。
他說——“我的愛人”。
天色突然之間就昏暗漆黑了,風(fēng)呼呼作響,葡萄藤簌簌聲大作,飛沙走石一般的氣勢。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即將降下大雨。
我們就在一片蕭瑟冰涼中兩兩對視。
與他眼睛相對,我更加堅定:他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而且那個人長得不與我相似,他對我很失望。
失望——又怎么樣!你失望你別看我??!你對我失望,那你就別管我啊!邊對我失望……邊要求我做什么……你……又有什么資格?!
我一面被他揪著頭發(fā),一面回憶起昨晚——
羅德俯下丨身,我的臉碰到他的臉,他的唇錯過去吻在我的左頰上,輕輕地一貼,冰冰涼涼像是被什么水果挨了一下。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隨著他的俯身動作而撲到我臉上,我看見他金黃色的梳得整齊的鬢角,還有一點漱口水與發(fā)膠的味道。這個吻很短,只有幾毫秒,是霎時間的事,羅德直起身,對我一笑:“晚安。”
然后他邁開腳步,鎮(zhèn)定的走出門去。門把回歸原位的那一刻,我原本停留在他吻我那一瞬間的思緒與記憶終于歸位,我沒有遏制住自己心里如潮水噴涌而出的不明意味的喜悅與興奮,尖叫一聲倒在床上,把自己的臉埋進了被褥——
現(xiàn)在想想,那時是不是反應(yīng)太過激了一些。也不知道我那個房間的隔音效果如何,也許唐曉翼正好聽見了我那一聲尖叫,更說不定他那時開門出去,與羅德正好見了面。
我越想越恐怖,面上沒有任何溫度?,F(xiàn)在我在他眼里是像沙漠一樣蒼白無力了。唐曉翼倏然冷笑一聲,松了手,貌似溫柔地替我把頭發(fā)整理好:“不告訴我沒關(guān)系,真的沒關(guān)系?!?/p>
——反正,我早就知道了。
我只是想聽聽你對我坦誠,是個什么樣子。
會不會比八十二年前更殘酷。
我被他的手撫摸著頭發(fā),渾身從天靈蓋一直冰凍到腳底。
他看我,如同跳梁小丑。
到底還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還有什么?
這回的記錄官任務(wù)……并不親切友好,甚至可能比我意料之中的,更加危險。
因為在我身邊,就有一個最高級別警戒的唐曉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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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三下門,停五秒,再敲三下。
正如安迪瓦蘭所言——會用這么固定愚蠢的敲門方法的人只有我,也只會是我。
我貼著門站著,毫無希望的等待里面的人準(zhǔn)許我進入。大約十秒后亞瑟標(biāo)志性的聲音傳出來:“請進?!?/p>
“船王先生。”我推門進去,先站在門口處沒有動。我有點擔(dān)心書房里有其他的人。所幸只有一個亞瑟坐在原來位置上看書,是一本報告模樣的東西。我放下心來,走到書桌前方五米處站定,亞瑟抬起眼來,表情溫溫和和的看著我:“有什么事嗎?宋樸小姐?!?/p>
他說話做事的方式都和羅德有幾分類似,大概是因為體內(nèi)都有英/國黑衣紳士的血統(tǒng),因此與亞瑟相處很容易讓我放松下來。我把自己早就想好的話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我想找您借本書?!?/p>
亞瑟的臉向右撇了撇:“書架上的書小姐您都可以借,您自己選吧?!?/p>
我應(yīng)了一聲,目光在數(shù)量龐大的書群中搜索起來?!锻嫘Α贰睹藗鳌贰洞筇莆饔蛴洝贰禠'amant》。《L'amant》!這是原譯本的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也就是今天早上唐曉翼蓋在臉上放那本書……
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覺得這本書有蹊蹺,于是專門來找亞瑟借。我登上階梯伸長手把《L'amant》拿下來,亞瑟好像是隨口開了句玩笑:“你也喜歡杜拉斯?”
并不喜歡啊……我還是第一次讀她的書呢。我傻笑著囫圇對付過去,用書擋著自己的臉飛快地跑出去。
亞瑟看著我跑出書房,纖細的眉毛輕微地皺起來,手在手機屏幕上停留了一會兒,最終沒有撥通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