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俗的城池總是有著仙家比不上的地方。好比過往人煙,好比喧囂的鬧市……
離緣張嘴啃了一口從廟宇的供桌上順走的蘋果,大步流星的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耳邊嘈雜的吆喝聲與行人的調(diào)笑聲相合。
遠處有人衣冠楚楚,神采飛揚;有人彎眉勾唇,矜持淺笑。
一切都與百年前一般無二,可惜時景依舊,人卻是新。
離緣“嘖嘖”了兩聲,深覺自己還是有必要隔段時間下山一趟的。
仙道路遠,修行無期。眨一眨眼百年便已過半,若不下山一趟,只怕這俗世都要將他丟下了。
正是感慨萬千,卻有兩三人從離緣身旁匆忙跑過,隨后便是連片的人我推你擠,霎時間原本寬敞的街道就被圍堵起來。離緣踮著腳尖,遠遠望去,只見人擠人,烏泱泱的一直連綿到遠處去。
人群里依稀能聽見竊竊私語。
“今天又是開閣的日子啊。也不知道這回誰能進去?!?/p>
“嘿,真別說。這異朽君可真是神了,誰家娶新婦,誰家辦白喪,大事小事就沒有他不知道的!張員外家中當親兒子養(yǎng)的鸚鵡幾天前不是丟了嗎,問了這閣主才知道原來是被他那不爭氣的兒子燉了湯喝,氣的張員外直接用了家法,要說兒子那般不成器,也怪不得連只鳥都不如?!?/p>
“此等手段,你們說,他莫不是神仙下凡?可回回向我等索要的,都是些平平無奇的東西,倒也怪哉?!?/p>
離緣摸著下巴思索,他這個真神仙下凡了都沒這么大陣仗,這所謂的閣主又是從哪冒出來的?
再抬頭,離緣一眼就看見了遠處的門庭。石獅子是怪威風的,他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心里并不是很想承認自己的住處的確不如這位“閣主”的府邸氣派。
哼,通曉天下事。如何是一個凡人能辦到的,這閣主八成也不是什么凡人。要說輸,倒不算丟人。
離緣終于在自欺欺人的借口中找回了一點安慰,更決心要去瞧瞧這位大名鼎鼎的閣主是人是鬼。
離緣擠到一半,那府邸的大門卻猛的打開。從中走出一個神色冷峻的女子,身后還跟了兩三仆役。
一見這女子,方才還擁擠的人群自覺騰出了一條空道,識趣非常。想來這樣的事也不止一次發(fā)生了罷。
離緣管不了這些了,若不趁著這時候過去,他根本擠不過。想他好歹修了三千年的仙身,到頭來卻還擠不過平民百姓,當真是墮了各仙家的顏面。
事急從權(quán)嘛,想來各路仙友也不會怪責于他的。就這么離緣順理成章的替“各路仙友”原諒了自己。
他借著空出的路走到了那女子的跟前,沖她笑盈盈道:“姐姐我可以見閣主嗎?”別的不說,但嘴是真甜。
身后,是百姓此起彼伏的謾罵。
他們讓道兒是給這小子讓的嗎,平白讓他撿個便宜,怎么能甘心。
“安靜!”
此二字一出,頓時鴉雀無聲,縱有再多不滿也無人敢在這個時候在太歲頭上動土。
冷峻女子呵斥住了后面的人,轉(zhuǎn)過頭來面對離緣:“姐姐?”
聲音帶著猶疑,好似頗為不適應(yīng)這個稱呼。
片刻她定了神仍是那副不冷不熱的表情:“我叫綠鞘,他們都喚我綠鞘姑娘。至于閣主,可不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凡是來異朽閣,無不有求于人。求人辦事,不說好處,光是登門的見面禮你可帶了?”
話落,綠鞘一雙眼睛緊盯著他,神色是若有似無的戲謔。
離緣往后看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這些百姓手里都拿的有東西,想必就是所謂的見面禮了。
想起方才人群中的議論,離緣估摸著這位閣主八成也不是旁人拿什么就收什么的大善人。
“不知綠鞘姑娘說的見面禮是……”
“蘋果?!?/p>
綠鞘眉眼一抬:“今日閣主只要蘋果?!?/p>
話落,有東西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徑直落入了綠鞘的懷里。
“那可太好了,我這里正好有?!?/p>
話音未落,離緣一只腳就先踏進了門,行動間帶起的風吹翻了綠鞘的衣角。
一眨眼就沒了蹤影。
綠鞘低頭看去,懷里是個被咬過的蘋果……
異朽閣自外往里看,不過是普通庭院,高不過三層縱然氣魄卻未必有多叫人嘆服。
可若走入其中再看,沒了結(jié)界遮掩,直聳入云霄的樓閣亭臺就這么明晃晃的映入眼簾,一層兩層三四層,往上許是有更多更多,可哪怕再多也都被飄渺的云霧攔住,讓人無從窺伺。
離緣看著面前的曲榭回廊嘖嘖稱奇,就說不是凡人吧。有結(jié)界作掩,這異朽閣從外面看根本瞧不出里面竟是別有洞天,還有正西邊……
離緣凝神看去,只能感受一股若有似無的妖異氣息時隱時現(xiàn)。他跟著這股氣息,不知不覺走上了那高聳的閣樓。片刻在一間緊閉的大門前駐足。
那門上嵌了門環(huán),兇狠的獅子頭口叼銀環(huán),怒目而視,好不駭人。
不做多想,離緣順勢推開這扇門,緩緩走入其中。
隨著門吱呀一聲打開,那股氣息竟是瞬間消失,或者比起消失而言更好像是察覺到自己被發(fā)現(xiàn)后躲藏起來了一樣。
如人一般……
進去的第一眼離緣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人,嗯……是個男人。
畢竟應(yīng)該不會有哪個女人這么鐘情于在自己臉上戴一張惡鬼面具來恫嚇人吧。
第二眼,就是懸在房梁高高掛起的舌頭。
真是頗具美感的搭配,陰司的美感。
“東方異,好久不見?!?/p>
離緣似笑非笑,一開口就是語出驚人。
上坐面覆惡鬼面具的男人還未說話,就頓時緘默了下來。
良久,他的聲音傳來。似男似女,似老似少,隱隱還含著笑。
“不愧是離緣上仙,一百年前你就是這么聰明?!?/p>
“謬贊了。你才真是了不得,普天下哪怕是統(tǒng)領(lǐng)妖魔二界的魔君殺阡陌也決計沒有你難纏。若是誰惹上了你,那可真是不幸中的大不幸了。若非你身上的妖異氣息,我可認不出你來?!?/p>
“畢竟……連六道輪回都管不住你?!?/p>
這是真話,一百年前初見東方異身上就有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氣息。而今在這吊滿舌頭的房間里,這氣息更是越發(fā)明顯,想來應(yīng)該是因為此地秘術(shù)的緣故,比如……讓舌頭保持新鮮,脫離了主人的身體也仍舊能夠說話的詭異秘術(shù)。
東方閣主身上的氣息可是跟這吊在頭上血淋淋的舌頭同出一脈呢。
單憑這點,離緣就確定異朽閣定然是東方異的一言之堂。即便有什么人同他平起平坐,離緣也更愿意相信對方只是個被東方異牢牢掌握在手心里的傀儡,畢竟東方異此人,離緣想不出究竟能有什么人可以跟他共掌權(quán)柄。
世上少有白子畫,殺阡陌那樣的人。
小小的異朽閣,出一個東方異足矣。
東方異透過面具看著站在下面的離緣。
分明一張笑臉,卻仍舊叫人覺得有種不容忽視的壓迫。一百年前他就知道離緣是個聰明人,也只有這么聰明才有資格做異數(shù)。
“虧得上仙提點。等下次,下次見了上仙,一定不會再讓您看出破綻。”
“我等著呢。”
離緣笑吟吟的回道,神情惡劣:“希望下一次見面,你別再哭哭啼啼了?!?/p>
若非東方異面覆惡鬼,離緣還真想看看他聽到這句話時是何表情。
……
實在想不到,下山后見到的第一個竟就是故人。如此挑釁主人,還能走出對方地盤也是叫離緣很是詫異,原以為會打上一架的,卻沒想到那位異朽君大度的很,不僅不在意甚至還將他恭恭敬敬的請了出來。
嗯……的確是請出來的。
離緣仔細回想了一下,確定自己的確不是被踹出來的之后,狠狠的點了點頭。
好人啊,很少能見到這么寬宏大量的人了,起碼摩嚴就不會。
回憶起自己踏出那間房時,寬容大度的異朽君似是不經(jīng)意間的一句話。
“上仙若是無事,不如去昆侖山瞧一瞧,聞?wù)f近來玉帝王母在瑤池設(shè)下了群仙宴,眾仙都會前去赴會。想來上仙應(yīng)該會喜歡?!?/p>
喜歡?
的確喜歡。
畢竟,他最喜歡熱鬧了。
異朽閣。
某間房梁上吊著鮮紅舌頭的房里,再不復(fù)方才寂靜,舌頭們閃著異樣的紅光,左右搖擺。
執(zhí)掌一閣的異朽君正坐在主位上沉默不語,靜聽舌頭們嘰嘰喳喳的爭吵不休。
“怎么是他這個冤家?!?/p>
是中年男人的聲音,聲如洪鐘,氣勢恢宏。當初長在主人嘴里的時候,只怕是沒少發(fā)號施令。
“嘻嘻嘻,這個哥哥好看,我喜歡。為什么不留下他陪我玩兒~不是說禁地不能亂闖的嗎!”
是幼小孩童的聲音,笑聲清脆,言語間還有些獨屬天真孩童的惡與憤恨。
“呵呵,他怎么來這兒了?長留山的擺設(shè)師叔祖怎么不好好的當個擺設(shè),成天瞎晃悠壞人好事作甚么?!?/p>
是青年女子的聲音,溫溫柔柔,期期艾艾,卻有顯而易見的嫌棄。
嘈雜的議論聲交織在一起,喜歡的、討厭的,嫌棄的、怨恨的各有千秋。
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末了舌頭們轉(zhuǎn)向東方異,好似是在詢問他的態(tài)度。
他誰也沒有理會,一只藏在袖子地下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卻拿出了一個蘋果,上面的咬痕清晰可見。
“離緣,這份禮當真是出人意料,也甚合我心?!?/p>
語氣幽幽,不再是男女不分的怪異聲音,惡鬼面具底下反而是清脆而潤朗的青年音色,像珠落玉盤。他聲音頓了頓,加重了幾分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的笑。
“放心,再見的時間不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