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晦暗冥冥。是云,是雨,是電,是風。風雨天降,倏忽將至,陰沉沉的半邊天攜摧人之勢排山倒海而來,湖畔二人廣袖一揮,避水罩凌空將方圓五里內都罩在其中,留人靜看外界是如何風折雨催。
不知不覺,緋紅漫上雙頰,離緣醉了。仰面朝天,迷糊的看著雨滴從小變大,卻遲遲不落在臉上,癡癡發(fā)笑,周身縈繞著青草氣?;杌璩脸晾?,夢到了一樁舊事……
時光扭曲仿佛回到當年,回到兩千多年前的昔日。他第一次磕頭拜師,第一次論道習法,第一次叫師兄,第一次歷練,第一次見識到外面的世界。
天下是如此絢麗多彩,遠非長留山上方寸之地可以比擬,這里有五湖四海的各地游人,紈绔風流的富貴閑人,綿聲嬌媚的絕代佳人,更有安貧樂道的平民百姓,童稚淳樸的稚嫩孩提,辛勤勞作的風霜婦人。這里獨獨缺少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可仙人他早見識過了,彼時彼刻他只對這塵世滾滾,十丈軟紅獨有興趣。
義無反顧,投身進去,在紅塵里滾過一遭。
當時是如何想的呢?
初來乍到,新奇,探尋,摸索。真是好一個孑然客,自命不凡。
自從叩下拜師的那個頭起,他就再也不是什么方外之人了。喜怒哀樂,嗔癡怒罵,形形色色的人自眼前而過,誰能說他們是飄渺,是虛無?
哪怕神佛轉生,天帝親至,也不能。誰的金口玉言可以斷定一個人的一生?誰都沒有這樣的資格。
兩千年前因著歷練,頭一次踏出山門,將將下山,只攜一柄鐵劍,一身白袍,腰配宮羽。身為弟子既不逾矩,也不簡樸,中規(guī)中矩平凡普通的不像個仙家子弟。
剛出山門的弟子比出了籠的鳥還要跳脫,仗著仙身法力,用腳丈量了這片山河土地的十分之一這熱情才漸漸消退下去。
走過山巒奇峰,峭壁千嶂,中途諸多城池國度,繁華迷眼。熱鬧非凡,比飄渺仙山更動人。
不知,不覺,不防,不料。竟是來到一個邊陲小國,青澀的弟子同國師論法,這凡俗中人對道的理解,饒是他也受益匪淺。當下拜了國師為一字師。開口恭恭敬敬稱一句“老師”。蜉蝣之于人脆弱如斯,人之于仙更是易逝,凡人生命短暫,于道之一字卻仍遙遙領先他良多,當真是……
璀璨。
不由得就生出些好奇心。
興趣是可怕的,他引誘著人走入未知,探索未知,揭曉未知,不知不覺就泥足深陷。于是,歷練的期限是……遙遙無期。
他喝過花酒,進過賭坊,教訓過皇親國戚,也殺過強盜劫匪。依然不能明白,“惡”。
惡是殺孽嗎?可神仙也殺妖魔。惡是色欲嗎?可人也是朝秦暮楚。惡是貪婪嗎?修煉不正是貪圖離大道更進一步?
所以……六界生靈又有什么不同呢。
當他在皇城一角,看到聲名在外的道士對小妖魔苦苦相逼時,他是這么想的。
按話本里的故事,此時此刻應當是惡道士算計之下鏟除小妖魔的戲碼??蛇@不是傳說志異。
道士沒有錯,妖魔雖弱小,卻實實在在吸人精氣了,只不過它實力微末尚害不得人性命。道士如此作為無可厚非。只是這妖魔并未虐待人,它不過是化形不久離不開精氣滋養(yǎng),天性使然。
既是天性,天造就了人,造就了仙,造就了它。怎么它就定然是惡。它既是惡,那么天是否就錯了。
百思不得其解,然他仍舊是遵從了本心,出面救下了幾乎形消魂散的妖魔。
他歷練途中,如是場面并不新奇。于是事情自然而然廣傳開來,傳到長留山,傳至三尊殿,上傳到瑤池里天帝王母耳中。
便是不想回,也不得不回去了。
那一日長留山浩浩蕩蕩一片白衣,門中弟子皆來看熱鬧。他剛踏足山腳,師長便嚴詞勒令,不允他入山門。
他欲要解釋,誰都沒給他機會。
胸中堵著一口氣,他跪在山門前磕下三個頭,一步步膝行上山,起初還會有人攔著,他不管不顧,行至三分之一,石階上便有了斑斑血跡,這次誰都沒再攔他。
石階盡頭,師父就站在那里,等他。
足下沒有知覺,這是罰,是責,是他證明的決心。他只知道一定要見到師父,見到他,向他解釋。
等日上三竿變作日薄西山,他終于見到了師父。
長留石階蜿蜒曲折盤山環(huán)繞,他整個人幾乎要趴在地上,雙手撐地不愿倒下,少年咬唇面容執(zhí)拗,尚未張口。一只冰冷的手就落在他的頭上,輕輕撫摸。
“你不是是非不分的人,為師一直都相信你?!?/p>
高高在上的話傳至耳中,飄渺虛幻。
瞬間啞口無言。還能辯解什么,師父啊師父,你當真了解我。他無聲苦笑,隨即垂下頭:“弟子……知錯。”
字句艱難,但他又重新做回長留山的弟子,是師父的徒弟了。
再次醒來,是師兄守在榻前,面色憔悴,只為他。
他還沒說話,師兄就對他說了四個字。
“回來就好?!?/p>
多少想法都不再重要,天下是正道的天下,至于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則由多數(shù)人來定義,區(qū)區(qū)一個他欲要指摘什么,簡直是癡人說夢。
興許正因如此,師父從前才屢屢說教自己冥頑不靈。正因如此,師兄即使資質弱于自己,卻仍是師父最中意的掌門人選。他是正道標桿的典范。
他出神時,衍道附耳上來低聲耳語: “師弟,對錯與否,莫要看得太重。”
他不可置信的抬眼,望進一雙微彎的眼眸。衍道笑了笑,如同從前無數(shù)次嬉鬧時一般,泰然自若道:“師弟,你是知道師父的,他那么古板。長留山的基業(yè),祖師爺?shù)那遄u,留給他的只有答案,沒有選擇。師父很心疼你。但天帝不會容許他心疼,正道也不會允許。不要怨師父,好不好?”
他沉默,再沉默,澀聲開口:“師兄既然什么都明白,我還有什么好說的?!?/p>
“可你在鬧脾氣?!?/p>
“不敢。”
衍道笑了,如師父一般撫摸他的頭:“你就是這樣的個性,小時候每次生氣都故意說反話。”
不知哪來的氣,他罕見的惱羞成怒道:“師兄覺得自己很了解我?”
豈料衍道點頭:“你十幾歲拜入長留,咱們從小的情誼,難道這世上還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
“你……”這般坦蕩的話,頓時讓他偃旗息鼓。
師兄拍拍他的背:“若你是個女孩子,我必然要同你說,有什么哭出來就好??赡悴皇?,所以有什么就告訴師兄吧。縱然我不能為你解憂,也能為你暫排苦悶?!?/p>
他囁嚅著到底還是沒有說。
正正邪邪是仙人刻入骨血里的東西。他要怎么說?無論怎么說都不能改變他們。就像他們不能改變自己。
師兄興許也曾疑惑過,可他不敢賭。天下間已經(jīng)自成規(guī)則,他要如何違抗。
衍道見他遲遲不語,輕撫他的眉心,目光認真:“經(jīng)此一遭外界對長留的流言蜚語不攻自破,瑤池那二位亦沒什么由頭問責了。師父會護著你的,師兄也會一直陪著你。師弟,就當做這是一場夢吧?!?/p>
一場夢……好輕易。爐中香料愈燃愈烈,醇厚寧靜的香氣沁人心脾,不知不覺他睡過去了。一切憂愁煩惱都拋諸腦后,師兄在身側,身處長留他不是孤身一人,這樣的結局已是最好。許是最好。
五指舒展遮在眼前,從縫隙里能看到黑壓壓的天空,雷鳴電閃,白光天裂般劈開暗沉。從頭到尾貫穿始終,草地上離緣呵呵笑了兩聲,酒水打濕衣襟,他神態(tài)放空,一句句喚:“殺,殺阡陌,殺阡陌,殺阡陌……圣君哈哈。其實,你也不壞啊。”
那湘風情萬種美人嗔他一眼,修長手指覆在他的脖頸間,收緊:“好小子,你再說一句??纯次覊牟粔模俊?/p>
“哈哈,殺阡陌。我……我…看見你的紫發(fā)了。像……嗯,像……”他聲音含糊,也分不清到底要說什么,頓了頓豎起食指指向天空,樂呵呵補充道:“像鳶尾花~”
“哼,真應該讓那些說你狂的人來瞧瞧,這幅醉的跟傻子似的模樣,才真不好伺候呢吧。”殺阡陌嫌棄道。
離緣也不惱,一副好兄弟的模樣用力一拽,把人拽來與自己共躺一片土地,悄悄耳語。
殺阡陌只覺濃濃酒氣撲面而來,離緣自顧自壓低聲音仿佛有天大的秘密要與其分享:“我,告訴你。那些人的話是……另有其因。那是,另外的……故事。哈…哈哈,你想不想聽!你肯定想聽,但我不告訴你~”
這句話落,殺阡陌就奪過他手里的酒,一甩手砸在地上:“喝喝喝,還喝。不告訴我,我還看你喝什么喝……我”
話沒說完,肩上就有清淺的呼吸聲,四下安靜了。殺阡陌偏頭看離緣的睡顏,這小子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他模樣俊俏,此刻睡著了沒了那張惹人厭煩的嘴,瞧著的確是乖巧萬分。三千年,聽聞仙人里對他芳心暗許的仙子也不在少數(shù),偏偏這小子個性古怪,連拒都沒來得及拒,便把諸多愛慕通通都化作避之不及。
想到方才他醉酒之際呢喃出的“師兄”二字。殺阡陌緋紅的眸子染上暗色,衍道啊……哼,也是個食古不化的老頑固,跟他師父一脈相承。
四方俱寂,天地皆靜。雨水傾覆天下,卻傾覆不了這方寸之間。此時此刻,唯有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