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半夜咯血,花澹清的身子再次垮了下去。按他原本的體質(zhì)來說,冬日是不怕冷的。然而如今重傷未愈,內(nèi)里失調(diào),反而畏寒得很。哪怕步夜討來湯婆子讓澹清揣著,還給他裹上厚厚軟毯,也架不住世子白日手腳冰涼,夜里夢短咯血。
雖說一路北上不曾遇見風(fēng)雨天氣,兼之步夜催促船家,緊趕慢趕也花了半月余才到蒼陽。及至下船,花澹清整個人瘦得不知掉了幾秤肉,懨懨的裹在狐裘大氅里,被步夜抱著坐進(jìn)軟轎,匆匆向城外一處別院趕去。
蒼陽已到了落雪的時候。
花澹清上回來此,還是為了赴宴,順便替步夜捉了個苦力。如今再臨,卻是倉惶狼狽,昏沉不知世事。
等軟轎抬到別院前,已有人接了清風(fēng)的口信,在那門口候著。
步夜掀開轎簾,就望見謝行逸一襲單薄紅衣,抬頭瞧著從樹上垂墜的融雪。步少卿極為罕見的猶豫了一會兒,而后就被懷里花澹清的輕咳震醒,抱著人走上前去。
那謝行逸只偏頭打量了一下被裹得嚴(yán)實的人,什么也沒說,就轉(zhuǎn)身引他們?nèi)朐骸?/p>
無心苑苑主并不撐傘,且相當(dāng)從容的懶懶朝前邁步,間或打一個哈欠。待步夜一行人進(jìn)了屋,才發(fā)覺里頭已遣人點了炭火,烘得暖暖的。步夜不禁感嘆,謝家小少爺雖是驕縱了些,卻對享受生活一事從不馬虎。
謝行逸先是給自己倒了杯茶,等步夜將花澹清放在榻上,解了大氅露出張病白的臉,苑主才挨上前,以手背碰了碰少年人的臉。
論起不在乎禮節(jié),這兩人倒是一個比一個放縱。但步夜樂于見到謝行逸的注意力被轉(zhuǎn)移,連忙抓住機(jī)會出門與凌晏如的人進(jìn)行一個會師,將花家世子丟給謝苑主照料。
很難說步夜是不是想出去喘氣很久了。
花澹清被那溫?zé)岬氖直撑隽四橆a,不由得偏顱輕輕貼蹭過去。這行徑惹得謝行逸輕聲笑過,半嘆半憐地說道:“世子,可是受了大苦了?!?/p>
花澹清抿了抿干燥的雙唇,勉強打起精神,也沖謝行逸笑了笑。還把手從湯婆子上拿開,去握了握謝行逸的手腕。
“苑主可折煞澹清了。雖說你不怕冷,到底也該披件外衫。否則怎么吃得消?”
謝行逸抬眼瞧他,任人握著腕口,又伸手替花澹清攏了攏領(lǐng)口。挨得近了,就叫澹清聞得見這人手上淡淡布漿氣味,猜想他許是裁冬衣裁得心煩,恰巧能拿自己當(dāng)了借口,出來散心。
花澹清本還想調(diào)侃謝行逸幾句,卻礙于低咳不止,連忙縮手躲回被窩。
見此情狀,謝行逸也不多說,收起了同樣打算逗弄人的心思,起身出了房間,去小廚房打點花澹清的午間小食。
而步夜終于得了不必照料病患的清閑日子,再見同僚之時,甚至無端覺著他們和藹可親許多。
來人同步夜做了幾句表面客套,隨后遞出首輔親筆一封交予他。步少卿展信簡略一觀,其中所傳達(dá)的思想無非兩點。
一是托謝行逸對花澹清多加照拂,且要求步夜盡快動身返京。
二是要蒼陽的人留心秋家動靜。
秋家。
步夜將信一折,再輕巧投進(jìn)身前燒糖人的小販的火爐中,并對他微微一笑,買下一只糖兔。
秋家倒也不失為花家世子的一個好去處。
只是當(dāng)家的那位不一定愿意接這燙手山芋,引火燒身。再者,既然凌晏如已考慮到這一點,恐怕朝堂局勢晦澀不明,惹得他不得不重做打算,要替花澹清謀個完滿退路。然世事難料。步夜對此,和凌晏如同樣,都報以并不樂觀的最壞猜測。
況且,一旦想到自己的工作量無端翻了幾番,步少卿不由得再次悲嘆,往清風(fēng)懷里又放下幾包抓好的草藥。
等他們重新回到別院,便看見謝行逸正持著謝家寶貝得不行的十八剪之一,替花澹清裁一只小兔。成吧,步夜想著,看來這位花家世子喜好兔兒一事,已是在他親近之人中傳了個遍。
許是不用再坐船,兼之屋內(nèi)暖和,花澹清面色總不至于再那么灰白得像個將死之人,只是仍然帶著些熬過病痛折磨的枯澀和干癟氣息。
此刻,他正窩在榻上,手上忙著替謝行逸卷一團(tuán)毛線球。聽得推門聲,他便抬頭看向來人,朝步少卿展眉一笑。多半帶點狡黠意味的盯著步夜手里的油紙包。
“帶了什么?”
步夜多少也和這人共處半月有余,瞧他雖然一副貓兒樣,卻也知道花家世子不是真犯饞。
而那謝苑主手若飛燕靈動,只抬眼掃了步夜一眼,便重新去剪他的小兔花樣,滿臉寫著:你們盡管聊吧,左右我都不會放在心上。
步夜琢磨思考幾番,手上動作不停。他拿出一包甘梅糖,又取出那只糖兔遞給花家世子。架勢無異于哄小孩兒。
花澹清倒是照單全收,且轉(zhuǎn)眼就拆了甘梅糖,就手喂了謝行逸一顆。步夜掀開被子,按慣例查看花澹清雙腿的情況,并回答了他的問題。
“帶來凌大人要遞給你的話,叫你冬日安分,不可貪嘴吃冰,也不可過多耽誤課業(yè),多讀經(jīng)書?!?/p>
花澹清的雙腿仍不見好轉(zhuǎn),任由步夜換著花樣的把他扎成刺猬也沒有特殊反應(yīng)。
“還帶來一個叮囑。那便是要世子安心養(yǎng)傷,其余瑣事皆有旁人料理,多聽謝苑主的話?!?/p>
聽到最后一句,正展開紙兔的謝行逸嗤嗤輕笑兩聲,吐掉了梅核。
花澹清倒是沒覺著有幾分掉面兒,反而笑著捏了一下謝行逸的手指,去搶那只小兔。
“云心先生還當(dāng)我是三歲頑童。勞煩步少卿轉(zhuǎn)告,澹清自會盡數(shù)聽從苑主安排,還望大人以己為重,莫要過多牽掛于我?!?/p>
謝行逸任花澹清將紙兔拿走,自己則收了剪刀,又聽這兩人胡亂掰扯幾句后,便滿臉困乏地朝他們拱手道過告辭,要回?zé)o心苑。
步夜遂取傘送謝行逸出去。
等兩人行出內(nèi)院,謝行逸一撂袍袖,隨手托舉了些風(fēng)中飄雪,說道:“大人可在此細(xì)說了,還想同無心苑做幾筆買賣?”
步夜思緒回轉(zhuǎn),平靜持傘,與身旁人同行。
“宣京那位的意思是,無心苑不需旁人再通商路,且苑主念在一份舊情,替世子尋了個安身之所,已是盡心盡力。但所謂互惠互利,方能如流水持久。凌府明年的春夏冬衣,也全仰望無心苑費些心思?!?/p>
“我倒怕他排不上無心苑的牌子。順?biāo)浦鄣娜饲?,做到這也就差不離了,”謝行逸哼笑一聲,將兩手揣進(jìn)袖里,“世子同我也算有緣,如今他落難,我焉有不幫的道理。是以少同我做勞什子交易買賣,要買無心苑的新品,也得按例排號。是也不是?”
步夜一怔,幾欲開口,最后還是默默然地收了聲。如同數(shù)年前的落雪天。謝行逸這般直爽利落的性子,從來都會讓他無言以對。按謝苑主所說,哪怕無利可圖,他也算是要管一管花澹清這樁事。只不過,無心苑終究只是一方商人,無法長久庇佑花家世子。
思來想去,秋家人到底是要凌晏如去親自見上一見。只不過,如今寒江已亂,諸多地方蠢蠢欲動。凌晏如縱使有意要尋秋驚墨,后者卻不一定想見他。
在將謝行逸送上轎后,步夜在院外對著一株老梅樹發(fā)了會呆,才慢吞吞地回到里屋,正巧瞧見花澹清倚在榻上拆弄他帶來的九連環(huán)。
步夜將身上的雪水撫盡,又烘了烘手,才坐到了花澹清身邊,十分熟稔地替他解了發(fā)帶,梳理軟發(fā)。
“走了?”
花澹清起了話頭,并拆掉一根銅環(huán)。
“走了?!?/p>
步夜如此應(yīng)道,梳開世子發(fā)尾的小結(jié)。
“走了好。再過兩天,蒼陽落雪封山,便要拖住回京的步子?!?/p>
花澹清一笑,又拆了一根銅環(huán)。
步夜也只垂眼微笑,伸手任由花澹清懶懶靠進(jìn)他懷里。
凌晏如對他所說,花家世子聰慧機(jī)敏,并非高看。此子天生一副菩薩像,再觀眉眼,便知他要慧極必傷,命數(shù)皆如此。
“世子不怕孤單?”
步夜問他,將毯子攏了攏。
“步少卿可莫要逗弄澹清。我若會怕孤單,可不敢踏出南塘?!?/p>
花澹清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步夜講話,眼看就要將那九連環(huán)盡數(shù)拆解,卻又堪堪停在最后一步。
花家世子躺在大理寺少卿懷里,抬頭碰了碰少卿肩膀,引他低頭與自己相視。
花澹清沖他眨了眨眼。
“向首輔捎句話吧。一筆錯落,便是壞了一張好字。恩師昔日持筆最為穩(wěn)重,不該在此猶疑取舍。有舍方有得,世事皆如此。”
步夜斂眸。世人皆知有舍有得,可凌晏如……
他沒再回答,只是低聲勸慰一句:“世子,早些歇下吧?!?/p>
這方步夜勸著花家世子入睡,那方凌晏如正候在殿內(nèi),垂眼瞧著地上青金玉磚的白鶴紋。大景的天子只著單衣,手里捏著火鉗撥弄香爐里的殘灰。
“凌卿啊?!?/p>
承永帝喚他,恍若呢喃般輕聲。
“今年又該怎么才好呢?”
凌晏如叩首。覺得顱上紫玉冠重如千斤。
“臣曰:避無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