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風急,將凌晏如案上的公文盡數(shù)吹散落地,也撩起他耳邊白發(fā),讓他微微垂下眼睫。
步夜正想講話,卻被狂風灌了滿口,只好欲言又止。
等風漸息,他才整理好剛剛撿起的紙張,放回桌案。
“大人,縱使還未至深秋,也該把窗拴上了。”
凌晏如撫過微皺的奏折,又抬眼看向倚窗望他的花澹清。在少年人并無焦點的目光中,他收回了視線,而后輕咳兩聲。
“無妨。說說寒江?!?/p>
“據(jù)幾日前兵部所奏,沐嵐英于十二日前被箭矢橫貫面頰,以寒江當?shù)匦熊娷娽t(yī)而言,恐怕是治不好了。若南下返蜀,卻不知曉沐將軍還撐不撐得住?!?/p>
凌晏如輕點了點桌案,算過時間,只覺危大于安??伤耘f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就連準備往上遞的折子也沒改動幾句話。
“金蘭如何了?宣照還未南返么?”
“大公主殿下處一直未有消息回傳,眼下寒江僵持不下,宸王殿下和楚將軍還能再回旋幾番。只是漠海兇猛,拔了玉梁境內(nèi)大半村莊城鎮(zhèn)之后,已是和路滄崖部交戰(zhàn)。至于南塘……眼下正死咬蒼陽不放。”
“講點新鮮的?!?/p>
凌晏如捏著自己的眉骨,對這數(shù)月都沒什么轉圜的戰(zhàn)報毫無關注的意愿。
步夜頓了頓,似笑非笑般向外瞟了一眼,看著那有些犯癡的花家世子。
“天下事于大人而言,又有什么新鮮?最新鮮的該屬中秋將至,大人也該為府上小公子挑盞兔兒燈。”
話音剛落,步夜就發(fā)覺凌晏如定定看向自己,故而也不閃躲的看了回去。他將案上卷宗一一歸納理好,又替凌晏如蓋上一口未動的冷茶。
“大人,小公子也撐不了太久。拘著他,也是無端生出嫌隙罷了?!?/p>
步夜拐彎抹角勸凌晏如放花家世子出府,已經(jīng)不是頭一回了。哪怕凌晏如每一回都左耳進右耳出的任他說過,步夜仍要堅持時不時提上一次。
好像步少卿那隔岸觀火,冷靜自持的性子都是朝外裝相。
而這一回,凌晏如給出的答案一如既往:“回吧,步少卿。”
等步夜施施然離開,凌晏如才稍微放松肩肘,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對岸那低頭削起玉石的花澹清。
步夜那一句“兔兒燈”,引他無端想起從前。
凌晏如在南塘待的時間不長,滿打滿算,一年也沒待夠就匆匆返京。那時候的花澹清還盼著和他守歲,卻不知曉,一盼只能盼到他離開南塘。
而今年新歲,凌晏如也不在他身側。
算過日子,他們一起過的節(jié)日,只有中秋。
凌晏如久不回凌家,哪怕清明也極少返鄉(xiāng)祭祖,不管頂了多少大逆不道的名頭,都以公務繁忙,一一推脫干凈。
因此,不論面對什么節(jié)日,他大多都只身一人,萬事從簡。也就偶爾留意到街頭小巷繁榮起來,才會想起今天是不是到了特殊日子。
等他到了南塘,更是被此處獨特風俗和奇怪日子沖擊得頭暈眼花,先不說什么花神節(jié)還是其他亂七八糟的日子,南塘人大多都喜好趕街集,逛廟會。隔三差五,城里就要熱鬧上一番。
花澹清打小愛玩,有了凌晏如這半個名義上的監(jiān)護者,更是愛薅著凌晏如的錢包就往外跑。
凌晏如平時管他管得嚴,時常在花府上演西席先生捉小雞背書的戲碼。但到了佳節(jié)慶賀,又有些手軟,做不得冷臉冷心的潑小孩冷水,于是常常被當做行走的錢袋子,跟著花澹清走遍南塘的大街小巷。
那年中秋,花忱在外應酬州府,留下花澹清在府里同木微霜等人吃晚飯。
待晚膳用盡,小公子朝外跑的心就止也止不住,軟磨硬泡地拖著凌晏如朝外走。
凌晏如原本打算趁中秋和同事商量一下南塘私鹽案子進展,于是半推半就的順了花澹清心愿,同他出府去。
花澹清愛熱鬧,卻也不敢松開凌晏如的手亂跑,只好扯著先生嬉嬉笑笑地朝前走。
凌晏如垂眼看著還沒自己腰高的小豆丁,不知道他看著滿大街衣袍交錯,究竟有什么意思?
好在一些攤販矮小,專門用來吸引小孩兒顧客。
凌晏如也樂得清閑,同接頭人在糖畫攤邊談話,任由花澹清蹲在旁邊去轉他心儀的糖兔。
等凌晏如談完公事,回頭便見花澹清舉著一尾糖畫的錦鯉,無聲地牽著他的袍袖。
凌晏如一怔,問他:“你的兔兒呢?”
他分明記得,之前替花澹清轉得的正是一只糖兔。這讓小家伙高興得頃刻轉移注意力,才得以讓他同旁人談工作。
花澹清眨了眨眼,又朝他遞了遞錦鯉,嘻嘻一笑:“先生瞧,小魚也漂亮。你吃一口?”
凌晏如不答,只朝旁側看了看,就瞧見一個年紀更小的姑娘被父母抱著,手里捏著一只糖兔,嘴里還咬著兔耳,笑得十分開心。只是她兩眼泛紅,大概是有哭過。
花澹清留意到凌晏如的視線,連忙拽了拽自家西席,引回他的注意力。
“云心先生!你就吃一口嘛。”
凌晏如不禁有點好笑,知道這小孩兒估計是把糖兔讓給了別的孩子。
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作答,也學不來花忱那樣甜兮兮的哄人語調(diào),只好彎腰將花澹清一把抱了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臂彎,還朝上顛了一顛。
“胖了?!?/p>
凌晏如做出評價,覺得這小子是真沉,沒有白吃一口肉。
花澹清聽到這兩個字,當即不太樂意的哼哼兩聲,開口爭辯:“哪有!珊姐兒說小孩吃不胖的?!?/p>
那是林珊善良。你沒發(fā)覺她最近都推三阻四,不給你做小糕點了嗎?
凌晏如在心中默默吐槽,但到底沒有揭穿底氣不太足的花澹清,只是抱著他順著人群往前走著。
“還想吃什么?”
這就是大景馳名雙標,口不對心,面冷心軟的凌晏如。當年的青年依然沒能完全收斂柔軟的性子,以至于常常無聲縱容花澹清作天作地的胡鬧。
聽到這話,花澹清當即笑開,又把錦鯉朝凌晏如嘴巴懟了懟,硬要他吃一口。
“你先吃這個,云心先生。待會我們再去吃紅梅白雪糕!”
凌晏如被那糖畫戳得嘴角一粘,又怕那東西粘上自己頭發(fā),只好張口咬了一小塊,當即被甜得皺眉,囫圇咽了。
“莫拿著亂揮。你先吃了它,再提你的糕點?!?/p>
花澹清嘴巴一扁,隨后坐在凌晏如懷里,老老實實地啃著他的糖錦鯉。
有了凌晏如抱他,他的視角陡然開闊,得以完善地觀看街市兩道的花燈和各類攤販,不免很是興奮。于是竟然也不亂嚷嚷要吃什么,只小聲朝凌晏如詢問他所不清楚的東西。
凌晏如也耐得住性子,一一回答那些天馬行空的奇怪問題,并給花澹清跑歪的話題盡數(shù)掰回正軌。
花澹清正值換牙,吃糖也慢,等好不容易吃干凈了,凌晏如帶他到人少的地方放下,拿出帕子替他凈手。
“該回府了?!?/p>
聽到歸家時間已至,花澹清也沒鬧凌晏如,只是偏頭看了看遠處的花燈。
“云心先生,那我可不可以帶一盞小燈回去呀?”
凌晏如沒說好或不好,只是將小孩兒手指一一擦凈,才重新抱起他,往那花燈處走去。
雖然此時不是元宵,沒有攤攤販販都弄猜謎奪燈的噱頭,不過這家花燈鋪子卻在每盞燈里掛了一張紙條,權當祝愿。
凌晏如問花澹清:“想要哪一盞?”
雖然他這么問了,卻早就猜出花澹清的心思。
花澹清眨了眨眼睛,伸手指向一盞兔兒燈:“想要這個?!?/p>
果然。
凌晏如不禁有些好笑的垂了垂眼睫,向店家買下這盞燈,交到花澹清手里,讓他握好,才去摸里頭的紙條。
他沒急著看,只是抱著花澹清往花府走。
等避過熙攘人群,凌晏如才騰出手將紙條交給花澹清。
“你念給我聽?!?/p>
當初花忱告訴凌晏如,說花澹清不曾識字,完全就是隨口誆他。凌晏如知道這一點,卻也沒張揚,這時候讓花澹清讀紙條,也只是考一考這小家伙。
花澹清費力巴拉地穩(wěn)住平衡,將紙條展開,而后輕聲念出上面的內(nèi)容。
“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p>
花澹清念出前四個字時,凌晏如就微微放緩了步子,等他念完,凌晏如便停下不動。
他有了一種被南塘淳樸老百姓詐騙的感覺,甚至怒火中燒,想沖回去找店家好好說道一下,什么叫做“里頭裝的都是祝福的紙條”?
韓少功的這兩句話能拿來做祝福嗎?還好今天不是花忱帶花澹清買了這盞花燈,否則保不齊要回去陰惻惻的笑著把全部花燈都殺了。
花澹清歪了歪頭,瞧著凌晏如有些不太高興的臉。
“云心先生,你怎么了?”
“……無事?!?/p>
凌晏如說不出口,這里頭的紙條取自一篇兄弟間的祭文,雖然本意不差,但多少沾了些不吉利的意味。
花澹清卻一點都不懂他的心思,反而伸手一摟他脖頸,嘻嘻笑了兩聲。
“紙條上寫的極好,先生為何不高興呢?”
凌晏如無奈地笑了兩聲,卻也多少明白花澹清的意思,由此更明白那店家,許是不曾了解文段的真正含義。
但既然花澹清給了這個臺階,他也只能順著往下走。
“那你來說說,它是何意?!?/p>
“說的便是,你我雖中道離別,但歸便相見。無論分開多少次或多久,總歸是遇得見的。是不是呀,先生?”
凌晏如微微一怔,偏頭看向懷里的少年人,得以與他眼神相撞,看清那雙靈動眼瞳。
半晌,他才將視線收回,抱著花澹清繼續(xù)向前。
“你說得不錯。中道雖別……歸則相見。是個好寓意。”
花澹清手里的兔兒燈拿得很穩(wěn)。小小一盞,流光遍地,鋪灑在他足邊,一步一步,替他照亮了朝前的路。
那如今呢?
凌晏如垂眼看向案上那張從蜀中遞來的紙條,細讀一遍,念過又一遍。
“春燕歸,巢于林木。”
終是無家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