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夜眼皮子一抽，只想把這兩個人干脆地甩下馬車。但也僅止步于想。
饒是花澹清的臉皮再厚，也覺察到了車廂內(nèi)逐漸詭異的氣氛，于是開口問道：“這是要去哪？”
凌晏如的馬車?yán)餂]有太多的裝飾，隨行的小柜里擱置的也大多是些書冊。凌晏如翻開了最上頭的一本，聽見問話，才應(yīng)答道：“去登山?！?/p>
花澹清一怔，隨后面色復(fù)雜地捧著暖爐，看向步夜。
步夜把視線釘死在公文上，不愿意扭頭接收花澹清的無聲詢問。
花澹清嘴角一抽，往凌晏如的方向側(cè)了側(cè)身子：“我們先說好啊，云心先生。學(xué)生這不比從前，決計爬不上去二里地的。”
凌晏如瞥他一眼，帶著點似笑非笑的意味，讓花澹清有片刻的恍神。
“會有人背你上去?！?/p>
花澹清突然哽住。因為凌晏如表現(xiàn)得實在太云淡風(fēng)輕，甚至有點看好戲的運(yùn)籌帷幄的味道。這讓他不由得冒出了一個想法，待會背著他上山的人……不會是步夜吧？
難道他今天抱著自己出首輔府不夠，還要把大理寺少卿拉下水？
花澹清抖了抖身子，甚至忍不住嗆咳兩聲，連忙伸手去夠水喝，平復(fù)了一下太過激烈的心跳。
車?yán)锏膬扇吮凰蝗豢人試樍艘惶?，他只得連連擺手：“沒事，沒事?！?/p>
同時，花澹清還頗具同情的看了一眼步夜，讓步少卿覺得自己越發(fā)汗毛直立。
……這師徒倆到底打什么算盤呢？
花澹清瞧著他們倆都有自己的事情做，也就沒什么心思做過多打擾，只窩在座位上，伴著馬車搖搖晃晃的節(jié)奏，陷入迷蒙一般的狀態(tài)。
大部分人都覺得，馬車不是個值得享受的好東西。有時路途遙遠(yuǎn)，原本沒事的人在車?yán)镒鲜彀雮€月的，多半會被顛走半條命。
而花澹清坐不慣馬車，純屬是因為花家本來就沒幾輛馬車，加上他橫豎出南塘都是行快馬，習(xí)慣了被馬屁股顛，也總受不了坐在木板子上搖來晃去。
故而，家里那些為數(shù)不多且還慘遭他毒手而被拆改成其他物件的馬車，不能說每一次都是花澹清的無心之失。
花忱不在家里，木微霜又總是盲目聽從少主之言，也是鑄成這惡果的緣由之一。
墨九淵偶爾回趟南塘，也會被這崽子逮去陪他打馬渡舟，總之沒個消停。
花澹清腦袋一點一點，終究是犯困地朝凌晏如靠倒，窩在了那人頸窩之中。
步少卿睜大了他目睹這一場景的無辜小眼睛，然后默默移開，任由他家上司小心謹(jǐn)慎地給少年披上毯子，又往他自己懷里攬了攬。
也許是之前受了不小的驚嚇，又或許是和凌晏如坐馬車的回憶都不太美妙。花澹清哪怕昏睡過去，也久違地夢見了凌晏如離開的時候。
那是凌晏如唯一一次沒有因花澹清呼喚“云心先生”而停下腳步，反是離開得過分決絕，帶著落荒而逃的倉促意味。
凌晏如打算離開南塘北上返京，最直接的原因是私鹽案的罪狀和材料都收整完畢，只要他回到宣京，就能著手揪出這些腐爛的根。
至于那余下的間接原因，則是花忱和玉澤同他籌謀的事。
小世子對此一無所知，還同凌晏如癡癡笑著，規(guī)劃同他守歲后還要去哪兒過新春，吃春糠。他捱到新歲后再動身，已經(jīng)是激烈思想斗爭下做的結(jié)果。
這是凌晏如為官的第一年，就算他再不待見凌家的部分老頑固，也理應(yīng)回家祭祖，再尋日子探望恩師?？伤q疑了再猶疑，最終停在南塘，陪著花澹清過了這個新歲。
在那守歲日，花忱搖著扇子啜酒，盯著凌晏如嗤嗤的笑。
他和花澹清果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連笑眼看人的模樣都像極。只不過，凌晏如對上花忱，只有隱隱浮動的躁動不安。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這是因為自己從那時候就想原地給花忱一拳。
花忱只說了一句話：歲月漫漫，云心兄也難逃啊。
凌晏如皮笑肉不笑，飲下了杯中酒。
而那在他身邊，枕著他袖子安然睡去的小世子，全然不知，等他睜眼后再見凌晏如，便是八年之后。
凌晏如走的那天，細(xì)細(xì)的雪落在地上就成了濕冷的雨。他同當(dāng)年只身一人到南塘一般無二，只牽了一匹馬，戴著斗笠就這么出了城。
正當(dāng)他要曳馬而行時，忽地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又一聲短促的呼喊。
“…先生、云心……先生！”
凌晏如一怔，回身望去，便見了那條青綠的柳苗，懷里捧著一個物件，不顧身后人的阻攔，直直地朝他奔來。
凌晏如抿緊了嘴唇，在看到那孩子身后遠(yuǎn)遠(yuǎn)站著的花忱時，目光頃刻變得冰冷下去。
他深深吐了一口氣，拉緊韁繩，冷聲喝道：“回去?！?/p>
花澹清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衣擺也沾滿了飛濺的泥點，頭發(fā)也全都濕漉漉的，黏在他的臉上、脖頸上。
他抬頭瞧著對他冷面冷語、卻沒有回頭離開的凌晏如，露出了一個微笑：“先生！先生莫惱，蘭生只是來送你一樣?xùn)|西！”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凌晏如遞出了自己護(hù)在懷里的物件——一把素雅的彩綢傘。
凌晏如握著韁繩的手又緊了幾分，想呵斥著孩子胡鬧，有傘不用，卻冒雨給他送傘？當(dāng)真不怕自己的身子被雨澆倒，讓花忱再借機(jī)怨恨于他。
但他說不出口。
花澹清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凌晏如，和凌晏如想象中、以及記憶中那些與長輩分別時哭鬧不休的孩子模樣相差甚遠(yuǎn)。凌晏如說不清自己看到這樣冷靜的花澹清的時候，心里是寬慰多一些，還是無端的刺痛多一些。
花澹清見凌晏如不接話，索性再往前走了幾步，將傘遞高，碰了碰凌晏如的手。
凌晏如恍然回神，半晌才嘆息一聲，伸手接過那把傘。
花澹清頓時笑得更大了一些，連帶語氣也輕快不少：“先生，從南塘走的人，都要帶一把南塘的彩綢傘。護(hù)你這一路無風(fēng)無雨，討個彩頭。”
凌晏如想要替他撫掉額上濕漉漉的頭發(fā)，但他終究沒能伸手，而是狠狠地剜了一眼花忱，直到那人施施然地往前走來，他才重新看向花澹清。
“蘭生，你該回去了。哪怕先生不在，也要仔細(xì)溫書習(xí)武，知曉了么？”
花澹清依然昂臉看著他，眼睫上鋪滿了細(xì)密的雨霧：“我會去宣京找你的，云心先生。走吧、先生。走罷！”
凌晏如深深地看了一眼花澹清，正欲開口再說一句，卻見花忱已走到花澹清身側(cè)，將傘一傾，擋住了那些襲向幼子的冷雨。
凌晏如話頭一頓，隨后看向花忱，斟酌了又斟酌之后，說道：“南國公想好了？”
花忱勾唇一笑。不及十六的少年人，眉眼卻垂垂老去：“天涯路遠(yuǎn)，終歸相逢啊，凌大人?！?/p>
凌晏如那一抹因花澹清而添上的柔情，在花忱這句話后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凝視著花忱，半晌才冷冷嗤笑一聲：“凌某，便候著國公了?！?/p>
語罷，凌晏如曳馬回身，一聲輕喝，奔向遠(yuǎn)方。
原本始終安靜著的花澹清不知因何而躁動起來，他緊緊抓著花忱的手，大聲喊道：“云心先生！”
凌晏如已縱馬離去太遠(yuǎn)，不知是風(fēng)聲太響，還是孩童的聲音太弱。那白發(fā)人始終不曾轉(zhuǎn)頭。
花澹清堪堪邁出一步，轉(zhuǎn)瞬就落到了一個比自己更溫暖的懷里。
他愣愣看著兄長的眉眼，看著花忱往前探身與他前額相抵，感受著那絲絲縷縷包裹著自己的溫度。
花忱的笑意終于揉進(jìn)眼底，帶著絕對不給予旁人的柔情：“回吧，蘭生……”
“蘭生？”
花澹清渾身抖了一下，才迷蒙地睜開眼睛，看向?qū)⑺麊拘训牧桕倘纭?/p>
凌晏如眼中似是無奈，又好像什么都沒有。他只是看著花澹清，又伸手替他理了理睡得有些亂的圍脖，將衣服都收緊。
“睡醒了么？”
花澹清又眨了眨眼睛，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竟然是靠著凌晏如睡著了。他不禁老臉一紅的伸手撓了撓頭發(fā)，輕咳一聲：“學(xué)生失禮了。”
正準(zhǔn)備下車的步夜聽到這句話，不禁噗地笑了一聲，隨后迅速離開，似乎完全沒留意到那兩份飛來的眼刀。
凌晏如握住花澹清的手，將那頭發(fā)理順，又緊了緊發(fā)帶：“無礙?！?/p>
隨后，趁著花澹清還沒怎么清醒，首輔大人十分干脆利落地將人打包抱起，瀟灑下車。并在花澹清的抱怨出口之前，將他放在了星河的背上。
……
星河？
花澹清愣愣地?fù)е砬笆煜さ亩得?，鼻間嗅到了星河獨有的冷冽香味，不禁大腦短路一瞬。
星河始終跟著自己，花澹清明白這一點。但星河和凌晏如這倆冤家，平時不是鬧得生離死別、此生絕不相見的架勢，莫非是今天中秋睹月思親，暫時將仇怨一筆勾銷？
“你……”花澹清訥訥開口，想問星河怎么會大咧咧的出現(xiàn)。
他還沒說完，就被星河朝上顛了一顛，登時帶著方才坐馬車的暈眩，把他的話堵了回去。
星河沒察覺到他把自己的殿下顛回了暈車狀態(tài)，而是不太滿意地看了一眼凌晏如：“怎么不給他再披件衣裳？”
凌晏如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隨后邁步朝前，踏上了石磚小路。
一旁的步夜將扇一開，掩唇笑了笑：“星河公子莫惱。雖說小公子畏寒，但眼下到底還不到深冬，穿得太厚，反而會讓小公子出汗發(fā)冷。”
星河面對凌晏如是沒什么態(tài)度，但對待花澹清的私人醫(yī)生步少卿時，他還是帶著點尊重。
于是星河點點頭，礙于背著花澹清不好行禮，又開口道：“多謝步少卿解惑?！?/p>
而趴在他身上的花澹清終于琢磨出味道，原來凌晏如和星河私底下還商量了要一起來，只是不知道，是星河自愿做了免費勞動力，還是凌晏如腦子一抽，真的打算帶他感受一番變相和家親。
不過左右不用凌晏如或者步夜背他，倒是讓花澹清松了一口氣。
想到這里，他往前挨近星河耳畔：“有勞你了，待會回府給你吃糖?！?/p>
星河頓時覺得自耳邊傳來一陣酥麻直竄尾椎，險些摟不住花澹清。他原本就是用小臂托著少年，如今一松，讓花澹清往后一掉，驚得星河連忙把他重新往背上一馱。
花澹清差點摔倒地上，卻還有功夫笑出聲來，且不怕死地又往星河耳朵邊上湊：“怎么？不滿意吃糖？”
這回，星河半邊身子都被花澹清弄得酥酥麻麻的，止不住地發(fā)癢。
他的耳朵迅速燒紅，連帶脖頸也紅了一片。
奇術(shù)師頭一回這么咬牙切齒地對他的殿下開口：“……殿下，別鬧了?！?/p>
花澹清大樂，收扣摟著星河的手臂，看著這家伙幾乎是慌不擇路地朝前走，甩了步夜一大段距離。
“那喂小郎君……花糕？”
花澹清故意拖長尾音，鬧得星河腳下一滑，讓兩個人頓時緊張了一下。
星河頗為羞惱：“仔細(xì)我把殿下摔了，之后怎樣都好，現(xiàn)下先饒了我?！?/p>
花澹清輕笑出聲，全然不在乎地仍然掛在星河背上，卻再是沒開口，只是側(cè)臉貼著星河的后頸位置，聆聽著近在耳畔的心跳聲。
星河的吐息被訓(xùn)練得非常好，哪怕是背著人爬山，也沒有打亂他的呼吸節(jié)奏。只是花澹清聽著他始終沒有平復(fù)的心跳，翹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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