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澹清注視著凌晏如平靜無波的眼眸，感到肩肘上的舊傷驟然刺痛起來。

“……大公主行軍多年，經驗豐富，而西北軍絕不可能兵變，他們——”

花澹清說到一半，話頭戛然而止。

他不可置信地倒抽一口涼氣，抓住了星河的手：“渠戎和鄔蘭？”

凌晏如頷首，是默認了花澹清的推測：“渠戎、鄔蘭本就是逐水而活的部族，寒江暴亂，漠海出手，他們又怎么會甘心安居人后？”

“……金蘭的西北軍多是監(jiān)工皇帝陵寢，邊關如果遭遇突襲策反，便是兩面包夾之勢，天樞軍已盡數(shù)回防玉梁，那公主……不。不會，玉先生再如何也不會……”

凌晏如平靜地好像這些事沒有發(fā)生在他們腳踩的土地，不會危及眼前這座看似祥和安穩(wěn)的宣京城。他留意到步夜看過來的眼神，卻只是移開視線，落在花澹清身上。

“玉澤是否通敵已沒什么要緊的，哪怕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皇帝也咬死不松口，這棋局……已變賭局，幾方逐鹿，所謀求的都是同一個結果。——你明白了么，蘭生？”

一個拋棄自己國度和子民的皇帝，究竟想要做什么？

花澹清愣怔一會兒，忽地掩唇，強行壓下了胸腹處驟然翻騰上來的嘔吐欲望。

承永帝不是真心要剿玉澤。他的所作所為，無一不是推著宣望鈞和宣照去……送死。他要毀了宣家？還是毀了他手下握著的這個皇位、權利、國度？

花澹清的手指顫抖起來，他看向凌晏如的目光里是從未有過的懷疑：“……你?！?/p>

凌晏如不可能看不出來這一切?；ㄥＧ逶疽詾?，凌晏如和花忱同道，是要借力掀翻景朝和平的假象，但之前他就推翻了這個結論，凌晏如要的不僅是變法，故而他已經把凌晏如劃分到了花忱那一部分的激進派。

他現(xiàn)在所表現(xiàn)的又是什么？

凌晏如既渴望拆毀景朝重塑，但同時又憐惜不忍維護這脆弱的正統(tǒng)。

他像是處在最為極端的兩端，無論朝哪一方傾斜，所帶來的都是萬劫不復。

凌晏如的頭發(fā)被風輕輕吹亂些許，哪怕是在花澹清這樣的注視下，他也沒有露出過痛心或如何的情愫：“宣照扛不扛得過去，同時意味著宣望鈞能否從寒江回撤。然而，你比我更清楚，疆場之上，宣家兒女從無將降?！?/p>

“皇帝要他們死，來換一個翻天覆地的機會。”

花澹清的呼吸急促起來，哪怕星河覺察到他的不對勁，替他舒緩心神，也沒能阻止花澹清噴出的那口血。

“你瘋了，凌晏如！你們都瘋了……”

在觸及到花澹清指縫中黏膩的血紅時，凌晏如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顫了顫，但他強行壓下自己的關切，只想同花澹清說清楚，這即將發(fā)生的未來。

而星河大驚，連忙點了花澹清的幾處穴位，壓住了少年體內翻騰不休的血氣。

“日后若是宣望鈞上位，自然會因宅心仁厚而不會割權宣照，也不會苛責為父平反的宣望舒。然而，他心性溫厚，終有一日壓不住性子本就剛強的宣照。倘若宣照上位，以她的雷霆手段，又怎么會留下宣望舒和宣望鈞？這天下，可以亂一次，也只能亂一次。再亂，就要徹底斬草除根，辟新革舊，絕無二法?！?/p>

凌晏如很少會和他說這樣長的話，也很少是這樣謀逆反上，驚世駭俗的言論。步夜在他身側，斂著眸子，似是默認了這番言論出自凌晏如的真心。

花澹清合上眼睛，任由星河替他擦去唇邊的血跡。

星河的手在發(fā)抖，正因如此，他才能看出花澹清也在發(fā)抖。

“天家無情，天家無情……我也該上戰(zhàn)場去……”

花澹清做了這么多年的傀儡世子，原以為自己已經想的夠清楚，活得夠灑脫，卻不曾想過，在他這些被尊敬為師長、被愛慕為胞兄的人，總是勾引著他縱身往下一跳，成為更大的棋子。

宣望鈞不也如此么？他如何不會懂！

宣望鈞在天樞軍與漠海交鋒的那一刻就懂了，在朝廷如此無所謂的拋棄了景南軍的那一刻便萬念俱灰。他的叔父，到底只是他的叔父，連女兒也可以親手送走，何談這天下與否？

而宣照，想起的大概只有母親的恨與那些總也流不盡的眼淚。

她本該以最快的速度回援寒江，卻被渠戎拖住腳步。這些逐水草而生的游牧國家，一旦立志與中原相搏，必要以鐵騎搏殺守城的箭兵。而這西北軍，又是多久未曾出過一個正兒八經的將領。居然還有余力分去守衛(wèi)承永帝的皇陵。

他早該進去了！被埋在地下再不可翻身，才好告慰哥哥的枉死，母親的沉痛。

宣照久駐天泉，倒是不知，這西北也腐爛至此，無兵可用。

寒江不會在這一刻說什么兩相合作的美談，一切不過是攘外必先安內，是天家要看的結果。承永帝削了宣望鈞的兵權，又打著她宣照的天樞軍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現(xiàn)如今，她深陷如此糾葛之境地，不也是她的好父親默然注視而成的結果？

宣照想仰天長笑三聲，也想踹翻那金陵座，持槍挑了她親爹的腦袋去祭酒。

她那一箭，到底是錯了。

宣照借力以長槍，穩(wěn)住身形，瞧著遠處即將朝城池推進的士軍。她既要除掉暗齋，又要拔除宣望舒，可這世上，哪有兩相齊全的美事？

她自詡算計天下，終究也不過是被算計的一顆棋子。

爭一個兄長的結局？

錯了，錯了。宣照！錯了！

她抓緊了粗重的槍身，連手上的創(chuàng)口也盡數(shù)迸裂流血?？伤齾s感覺不到疼痛，猛地一個槍花撩起地上黃沙，眼眶是嗜血的紅。

一盤死棋，哪有什么結果？可她宣照從不認敗，也敗不起。

宣照一曳韁繩，怒喝道：“眾將士，寧死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