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無羈和花澹清的相遇多半帶點人為的緣分,且最先是云無羈起的頭。
至于當初他為什么找上花澹清,還告知花家世子有關伊王寶藏的事,云無羈始終閉口不談。而那年蒼陽接花澹清入璇璣涯,說云無羈是刻意而為,也不算錯。
興許一切的起因,都是念云城的那驚鴻一瞥。
云無羈從來不讓旁人看他是如何替人送行。
說到底了,一樁生意一樁買賣,他只是個江湖客,來去無牽掛,才能活得自在。
而在念云的那一個單子,卻叫花澹清憑空橫插一腳進來,擾了他的事不算,最后竟還得知了他在羅宛的舊事。
諸此種種,放在云無羈這數(shù)年逃亡羈旅的日子里,實在是足夠令人驚悚的。
而這一次,云無羈之所以幫花澹清攔下陵,還要從蒼陽的偶遇說起。
蒼陽新歲縱火案鬧得沸沸揚揚,旁人看得是熱鬧,實則錯失了其中掩蓋的詭秘走向。
云無羈向來對這樣隆重慶祝,又打著合家歡名義的節(jié)日不感興趣。加上璇璣涯也趁著蒼陽動亂,暗地里朝寒江轉移人力物資,云無羈仗著自己是編外人員,大大咧咧的開了小差,不愿參與其中。
故而,他隱匿于人群之外,將花家世子的所作所為盡收眼底,不禁勾唇淺笑,覺得有趣。
把人家弟弟親手送進大理寺的虎口,轉眼就去赴宴陪人推杯,偏偏還喝不醉似的在人堆里飄來蕩去,像只花蝴蝶。
直到夜色漸深,燈殘酒盡?;ㄥG迤鹕黼x席,提著不知道是特產抑或是禮物的包裹往碼頭走。
云無羈瞧了瞧天,如鳥兒般輕踏磚瓦,跟在花澹清身后。
他以為花澹清醉了,要在碼頭睡上一宿,才能等到接他回南塘的船。
誰知他跟著花澹清七拐八拐,最后拐進一處偏僻竹林。
花澹清停下步子,將手里的東西極為隨便的扔在地上,回身看向云無羈藏身的方向:“閣下跟了一路,是要同某交個朋友?”
云無羈眉梢微挑。既然被揭穿,他也就沒有再藏下去的意思,大大方方地走出來,扶著身后劍匣,對花澹清笑了笑。
花澹清微斂眼睫也笑:“璇璣涯給我?guī)裁磥砹耍俊?/p>
云無羈笑起來的時候,總讓人覺得他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般稚氣?;⒀牢⒙?,帶著點與周身清冷氣息不同的懵懂:“我見公子欲歸家,可要送上一送?”
花澹清臉上還帶著飲酒后泛起的薄紅,如此抬眼看人,就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那個詞是什么來著?云無羈看著花澹清的眼睛,如此思索。
眼如一翦秋水。
可身邊的人絕不是如此含情脈脈。倘若被欺騙了,就一定會被秋水之下的暗礁觸得翻船。
在云無羈腦子里胡亂想象的時候,花澹清伸了個懶腰,朝他伸出手。
云無羈微怔,有些不明所以,但仍然靠了過去。
他有些猶豫地伸出手,思考自己是否應該握住花澹清的手。
然而,花澹清壓根沒在意他伸手與否,只是順著姿勢往前幾步挨近云無羈,替他拉好了前胸的衣襟。
接著,云無羈的臉感到一陣絨絨暖意,整個人往前微傾,是被花澹清捧著臉朝他的方向拖了一拖。至于那絨絨的觸感,應當是花澹清戴著的兔絨手套。
如此一來,他就聞見了花澹清身上淺淡的酒氣。更讓花澹清的笑臉撞了滿眼。
“想送我?等公子學會雪夜打傘,些許就能同我走一段路了?!?/p>
說完,他將手松開,退回到原位,蹲下去翻他的包裹。
云無羈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這才緩緩地抬起,碰了碰自己已經再度被冷風吹涼的臉頰。
而花澹清一陣窸窸窣窣,竟是翻出了一把油紙傘來。
花澹清利落地將傘一撐,又將包裹收好拿在手里,舉著傘走向云無羈,再以不容置喙的態(tài)度將傘塞給了他:“走罷,云公子。”
云無羈下意識握緊手里的傘柄,垂眼看向比他矮了半個頭的人,卻只能看到少年人有些濕漉漉的發(fā)頂,不禁失笑。
花澹清沒有解釋的意思,邁著步子往來時的路走去。
云無羈只是噙著一抹淺笑,跟在他身后,替他撐傘擋住稀稀拉拉落下的小雪。
花澹清大抵是困了,打了一個哈欠,懶懶地說道:“我方才還以為是暗齋來對我恭賀新春,好在遇見公子,剩了大晚上酒后動彈?!?/p>
云無羈耳力過人,他一邊留心聽著花澹清踩在雪地里的嘎吱嘎吱的聲音,一邊調整著自己的步伐:“怎么,送行者的名號比不過暗齋?”
花澹清歪頭,朝他嘻嘻一笑:“是以,幸好遇見了你呀。”
云無羈不提他在跟蹤花澹清的路上所料理的雜碎,只是轉動傘柄,甩飛了傘面上融化的水滴:“世子未免嬌氣了些,這樣也要打傘?!?/p>
花澹清挑了挑眉:“你是嫌雪太?。俊?/p>
云無羈隨口接道:“蒼陽的雪,本也就不大?!?/p>
花澹清看向云無羈,瞧清他滿臉寫著:這樣溫吞的飛絮,也能叫做雪么?
他不禁哈哈笑出聲來:“也是,比起關外,大景的雪的確不大?!?/p>
然而,哪怕是這樣大小的雪,只要再連下幾日,也能造成不小的損失。而關外諸多部族,也是因為這無休無止的酷寒,覬覦著玉梁、天泉一帶的豐沛水草和資源。
哪怕是羅宛,也始終對大景虎視眈眈。
花澹清不提自己要去哪里,云無羈也沒有過問的意思,只是替他撐著傘,跟著他的步子。
這樣的場景,叫跑江湖的看一眼都得當場倒吸好幾口涼氣,又或者不咸不淡地嘆口氣:又是一個被云無羈送走的可憐人。
當事人花澹清卻毫無緊張感,他將手套一摘,伸手隨便朝外一抓,抓得滿指濕漉漉的水痕,于是并著兩指搓搓,有些好奇的問道:“什么樣的才叫大雪?”
云無羈看了他一眼,忽地停下步子,連帶著花澹清也停住。
花澹清眨了眨眼,只見云無羈將他的手拉起,擦干那些水痕,替他戴上手套。
“你還能安穩(wěn)地踩在地上,所見的就不是雪。羅宛的雪和漠海差不多,一樣的多而暴戾,尤其是森林里,那樣厚重的堆滿了整個天地……你這樣的個頭,要是踩進去,多半要像拔沼澤一樣費力。”
花澹清嘴角一抽,心說我也只比你矮了半頭?
云無羈將他的手放下,繼續(xù)說道:“整個天地只有白色。無窮無盡的白與無休無止的狂風,只要分心就會死,倘若伸手去抓,你的手也會有壞死的風險。那樣的雪,才是大雪。”
云無羈說話的時候,始終看著花澹清。于是花澹清得以見到那些澄澈的藍是如何簌簌結上霜華,又緩慢融化的樣子。
羅宛的雪,是殺人的雪。而這樣的雪,花澹清見的也不算少了。
哪怕沒有深陷沼澤般的厚重,他也見了太多因雪而死的人。
花澹清緩緩開口:“我想……”
“我該去見一見這樣的大雪。”
云無羈被他的話弄得一怔,當即笑出聲音,笑得眉眼彎彎。
他們重新往前走,始終保持著彼此間半拳的距離。云無羈持傘得動作很穩(wěn),不像花忱或者墨九淵,總會朝花澹清的方向傾斜。那柄傘就這樣立在他們中間,像無聲地分隔符號,又像點別的東西。
云無羈凝視著遠方,唇角仍然噙著笑:“你若要去,我自然要送?!?/p>
哪怕他說過,他此生再不回羅宛。卻也對送花澹清去羅宛看雪一事很感興趣。
他可以在很遠的地方看著花澹清步入那狂風呼嘯、暴雪無情的世界,看著這與他非常相似的少年要如何捱過這幾乎索命的寒冬。
是會像他一樣置之死地而后生,還是和無數(shù)個死在羅宛雪夜里的人一樣,懷抱著對朝陽的期盼而咽下最后一口氣?
云無羈很好奇。
而現(xiàn)在,他們大概是朝著碼頭走。
花澹清微微張口呼吸,從唇齒間溢出一陣淺淡的白霧:“云無羈。”
他突然這樣連名帶姓的叫了一聲,也沒讓異國劍客有絲毫的遲疑或反感,同時,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花澹清沒轉頭,但他知道云無羈在聽,于是繼續(xù)說道:“我買你,送我一程?!?/p>
黑暗中傳來云無羈含笑的聲音:“憑你的劍?”
花澹清的劍,不是什么絕世神兵,甚至還有著被楚禺挑飛后砸開的豁口。
花澹清也笑:“憑我做的劍?!?/p>
花澹清添了一個字,就有些意味深長。也許是他總和玉澤、文司宥之類的謎語人混在一起,現(xiàn)在講話也多少帶著點謎語的味道。若不是知曉他底細和情況的人,估計要發(fā)蒙。
花澹清只是在想,年后他們即刻就要啟程寒江,而往寒江尋花忱多半意味著步入一個新的局?;ㄥG辶喜坏剿刖趾缶烤箷鲆娛裁?,但他總得在那之前把握一切他能把握的人。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關系。
云無羈緩緩呼出一口白氣,如此溫柔繾綣地看著花澹清的側臉——或者說,充滿著探究意味。
他朗聲笑開,又轉動了傘柄。
“倘若你做的劍叫我滿意,我就送你一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