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梓軒很想反駁,特別特別想反駁,然而在安全帽怒目圓睜的威壓下,一句話都擠不出。
公平呢?
正義呢?
平等呢?
為什么安全帽可以肆無忌憚的顛倒黑白?為什么安全帽可以將他們痛扁?
他轉(zhuǎn)頭看向其他工人,那些和他一樣一無所有的工人。
可是他們竟然默默的越過了他,一聲不吭的,已然開始干活。
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要妥協(xié)?為什么要心甘情愿?為什么要聽安全帽的話!
陳梓軒只能跟了上去。
磚塊粗糙的邊緣很快磨破了他的手套,繼而磨破了他的手掌。汗水流進傷口,疼得他直抽氣。
這不比干農(nóng)活累啊。
在村子里時他向往天空,莊稼種得腰酸背痛了,就抬頭彌望那一片浩瀚。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條狗的畫面。
噢,那條被他打死,卻又不見了的狗。
休息的時候,他數(shù)了數(shù)自己搬的磚,他一共搬了六百塊,一共只能換到六塊錢。
而到了傍晚收工的時候,他卻只領到五塊錢。工頭扣了一塊錢“工具磨損費”。
他干了一整天,卻只賺到了五塊錢。
更慘的是,當他回到地下室休息時,昨天的男人出現(xiàn),竟憤怒的把他趕了出去。
“你都跟那個安全帽說了什么?”他質(zhì)問道,“你為什么要多嘴?該說的話就說,不該說的話不要說,如果你不會說話,那你最好一句話都不要說!”
陳梓軒并沒有聽懂這段繞口令,但是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非常糟糕。
“喜歡頂嘴是吧?不喜歡這里是吧?那就滾吧!”
男人讓他滾。
“你不用再來工作了,你不是嫌這里的工資少嗎?那你就去其他地方賺錢吧!”他嘶吼道,“滾,我不想再看到你了,這里不歡迎你!”
陳梓軒像一只喪家之犬,磕磕絆絆的離開了那里,走了許久才想起來,自己的身份證,好像還在男人手中。
他沒有任何辦法,只好回去尋找,半路卻莫名被一群混混截住。
“你就是陳梓軒嗎?嗯,跟證件照里面的長的還挺像的?!被旎炝嘀桓蚬饭鳎戳丝搓愯鬈?,又看了看手中的照片。
“你們是誰?你們要干什么?”陳梓軒惶恐道。
混混一棍子敲了下去:“死狗,還錢!”
“你小子高利貸借了一百萬,還錢!”
“哦,沒有錢是吧?沒有錢也沒有關系啊,你可以過幾天再還,不過過幾天的話,這一百萬就會變成兩百萬了!”
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平白無故的欠了一百萬。
他只知道自己的生活越來越不好過了。
生活?他沒有生活。
陳梓軒在街頭流浪了三天,睡過天橋下,撿過垃圾桶里的剩飯,還要隨時提防惡霸一般的討債人。
第四天,一個工地招臨時工,管一頓午飯。他擠在人群中高高舉起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這個工地正規(guī)些,但活更累。陳梓軒被分到最苦的搬運組,每天要扛上百袋水泥。
一個月下來,他的肩膀磨出了厚繭,腰疼得直不起來,但拿到了實實在在的一千八百塊錢。
夏天來了,工地的鐵皮棚像個蒸籠。梓軒的背上長滿了痱子,一動就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休息,怕丟了工作。
同屋的老張告訴他,城里人都看不起農(nóng)民工。
“咱們就是城市的血汗,榨干了就扔?!崩蠌埡戎淤|(zhì)白酒說,他被機器軋斷了一根手指。
“但是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呢?上有老,下有小的。要買車,要買房,父母病了要去養(yǎng),小孩還要上補習班?!?/p>
“如果我們不努力的話,我們的家,以及我們小孩的未來,就全部都毀了?!?/p>
陳梓軒不是很難感同身受,畢竟他沒有小孩,也不需要買車買房,他只是想賺錢罷了。
然而他現(xiàn)在賺不了什么錢,因為他要還那些該死的“債務”。
如今他知道自己被誰坑了,那個男人,那個拿走他身份證的男人,那個帶他去往地下室的男人。
七月中旬,幾個工頭請他們這些新工人吃飯。
那天晚上,陳梓軒蹲在工棚后面吐得昏天黑地。
那些飯有問題,他隱隱約約聽到了工頭肆無忌憚的笑聲,他的思緒瞬間就回到了那一天,謾罵他的安全帽和狗的臉相重合。
第二天上工時,他一腳踩空,從兩米高的地方摔下來。右腿鉆心的疼,但工頭只讓休息半天,說沒流血就不算傷。
陳梓軒一瘸一拐的工作,沒有人會心疼他,因為大家都自顧不暇。
“賺錢哪里有這么容易,錢哪里有這么好賺?”
他蹲在馬路牙子上,看著霓虹燈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哭得像一個小孩。
幾年前,他滿懷信心的走出大山;現(xiàn)在,他像條瘸腿的狗蜷縮在城市最陰暗的角落。
遠處高樓上的霓虹燈拼出一個英文單詞,他不認識,但那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討厭它。
他討厭他們。
他討厭這個城市。
他討厭自己,他討厭那條狗,他討厭一切。
他突然很想念村雨后泥土的氣息,想念母親,想念陳飛飛,想念陳依依。他們現(xiàn)在都過的怎么樣了?應該過的很好吧,至少比他好吧?
但回家的山路那么長,而他的腿那么疼。
“哈哈?!?/p>
“哈哈哈哈。”
離開村子的那幾天,他發(fā)現(xiàn)了剛強,那條狗,好可惜啊,那頓狗肉他終究是沒有吃上。
“我打——”
“汪!”
“我再打——”
“汪汪汪汪!”
“哈哈——”
“汪汪汪!”
“哈哈哈哈——”
“汪汪汪汪!”
“打狗咯——打狗咯——大家都來打狗呀——”
陳梓軒在胡同里的角落手舞足蹈,剛強,那條狗,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跑了上來,一口咬住了她的小腿。
全齒的咬合力很強,他的皮肉立刻被刺穿。
他篤定那條狗是剛強,它來找他了。
剛強長大啦,它已經(jīng)從小狗變成了大狗。剛強變黑啦,它變得好黑,如同是接受了燃燒的洗禮,浴火重生了一般。
可是它又變得好丑,它變成了一條僵尸狗。
“噢噢哦哦——”
他被狗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