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江流兒剛吃罷早飯，便依著店小二說與他的，沿著大運河往靈瑞塔去。到得靈瑞塔下時，江流兒但見周遭人山人海，不比他與劉南如對弈時少，所幸他身量未足，很快擠到了前面。眼見塔旁一面緋紅大旗高高豎起，旗上“十日戰(zhàn)百雄”五個大字迎風(fēng)招展，他心下不覺暗嘆了句。江流兒正自驚嘆，忽聞不遠(yuǎn)處有人問道：

“李慕青這擂臺為何要擺在塔里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你看，這靈瑞塔有十層，李慕青從八月十五開始就在第一層擺了十桌棋，贏了以后就在次日上一層，再擺十桌棋。今天他在第七層，也就是說，他已連贏了六十個棋手了！”那人話音剛落，身旁便已有人為他解惑，不由越發(fā)好奇，因又問道：

“可我們都在塔外，如何能看到他們下棋呢？”

“會有人把棋譜從塔上吊下來，我們就可以在大盤上看棋了！”又有一人聞言應(yīng)道。

“看！棋手們來了！”人群中忽地有人喊了一聲，江流兒循聲望去，果然看到十個人正向塔門走近，昨日在客棧對弈的書生和屠戶都在。那小乞丐亦在其間，從他身畔經(jīng)過時，又得意地向他做了個鬼臉。

“??？這個偷我銀子的小叫花原來在這里！”

原來昨日那胖老頭也在啊。江流兒聞聲瞥了他一眼，卻見他給人群擠著，未能上前去追，回過頭去，但見小乞丐已與其余九個棋手一道在塔門口等候進入了。屠戶和書生相繼交了一兩定銀入塔，輪到小乞丐時，卻見他“呸”地一聲從口中吐出那塊銀子，立時遞到了收銀人手上。

“這是我的銀子！”江流兒聞言回頭，但見那胖老頭邊喊邊奮力撥開人群，拼命擠到前面時，小乞丐早已入塔，引得圍觀眾人一片哄笑。

巳時已過，李慕青不用說入塔，就連人影也未得見。江流兒見一眾觀棋的并未如何心急，想是這李慕青前幾日也如此，便沿了棋手們來的方向遠(yuǎn)眺，心道這桃源縣果非浪得虛名，大運河畔景致的確秀麗宜人。而塔上的十個棋手，卻是另一番心境了——

“那個李慕青還不來，是要我們等多久?。俊毙∑蜇ね虼巴?，一面抱怨了一句，一面打了個哈欠。

“是??！要是他再不來就算我們贏了！”最先進來的屠戶聞言高聲附和了，又不耐煩地叫道。他剛說罷便看向昨日贏了自己的秀才，卻見那秀才雙目微閉，手中的扇子越扇越快，他看著頭暈，便移開視線，只見傳譜的也等不及了，邊踱步邊不滿地道：

“哼！都甚么時候了？這甚么事兒??？真是！”傳譜人話音剛落，就見李慕青的家仆急匆匆上來向他道：“附近我們找遍了，沒找到！”

“再找！到遠(yuǎn)點的地方找！快去！”見那家仆雖有疲態(tài)，卻仍即刻應(yīng)聲便去，傳譜人對他的氣消了一半，就繼續(xù)數(shù)落起李慕青來：

“一把年紀(jì)了，還像個孩子！這么不懂事！”

“哎呦！殺人了！打死人了！救命?。　眳s說那家仆直尋到附近一個村落的草堆旁，聽到老爺叫聲，連忙飛奔過去，口中一疊聲地喚他，卻是不見他的人影，只在草垛旁看到一堆小孩，遂攆跑了他們，扒開草垛，果見他家老爺就在里面——原來他是在跟小孩玩官兵捉強盜。當(dāng)下顧不得旁的，忙向老爺催促道：

“老爺！老爺！比賽開始了！”

“比賽？”李慕青吐出口中的稻草，從草垛里鉆出頭來，滿臉疑惑之色。

“老爺忘了嗎？今天是您十日戰(zhàn)百雄的第七天啊！”

“嗯？這就開始了嗎？”見家仆一臉急切，李慕青忙鉆出來，立起身搔了搔頭。

“已經(jīng)開始了！”

“呦！忘了！”李慕青一拍腦門，急忙往靈瑞塔去。剛進塔門，就聽塔上眾棋手嚷嚷道：

“李慕青到底下不下棋??？”“再不來就判我們贏！”

“各位請再等等，他一會兒就來！”還好這個傳譜的給他說說話，不然他們不戰(zhàn)而勝，不就不好玩了？李慕青一面想著，一面加快了腳步。剛到六七層之間，就見一個屠戶模樣的在口出狂言：

“看到我這個天才來，李慕青是不是怕得不敢下棋了？快賠我一百兩銀子！”

“誰說我見你們怕了？第一手都下好了嗎？”李慕青倒也不以為忤，只是一面說著，一面“啪啪”拍了兩下手，從容上到七層，環(huán)視一遭過后，先問那屠戶道：“棋品多少？”

“八品若愚！干甚么？”

“再放一手！”李慕青懶得搭理他，直指棋盤對他說道。

“甚么？”

“我看你是愚笨！再讓你一手！”看這屠戶還在發(fā)愣，李慕青只好挑明道。見他依言落子，李慕青應(yīng)了手，又到二號桌前，那人他卻認(rèn)得，聽他問候了句“老前輩”，李慕青卻絲毫沒客氣：

“小秀才張品，你也想來騙老夫的銀子？”

“不敢不敢。能跟大明四大國手之一走上一盤，贏上一子半子，小生三生有幸?！?/p>

“有幸個屁！看棋！”聽他面上酸文假醋，話中綿里藏針，李慕青更不耐煩了。

“嗯？你的棋呢？”李慕青見第三局棋盤上只擺了雙方座子，不由奇道。

“我們猜先吧！免得我贏你之后人家說我以大欺?。　?/p>

“甚么！”李慕青見對方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乞丐，不由振臂怒喝一聲，手卻不小心摸到自己頭上的稻草，遂氣沖沖地揪下來扔了。卻見那小乞丐竟哄孩子一般地向他笑道：

“好啦好啦，我先走一步?？雌濉焙谧討?yīng)聲而落，李慕青見狀微訝，卻是并未多言，應(yīng)了手便去了下一桌。

“七號桌黑棋東三南十二！”“六號桌黑棋東八南九！”“八號桌白棋東六南十一！”“三號桌黑棋東八北十一！”李慕青入塔不多會兒，塔下大盤上便紛紛傳來了棋譜。江流兒從頭到尾走了一圈，目光停留在三號桌的大盤上，不由驚呼出聲——他記得清清楚楚，那小乞丐第三個進塔。細(xì)細(xì)看過他的布局后，江流兒不由暗暗嘆道：

“沒想到這小乞丐竟如此厲害！”自此，江流兒便在三號桌的大盤前駐足，不去看旁的對局了。殊不知此刻塔上的李慕青沉吟過后也發(fā)出了相似的感嘆：

“喂！你的布局很不錯，恐怕連方勝都占不到便宜！你教教我吧！”

“你又不是我徒弟，我憑甚么教你??？”

“嗯？”李慕青雖從不拘禮，但晚輩棋手卻從未有人敢和自己這般說話，不覺又好氣又好笑：“嘿！你這小孩竟敢這樣對我說話！聽著！我可是大明棋界五雄之一！”

“本少爺才是天才棋手！”未料那小乞丐仍是未改得色，李慕青“哼”了一聲，心下暗道：“你別神氣！我給你點厲害瞧瞧！”想到這，他手起子落，隨即去了下一桌。

幾十手過后，一半對局勝負(fù)已分。傳譜人向眾人通報道：

“一號桌棋手認(rèn)輸！”“七號桌棋手認(rèn)輸！”“八號桌棋手認(rèn)輸！”“九號桌棋手認(rèn)輸！”“十號桌棋手認(rèn)輸！”

“李慕青贏了！”近幾日常跟他玩捉迷藏的小孩也來給他助威，聞言正興奮地歡呼，塔上便又傳來四五六三桌棋手認(rèn)輸?shù)南?，遂高興地又蹦又跳。圍觀的眾人也紛紛贊道：

“這么快就贏下八盤，他真厲害呀！”“要不然他怎么能名列棋界五雄呢！”

塔下的眾人贊不絕口，塔上的李慕青卻不敢大意。目下還剩兩盤未完，他心中暗暗盤算起來：“眼下就剩臭小子和小秀才了……先拿下哪盤呢？”想到小乞丐的布局，他心中便有了決斷。

“我輸了……”十幾手過后，秀才張品終于投子認(rèn)輸。李慕青剛松了口氣，就聽小乞丐催促道：“哎！我下好了！”

“太妙了！這手棋一下，李慕青要吃苦頭了！”江流兒看到剛傳下來的最近一手棋，不覺由衷贊道。

“嘿嘿，喂！你的眼睛瞪得像牛眼睛??！”李慕青正思索如何應(yīng)對，忽見小乞丐擠眉弄眼地沖他笑道。他心不在焉，不知不覺竟“嗯”了一聲，只見這小乞丐笑得更厲害了：

“你真像一頭老牛啊！哈哈哈哈！”

李慕青一心在棋局上，也未多留意他說甚么，只覺這棋路甚是熟悉，因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溃骸澳闶欠絼俚牡茏?？?/p>

“甚么方勝圓勝長勝扁勝的？我是未來大明棋圣！”

“你以為吃掉我一塊棋就贏了嗎？我會告訴你甚么叫棋圣！”見這小乞丐如此放誕狂妄，李慕青不由怒喝道。一枚白子隨即應(yīng)聲落在棋盤之上。

“真正的較量開始了！”江流兒見到剛傳來的棋譜，心中不由贊嘆道。塔上正如他所言，在進行最后的較量。李慕青一面聚精會神地盯著棋盤，一面自言自語道：“下哪里呢？”

“下在名位！”李慕青聞言不知不覺地落子，隨后才如夢初醒。

“李慕青輸了！”最新的幾手從高處傳下，江流兒一見便脫口而出。眾人聞言大驚，卻不想李慕青本人也認(rèn)了輸——

“我輸了啊……”李慕青盯著自己恍恍惚惚落下的那顆白子，忽然拍案向前，橫眉立目地對眼前的小乞丐喝道：

“明天我要單獨跟你下一局！”

“??？倔老頭！”小乞丐還在把玩棋子，見李慕青扔下一句話便拂袖而去，盡管有些訝異，還是無奈地笑道。

“連一個小乞丐都有這么高深的棋力，真不知明年國手大賽會有多少高手……”江流兒邊走邊想著，忽聞“啊”的一聲，自己便被砸倒，重重摔在地上。

“壓死我了……”江流兒強忍著疼痛，扎掙著從地上坐起，這才看清砸倒自己的是個老乞丐。這老丐須發(fā)皆白，面帶醉態(tài)，瘦骨嶙峋，身上只一件半臂，一條腰裙，東一塊西一塊的滿是補丁，手里拿著個淡黃的大葫蘆。未及將那老丐扶起，江流兒便聽到一陣喝罵，抬頭看時，但見兩個膀大腰圓，伙計打扮的大漢從店門口追到這老丐面前——想必將他從店里扔出來的正是這二人了。江流兒最看不得恃強凌弱，當(dāng)即立起身來，向二人怒喝道：

“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然欺負(fù)一個老人家！”

“欺負(fù)他？”卻見其中一個大漢一臉忍無可忍：“他每天到我們店里偷吃飯菜不說，還把客人嚇走！今天我們就是教訓(xùn)教訓(xùn)他！”江流兒見狀正遲疑間，早見那老乞丐大叫道：

“我沒偷！我沒偷！我根本沒偷??！”豈料他一面高叫一面振臂頓足，懷中的各色吃食嘩啦啦全灑了。江流兒見了當(dāng)真無奈至極，滿臉尷尬地看著兩個大漢。

“呃！都掉出來了……”老乞丐看看地上，也尷尬地笑了笑。

“哼！還說沒偷！打死他！”方才說話的大漢見狀更是怒不可遏，卻不曾想他剛掄起拳頭，就被一聲高叫喝止了——

“拿你們一點兒東西，有甚么大驚小怪的！”這聲音有些熟悉，江流兒循聲一望，果然是那小乞丐。只見他手里掂量著個大銀錠，洋洋得意地向那兩個大漢道：

“今天小爺有錢，這兒所有人都是我請的！”他一面說，一面指向眼前的一老一少，又向身后一指。江流兒看得分明，他身后跟著的，是跟他一并入塔的所有棋手。

兩個大漢見有人付賬，登時不再發(fā)作，遂將眾人迎進店來。江流兒豈肯受嗟來之食，更不愿隨眾夸他棋力高，是以雖跟眾人一并進店，卻并未與他們一處落座，只在靠邊的小桌旁坐定，自顧自點了一碗三鮮面。不料這店家竟頗為勢利，居然先把小乞丐的“十大碗”并洋河酒上齊之后好一會兒，才懶懶地給他端了面來。此時天色已晚，那邊大桌上除了老乞丐仍在大吃大喝，其余十人早已酒足飯飽，喝茶閑聊了——

“小兄弟，你可真厲害啊！都把李慕青打敗了！”“就是！不得了啊，太厲害了！”

“李慕青算甚么？小爺我還要當(dāng)棋圣呢！”眾人的交口稱贊讓小乞丐有些飄飄然，卻不曾想那老乞丐聞聽“棋圣”二字居然對膘雞停了筷，立起身來揮著手中羊腿大笑道：

“呃？棋圣？我是棋圣！哈哈哈哈……”他話音未落，早被身后屠戶一把按下：“你這個瘋子，給我坐下！”

“我真的是棋圣??！”雖給人按住坐了，老乞丐卻仍笑道。眾人只道他瘋了，見狀皆大笑起來。江流兒心中不忍，便在旁朗聲說道：

“李慕青在一百八十手時已經(jīng)贏了！”

“??？誰！誰說他能贏我？”眾人聞言頓時面面相覷，那小乞丐更是又急又氣，立時扯開嗓門四處問道。卻見問話無人應(yīng)聲，小乞丐又向周遭環(huán)顧一圈，狠狠提高音調(diào)再問了一遍：

“誰說他能贏我！”

窗外的下弦月很高了，店里食客已所剩無幾。小乞丐直看了兩回，目光才落在了背對他吃面的白衣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