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真漂亮！妙手，妙手啊！”又是幾手棋過后，李慕青終于停手，盯著棋盤贊了句，隨即便投子認輸，自顧自下塔去了。江流兒有些發(fā)懵，本想著先復個盤，誰知李慕青走了。身畔小乞丐一拉，他便跟著出了塔。

李慕青下得塔來，徑直向旗桿走去。夕陽之下，他重重嘆了口氣，最后望了一眼“十日戰(zhàn)百雄”五個大字，隨即一把將那旗扯了下來。眾人見他如此，始則面面相覷，繼而驚呼連連：

“甚么？李慕青輸了！”“剛才他明明占先的！”

“是??！真不敢相信，他竟會輸給一個孩子！”

人群亂哄哄的，驚呼之聲未歇，盡皆望向塔門。無人留意其中一個老乞丐的酒話——

“哈哈，贏了，贏了！”

一語既罷，老乞丐也望向塔門，啃了口手中的雞爪：“嗯，好吃！”

總算看到兩個孩子下塔出來，眾人的目光都在他二人身上。李慕青更是一刻也等不得了，直向剛剛勝他的孩子迎上去：“告訴我，你姓甚名誰？”

“江流兒！”

“嗯？江流兒？”李慕青驚得張口瞠目：“是不是和劉南如大戰(zhàn)一天一夜的江流兒??？”

“是！”這應(yīng)聲雖惜字如金，在小乞丐耳中聽來，卻絲毫不亞于驚雷，心中不由暗暗嘆道：

“?。吭瓉硭褪歉鷦⒛先缦缕宓纳裢。」植坏眠@么厲害！”小乞丐想到這兒，便認真打量起他來。但見玫瑰色的夕陽下，眼前的少年劍眉鳳目，頭頂長發(fā)綰了個小髻，周遭的短發(fā)自然披散，身著素白麻布圓領(lǐng)衫，腰間一條松花綠布帶，足下是一雙粉底皂靴。剛打量了一回，未及再細端詳，李慕青的驚嘆便已在近旁響起：

“哎呀！我看過你和劉南如下的吐血棋啊！真是精彩，后生可畏?。　币徽Z既了，李慕青又正色向江流兒道：

“從今往后，我要好好鉆研圍棋了！明年國手比賽我不會再給你機會，一定要戰(zhàn)勝你！”

一天的對局下來，江流兒已是饑腸轆轆。只聽小乞丐肚子也叫，他既怡然與自己同行，且并未驅(qū)趕身后老丐，直令江流兒心中甚慰，遂叫上了老乞丐一起，到了全縣最大的酒樓。三人把店里有名的“六碗”“四湯”“八碟”一并點齊，又溫了兩角洋河酒。酒店上下雖暗暗稱奇，卻也都照單端了上來。

三人飽餐一頓過后，雞鴨魚肉沒吃完的，老丐全吩咐帶走了，連酒葫蘆也裝得滿滿的。結(jié)賬時共是一十九兩三錢一分，江流兒摸出郭逢春給的二十兩，找回的零頭連住店也不夠用了，便與這一老一少往山神廟走去。

原來江流兒父親雖為官清正，母家卻世有軍功，封賞當然少不了，是以自幼不缺錢，便養(yǎng)成了“車馬輕裘與友共，蔽之而無憾”的習慣。路上老乞丐醉酒吐了一回，江流兒仍和小乞丐一同把他架回了山神廟，又照看他歇下了。

見老乞丐鼾聲微作，江流兒也放下心來。破窗之外夜色正好，小乞丐又邀他同賞，江流兒便欣然出門。他平生第一次在異鄉(xiāng)與人夜游觀景，但見弦月皓皓，繁星點點，又聞蟬鳴啾啾，蛙聲陣陣，心道南方秋夜果與北地不同，便是這八月廿二廿三時候，京城何處還可得聞蟬聲蛙鳴？想到這，他越發(fā)心曠神怡，與小乞丐走了走，又回到山神廟前。二人一同上了樹，剛在大樹枝上并肩坐了，就聽見身后老乞丐叫道：

“哎！吃不吃豬蹄兒？很香??！”

“吃甚么吃??！偷我的銀子去買酒喝！不吃！”江流兒正要婉拒，早聽小乞丐喝道。

“你們不吃，那我自己吃了！”

聽老乞丐說話，二人相視一笑，不再回頭理他。方才聽小乞丐說他也是京城人，江流兒頓生了他鄉(xiāng)遇故知之感，不知不覺竟打開了話匣：

“打從我出生起，娘親就離世了。爹爹跟我說過，雖是神宗皇帝賜婚，可他和娘感情極好，娘親難產(chǎn)去后，他就沒有續(xù)弦。我外祖是李成梁，娘親是李家幼女，閨名如蘭。她從小習武演兵，最得大舅舅疼愛。娘親少時女扮男裝，偷偷隨大舅去抗倭，不想朝鮮冬日極冷，娘親涉冰水受了寒，才會落下病根，最終難產(chǎn)而亡?！蔽龅囊癸L吹過，一片葉子落在江流兒肩頭，小乞丐伸手為他摘下，隨即輕輕一彈，那葉子剛巧落在二人影子交疊之處。小乞丐心中一動，因問道：

“方才你說你爹爹含冤而逝，可你家世代書香，母家又滿門名將，怎會沒有家人為他伸冤呢？”

“我家到我這兒已是三代單傳，我很小時外祖就已不在人世，娘親雖有五個哥哥，可他們或戰(zhàn)死，或病死，或自盡，如今還在人世的，只有我三舅一人?？伤粤藬≌讨?，天啟初年就下獄了。”江流兒嘆道。

“難怪你爹爹不讓你習武啊……”小乞丐一面說，一面朝江流兒處側(cè)了側(cè)身子，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是啊。我雖自幼過目成誦，卻于讀書不求甚解，只胡亂翻個大略，就去弄槍使劍了。爹爹死后，我本想跟妖刀王學武，想手刃仇人，當個大俠客，但他說我永遠成不了大俠，也永遠無法以此報仇！可他又說我能成為了不起的圍棋國手，如果當上棋圣，就能為爹爹報仇了！”

小乞丐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雙腿，卻是聽得極為專心。聽江流兒說到這，忍不住驚呼出聲：“啊？你就當真了？”

“是啊，后來我想拜師學棋，卻吃了不少閉門羹。當時我先去了武昌，金威遠來找我下棋，之后他就收我入門，把所有棋藝都教給了我?？伞伤幌肜梦摇也贿^是他的工具罷了。”

“利用你？”

“嗯，”江流兒點點頭，回看向小乞丐：“金威遠告訴我劉南如的弱點，我跟劉南如大戰(zhàn)了一天一夜，把他拖垮了……他舍命將棋之正道傳授于我，是我長這么大最敬服的棋手！”眼見江流兒語聲哽咽，俯身抱頭，小乞丐伸出手去，卻還是在將觸未觸到他時頓住，停了片刻，還是把手放了下來。

樹下草叢中，幾只螢火蟲星星點點，拱衛(wèi)下弦月的繁星似乎也有了應(yīng)和在人間。江流兒看在眼里，心也漸漸平和下來，又跟小乞丐一五一十地說起自己在東郭棋院的經(jīng)歷，連同自己為何來此，也一并說給了他。

自從父親離世后，江流兒一改往日的快人快語，連他自己也未想到今夜居然會如此滔滔不絕。說到忘形之處，他不由一把握住小乞丐的左手，只覺他這小手溫軟細嫩，柔若無骨，不覺一怔。卻見小乞丐看了他一眼，竟微微一笑，略略低了頭。月光之下，江流兒見他后頸肌光勝雪，當下微覺奇怪，卻也并未細想。只見小乞丐把手輕輕掙脫了，向他微微笑道：

“不早啦，咱們快回去睡吧，一會兒天就亮了?！闭f罷便抱著樹干滑下，又抬頭望了望江流兒。江流兒見狀忙滑下來，跟他一道往山神廟走。

剛進廟門，二人就是一呆。但見老乞丐酩酊大醉，鼾聲如雷，身畔是空空如也的酒葫蘆，還有啃得干干凈凈的骨頭。江流兒無奈笑笑，轉(zhuǎn)身為他二人鋪了茅草，一躺下便沉沉睡去。小乞丐卻還精神，看著江流兒熟睡的側(cè)臉，那臉分明還是稚氣未脫，不由一酸，心下暗道：

“真沒想到，江流兒的經(jīng)歷比我還要坎坷多難呢……”

就這么胡亂想著，小乞丐也睡著了。不多會兒，老乞丐翻了個身，鼾聲乍歇，夢囈又起。只是兩個熟睡的孩子并未聽到他口中的喃喃之聲：

“天地大同，嘿嘿……天地大同！天地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