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江流兒服侍圓德大師服過藥喝了粥,自己胡亂吃了些,便自帶了棋盤棋子去了不遠(yuǎn)處的水邊。耳畔飛瀑嘈嘈,溪水潺潺,江流兒剛坐了,便有片刻的失神——父親在家常操《流水》,他雖于琴上并不留心,卻也畢竟是父親手把手教過的。此前在這兒打譜時,師父都會在不遠(yuǎn)處,江流兒自會安心無比,不會心存雜念。有時師父興致來了,就會跟他手談一局,每當(dāng)他有妙手,師父都十分歡喜,如今自己仍在原處擺下了棋盤棋子,卻是再也見不到師父的音容笑貌了。圓德大師“悟透天地大同”的提醒猶在耳邊,江流兒想著大師昨夜“天地大同需要領(lǐng)悟天地之道”的開示,不由心道:
“天地之道……爹爹和劉老先生的君子之道是為人之道,師父于圍棋之道上也只勉我自去領(lǐng)悟,這天地之道……會是甚么呢?”
眼前清榮峻茂,春和景明,江流兒只覺心有所感,卻又實在是難以言說。棋盤上連座子也沒有擺,縱橫十九路無一不通,卻又更令他不知所措。江流兒就這么坐著,連動也未曾動一下,他身后不遠(yuǎn)處的矮崖上,方百花和他一樣一動未動——只是此時江流兒眼里是天地,方百花眼里是江流兒。她知道眼前人并未覺察自己在看著他,卻實在醉心于他的專注和執(zhí)著。二人日日如此,至晚方歸,過了數(shù)日,方百花終于看到江流兒開始落子,棋盤雖遠(yuǎn),看不清棋子落于何處,可她對落子的數(shù)量卻是一清二楚——江流兒一手一手下來,下一手該是第三十三手了。
江流兒當(dāng)下落子并不快,方百花聚精會神地看著,忽地身后人聲乍起,唬了她一跳——
“喂,飯都好了,你們不餓嗎?還要本大廚親自來請?”這問話除了來福也沒旁人,是以方百花并未回頭,只目不斜視地應(yīng)道:
“你受累啦。我等他一起吃?!?/p>
“這都幾天了!江流兒天天吃了早飯就在那坐著,他是不是傻啦?你還跟他一道早出晚歸!”
“他很痛苦……”
“?。俊币姺桨倩▏@氣,來福越發(fā)不明就里,因問道:“痛苦?為甚么?”
“他還沒悟透天地大同的奧妙,哪能不痛苦呢?”方百花聞言應(yīng)道。
江流兒正反復(fù)揣摩拜師當(dāng)夜師父于星空下給他的教誨,忽聞耳畔水聲激越異常,循聲望去,卻是妖刀王在水中礁石之上練刀。見這刀法雖有震山撼水之威勢,卻無屠生害命之戾氣,江流兒心中暗暗嘆為觀止,卻聽妖刀王在一刀激起千層浪后一聲長嘯——
“天——地——大——同!”
“天地之道……我明白了!”江流兒見狀聞聲正如醍醐灌頂,執(zhí)起一顆白子便落下了。見他落下這手棋時周身都散發(fā)著自信,隨即開始收拾棋子,方百花便趕了去,到他身旁時,江流兒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了。二人一個拿棋盤,一個拿棋子,與來福一道回去吃飯,仍是無人留意,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被不遠(yuǎn)處樹叢里的花面郎看得清清楚楚。
接到飛鴿傳書,雷凌云連夜趕到了倭寇大營,一見佐佐木,便直截了當(dāng)?shù)氐溃?/p>
“我剛得到消息,圓德受傷不僅沒有讓江流兒消沉害怕,反而激發(fā)了他的斗志,看來他已領(lǐng)悟天地大同的精髓了?!?/p>
佐佐木聞言并未起身,只是冷哼一聲,終于來了個圖窮匕見:“我要你想盡一切辦法除掉江流兒!”
雷凌云也不以為意,微微一笑道:“看來黑木小名人是贏不了江流兒了,竟要我雷凌云幫他獲勝!”
“胡說!”佐佐木拍案怒道:“黑木君一定會戰(zhàn)勝江流兒!”
“那我就等著黑木勝利吧!”雷凌云絲毫不惱,說罷便往帳外走去。
“雷凌云!”見雷凌云真走,佐佐木急忙道:“難道你不想得到大明棋圣稱號了嗎?”
雷凌云聞言不慌不忙,只從從容容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笑道:“我會幫你除掉江流兒。只是沒想到,原來佐佐木大人這樣卑鄙啊?!?/p>
“難道你不卑鄙嗎?”佐佐木咬牙切齒地詰問罷,這才見雷凌云回了頭,與他相視大笑起來。
多少人不懷好意的惦記,江流兒全然不知,更是無心留意。參悟了天地之道,他初時歡喜異常,卻在想到不久后的對局時心下一黯。是以翌日剛用過早飯,江流兒也不拿棋盤棋子,便自去了水邊坐著。仰觀春山青青,俯察春水渙渙,眼前的一切都生機盎然,一年春色何其有限,如何能不令其為血所染?想到這,江流兒微不可聞地一嘆,卻忽見一顆小石子驀然入水,濺起的水花不偏不倚,正打濕了他半張臉。江流兒知是人為,回頭一望,果見百花就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正向他掩口彎腰,聲如銀鈴地道:
“我看你頭都要想破了,是要格山,還是格水呢?”
“好啊,你敢亂我心緒!”江流兒起身笑道:“我要教訓(xùn)教訓(xùn)你!”他話音剛落,便見百花雙手把腰一叉,俏生生地向他扮了個鬼臉:
“有甚么了不起的?想教訓(xùn)我,你過來呀!”
眼前之人巧笑倩兮,江流兒的煩憂已不知飛向何處,因向她笑道:“你等著!我非抓住你,讓你知道我的厲害!”說罷即刻飛跑過去,可百花又豈肯乖乖等他?早就先他一步跑開了。
“你抓不到我!”方百花回頭見江流兒離她尚有丈許,腳下便也沒停步,向他得意地笑道。卻不想竟給一塊凸起的樹根絆了一下,整個人跌倒在地,痛得她“哎呦”一聲。
“百花!”江流兒急了,狠命沖到她身畔,見她伏地不起,慌忙蹲身將她翻轉(zhuǎn)來往臂彎里一攬,口中一疊聲喚道:
“百花,你怎么了?快醒醒??!百花!”
見百花仍未醒來,江流兒心急火燎,正要去探她氣息,忽見她驀然睜眼對自己一笑,不由一呆,卻冷不防給她一推,撲通一下掉進了身后的溪水里。
“哎呦!”江流兒不識水性,一下子嗆了不少水,好在溪水尚淺,他拼命撲騰幾下,總算是站了起來。他不急著上岸,只向百花叫道:
“救命啊!”他本想趁她來岸邊拉他就拖她下水一起玩,怎奈自己先等不及了,一往岸邊走動,百花又豈能上當(dāng)?只見她半跪坐在岸邊,正沖自己狡黠一笑:
“哈哈,你再來教訓(xùn)我呀!”
“好啊,你敢戲弄我,看我饒不饒你!”江流兒只道百花又會跑開,誰知她居然真伸出手來拉自己上了岸。江流兒一只手給她兩只溫軟如綿的小手一拉,哪還舍得拖她入水?當(dāng)下上得岸來,見百花方才用力拉自己而雙頰略帶紅暈,江流兒遂伸了手去往那紅暈上輕輕一掐,看她一雙妙目微瞪,因笑道:
“嘿嘿,我教訓(xùn)過啦?!?/p>
方百花“嗤”地一笑,忙取了帕子為他擦了臉,又背過身去解了汗巾,口中囑道:“快把外衫脫了,仔細(xì)受寒?!?/p>
江流兒心上一暖,忙依言脫了,見百花遞了汗巾來,便擦了擦頭發(fā)并頸項,又脫下靴子控了控水。見百花示意自己一人一頭擰了擰外衫,他本欲在此就地生火烤干,卻見百花收了他的外衫道:
“咱們回去吧,午間若有熱湯你就喝點,若沒有,我就給你做?!?/p>
聽百花如此說,江流兒歸心似箭,當(dāng)即跟她一道往回走去。只聽百花問道:
“你怎么了?不是已經(jīng)領(lǐng)悟天地之道了嗎?怎么還是心事重重的呢?”
“還是瞞不過你啊,”江流兒嘆道:“我倒非存心瞞你,只是此事似乎成了死局——如今我雖領(lǐng)悟了師父天地大同的精妙,卻并不知黑木是否領(lǐng)悟了天魔大化的深奧,此其一。再來就是我更擔(dān)心的:依照契約,黑木輸就會自盡,我不愿見他如此,只希望與他化敵為友……”
“化敵為友?”方百花一臉訝異。
“是啊?!苯鲀狐c了一下頭,又向天邊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要他在,就會讓我常念不進則退,逼迫我自強日新。他若不死,我能有個一生的對手該多好啊?!?/p>
“這樣啊……”方百花想了一回也沒能想到甚么,卻仍看著江流兒笑道:“看起來確實像個死局,若是別人倒也罷了,可你又不是別人,我相信你一定會想到兩全之策的!”看著江流兒眼中安心和悅又難掩驕傲的光,眼見這份驕傲源于自己,方百花欣喜之余又有些不好意思,遂向他眨眨眼,指向廚房笑道:
“你看,飯應(yīng)該是好了!咱們快回去吧,能喝上誰的湯,就看你運氣啦!”
廚房炊煙裊裊,來福從容不迫,一面灶上正在煮飯,另一面的大鍋里燉著魚湯。他掀開鍋蓋用力嗅了嗅,不由得意地道:
“嗯,香?。】磥砦襾砀km當(dāng)不了棋圣,能當(dāng)天下第一大廚也不錯!哼哼,怎么說也是個天下第一嘛!”他又哪里知道,江流兒這次還巴不得他不做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