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幾天,顧奶奶便出院回家休養(yǎng)了。
婚禮當天,你換了一襲石榴色的旗袍,顧奶奶在下擺用暗金線繡了石榴紋樣,看起來十分不俗。一大早的,又為你盤了頭,絞了面,送你出閣。
你只略施粉黛,戴了自己兒時戴過的一只如意金鎖,配了一同打制的兩只手鐲,兒時祖父母特意為你打了這一套金器,共三件,金鎖、手鐲,還有耳環(huán),精巧非常。祖父不忍你哭鬧,你便沒扎耳洞,耳環(huán)閑置了下來,但你也經(jīng)常拿出來把玩把玩。最妙的是這一套首飾的一應扣眼都做成了活的,就是為了方便你大了后再戴,在祖父母心中,你永遠都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今日你帶著它們,也算是祖父母看著你出嫁。
霍玉珠站在你的身邊,挽著你的手,你既無父兄,顧奶奶大病初愈又無法到場,你亦不肯他人代替,便只能由她代勞。反正只是做姨太太,這些虛禮也無甚緊要?;粲裰榻裉鞂W著洋人的習俗穿了一身白色的洋裝,聽哥哥說,白色在西洋代表著純潔無暇的愛情,雖然你平時甚少說自己不易,但她是看在眼里的。她就向哥哥求告了這一身,誓要為你討個好彩頭。
霍玉珠把你的手交付給張萬霖時,你聽見這丫頭似乎在抽噎,轉(zhuǎn)頭一看,果然已經(jīng)成了淚人兒。你伸手撫了撫她的后背,略加安慰,又扭頭朝她做了個鬼臉,她這才破涕為笑。站在張萬霖身邊,你還是有些感慨,原以為自己這輩子不會嫁人,卻陰差陽錯的嫁給了他。
“諸位諸位,我今天要宣布一條天大的喜訊,我張萬霖,馬上就要迎娶我的四姨太——彭舒云!”
“好!”臺下掌聲雷動。身旁張萬霖也跟著鼓掌,笑聲震得你耳朵生疼。
宴會開始,按例你應該與張萬霖跳一支開場舞。
“聽說這位四姨太還是個大學生呢?!?/p>
“不知道張大帥舍不舍得再讓她出去上學?!?/p>
“能去上學嗎?”你擁著張萬霖在舞池中跳開場舞時,聽到周圍人的議論,你便仰起頭問他。你的身高在女子中并不算矮,但與張萬霖站在一起,還是需要仰頭才能看著他的眼睛。
“去!不僅要去,還要風風光光地去。哈哈哈……”張萬霖又開始笑,真聒噪。你抬頭看了他,天庭飽滿,鼻子也生得好,這么窮兇極惡的人竟生了一雙桃花眼。
“看什么呢?看我不算太老,眉目也還算俊朗?”張萬霖忽地把臉湊近了許多,溫熱的鼻息撲到你臉上。
你有些不自在,側(cè)了側(cè)臉。‘要命!他怎么知道那天自己跟玉珠說的話,肯定是那丫頭不小心說漏了’你暗暗叫苦。
半晌,干巴巴擠出一句“還行,不虧?!?/p>
跳完開場舞,就是跟著張萬霖挨個敬酒了。他大抵猜到你酒量不佳,除了霍天洪、陸昱盛和夏師爺?shù)木?,其余的便都幫你擋了。洋酒勁兒大,一圈敬下來,你多少有些醉意,張萬霖便囑咐阿林送你先回張公館。
你換了衣服,倒頭便睡,傍晚才睡眼惺忪的醒來,頭暈的厲害,想起以前父親醉酒時母親總為他倒一杯蜂蜜水,你硬撐著從床上爬了起來,下床去倒水。張公館的人今天都被挪去了婚禮處用,屋里冷冷清清的,半個人影都沒有,你只能自己在廚房里翻找。
“不許動!”稚嫩的聲音嚇得你一激靈,轉(zhuǎn)頭一看,一個四五歲,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拿著一把木槍指著你。不用猜,一看就是張萬霖的兒子張庭琛,你記得霍玉珠說過這孩子是元配所出,但早早就沒了母親。太像了簡直,這圓圓的腦袋跟他爹如出一轍。
你蹲下身子,視線與他齊平,“你好,張庭琛,我是來你家做客的,我叫彭舒云?!?/p>
“哼!你才不是來我家做客的,劉媽說你是來搶走我爹的!你這個壞女人,我才不讓你得逞?!闭f罷,張庭琛便提著小拳頭朝你的臉打來。
你一把捉住他的手,順勢將他抱了起來,張萬霖打不過,他四歲的兒子還打不過?“小鬼,這樣對客人可不禮貌,我是你爹娶回來的姨太太,自然是客人。平白無故的,我搶你爹干嘛?對了,你喝不喝蜂蜜水,幫我找找蜂蜜?!?/p>
“喝,蜂蜜被劉媽藏在上頭的櫥柜里了,怕我偷吃。不對,你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不搶我爹?”
“搶他做我爹嗎?小鬼?!蹦惆褟埻ヨ》旁诘叵抡径ǎ瑪傞_雙手反問他。“我倆合作?我抱你起來,你拿蜂蜜罐子,我倆喝蜂蜜水?!?/p>
“行!”小鬼頭堅定的點了點頭。
蜂蜜水算是喝上了,又在廚房里找到了些糕點,胃里總算不再翻江倒海的難受。你看著張庭琛抓著糕點的小手臟兮兮的,指甲縫里也都是泥,耳廓里還藏著一層深深的污垢,心里覺得有些難受。
在家時你也常給阿福洗澡,原理應該都大差不差。就燒了些熱水,提溜著他去了盥洗室,把這小鬼丟進了摻好水的浴缸,打上香皂里里外外洗了好幾遍,終于洗出來一個干干凈凈的小男孩兒。
“你看看,有多臟!”你指著池子里渾濁的水說。
“我媽不在了,月姨娘不管我,沒人給我洗?!睆埻ヨ‰y得的扭捏,平日里他總以這一身污垢為傲,站在霍家、陸家、夏家的孩子里顯得格格不入,便也不怎么帶出去見人。第一次被人這樣溫柔的對待,他有些害羞。
你看著他扭捏得樣子覺得有些好笑,把他抱出了浴缸,刷了牙,又在他臉上擦了些雪花霜?!靶辛?,這澡也洗干凈了,睡覺去吧。”
“你能陪著我嗎?我害怕。”張庭琛牽著你的衣角,怯怯地問。你轉(zhuǎn)頭看見他濕漉漉的眼睛,活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小狗,心下一軟,抱起了他,“好,我的張大少爺,咱們?nèi)ニX?!?/p>
講了個精衛(wèi)填海的故事,張庭琛就睡著了。你看著他熟睡的臉,想著失去父母的時候,自己也只比他大個三四歲,自然知道其中不易,幸而你還有祖父母的照拂,便也不艱難。小孩子,只有在愛里長大,才會變得可愛。你伸出手指點了點張庭琛的額頭,趴在他身邊,又睡了過去。
張萬霖前簇后擁的回家時已經(jīng)是深夜,簡單擦洗了下便進了新房。但床上睡著的不止他的四姨太,還有五歲的張庭琛,看來眾人的喧嘩聲并沒有驚醒他們。
他坐在床邊看著熟睡的二人,突然心里滋生出一種奇怪的情緒。他張萬霖一個孤兒,在上海灘混跡了一輩子,打打殺殺,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勾當,靠著心狠手辣走到今天這一步,總覺得讓人沒什么不好的。起初是為了權(quán)力和女人,現(xiàn)在是為了金錢和名聲。但這會兒他突然覺得,其實嬌妻幼子,平淡一生,也沒什么不好。終究是人到中年,少了那股子狠戾。
他搖搖頭趕走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開門讓阿林抱走張庭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