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杳冥冥兮羌晝晦……
我念著、念著,鬼卻還未歸來。
-1-
鬼很冷漠,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初見時,先是烏黑的長發(fā),然后是白皙光滑的長腿,細細瞧去,只覺得他眉若遠山,清清冷冷,像落了滿身的梨花,聘聘而渺渺。
這,就是傳說中的山鬼?我把頭伸出槐樹外,再一次懷疑起民間傳言的可靠性。
然而,就在我探頭之際,鬼突然轉(zhuǎn)過身來。那一張臉慘白無光,唇上毫無血色,黑眸更是幽深得嚇人,隱約透出絲絲死氣。
繞是素來膽大的我也不禁抖了抖。
“你是…你是做什么的?”我禁不住出聲問眼前的人。
“當……鬼……”嗓音沙啞晦澀,調(diào)子又輕又慢,好像多說一句就會斷氣似的。
當鬼?
“哈哈哈你真逗。閑來無事當鬼?我可聞所未聞?!北緛碛行┰S緊張的心思倏然了無蹤影。
聽罷,他卻不再開口。那時秋風甫至,木葉盡脫。芝罡山外,亦是暗云昏地,不復葳蕤。他攏了攏那舊爛的粗布衣,瑀瑀而去。他的背影很是蕭瑟,融在著半山的風景中,讓我沒由來地想起一句詩——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
他,究竟是何人?
心底涌上一股莫名的思緒,我還沒來得及細想,只見他的身影隱了幾分,忍不住又連忙追了上去。
“哎,你別走啊,等等我”
“你生氣了嗎?”
“我道歉還不行嗎……別走……”
那是我們的第一次邂逅。
-2-
打發(fā)掉隨從的丫鬟,我再次獨自來到閑步到山上。
想我藍家在芝蘭縣也算是大戶人家,父親靠著做軍火生意在這軍閥混世中得以存身,又樂善好施,頗具威望。
可我向來不喜和京城那些個名媛望族們同行。買買珠寶,看看唱戲,小姐們的嬌笑聲與戲子的咿咿呀呀混做一團,無聊得緊。
今日二姑姨送來那件“百子嬉春”,好看是好看,但是穿在我身上總覺得扭捏,索性便送予小瑩了。唉,相比于旗袍,我果然還是對軍服情有獨鐘,威風凜凜、硬氣十足,配上一帶有清爽短發(fā)的將士,不可謂不英姿颯爽。每每想到這,我總是恨自己不是男兒身。
思緒戛然停止,我扒拉開身旁的樹葉,探出頭問樹下的鬼——
“哎,鬼,你怎么還留著長發(fā)呀?”繞是軟磨硬泡,他仍不肯告訴我他的姓名,我也便惡作劇般稱呼他為鬼。
“民國初頒布剪發(fā)令,剪發(fā)一條街那些市民們逮著長辮子的就亮剪刀。嘻嘻,你這長發(fā)飄飄的,被人看到了,瞧不把你逮了去?!?/p>
“……”
可我其實心里大概猜到,鬼從沒出過山。他向來孑然一身,像個出世的僧人。
我只是想跟他說說話,即便我知道就算我說得再多,鬼也不會搭理我。除了剛開始那個“當鬼”之外,他就假裝自己是個葫蘆,悶的慌。只是這世間,美而沉默的,除了遠山與黛眉,我卻只遇到眼前一人。
遇上他,我甚至覺得連姹紫嫣紅的花兒都惹人惱。
輕臥綠葉簇擁的幕遮里,我只是閉上眼,想來在歌舞升平的京城中總會失眠的我,在此刻陽光明媚綠葉蔥蘢中竟如此心緒寧靜。樹下的那人……不,那個鬼、那個安靜沉默的鬼,又讓我沒由來地感到安穩(wěn)……
“鬼……我先小憩一會……”
回應我的,不過是微風飄過。
我知道他不會跟我說話。但是,他大概不知道吧……我早就看到他笨拙而溫柔地把落葉攏到我下方土地,沙沙作響,聚起高高一層。
“笨蛋…我才不會掉下去呢…”我呢喃著。
鬼很溫柔,我知道。
喔,那些喜歡跑到他小屋里找胡蘿卜吃的野兔們也知道。
-3-
偷偷來到芝罡山已經(jīng)是我的生活常態(tài)了。和鬼的相處卻依稀如故,我說、他聽。
鬼看似是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但總是有著恰如其分的溫柔。
偶爾行走霧靄深深的山間,我吟著石磊磊葛蔓蔓的打油詩,跳跳蹦蹦跟在他身后。他默默地走著,待我累了便不作聲地停下,偶爾摘下大片葉子給我接水喝,他不愛說話,我便順勢與他靜靜地覽過山間花落。
在芝罡山的秋風里,一切語言顯得蒼白無力。我只知道在此時此刻,云離我很近,我離鬼很近。
某一天,我偶爾觀察到一個小細節(jié)——鬼喜歡看山。我疑惑地問他山有什么好看的,不過幾株楊柏,而他看著我,不語。
只是微微笑了。
他是第一次對我笑,那笑很是溫柔。讓人不禁去再多看幾眼。我愣著,許久才回過神來。下意識看看遠處的山,幾株楊柏,幾株野草,平平無奇,折了芳馨,卻讓我悸動不已。
我三歲時便了然,母親每晚都會與那些穿金戴銀的貴夫人們打麻將,而父親與生意場上的達官貴人們聲色犬馬,哪怕我頑劣,毫無大家閨秀姿態(tài),都從未有人管過我。一家三口,卻從沒有過尋常人家的嬉笑怒罵,片刻清歡。而家里親戚狡詐貪財,二十年載過去,竟沒人真正關(guān)心我的存在。
可如今,不一樣了。
……鬼,明日,我?guī)б粔畠杭t如何?
-4-
那天,我第一次喝酒。
那天,芝罡山第一次下雨。
那天,我第一次吻了他。
撲通!
撲通!
我卻仿佛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著魔般的伸出手,在白皙的臉龐上摸了一下,手指上傳來柔柔的觸感。
那一刻,我的心被什么填滿了。
一吻過后發(fā)現(xiàn)酒也無。我還陷在窘態(tài)里面,偏過頭去,好不容易大著膽子抬頭,卻發(fā)現(xiàn)少了一人。上一刻還在身邊,正幻感激著好不容易,正幻想著未來的美好,此時卻只剩下茫然一片。
鬼,去哪兒了呢………
你害羞了?……別跟我開玩笑了……你快出來啊……
你在哪,我怕………
屋外,我只聽見毛毛細雨。
-5-
芝罡山百年無一滴雨露,昨晚那一場,喚作神樂雨。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樂雨。
哈。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神樂雨,神樂雨……
神樂雨下,半飲黃泉,奈何橋過,獨入奈落。
這鏡花水月一場后
竟是永別。
我知道,我想起來了。
-6-
芝罡山有個傳說,山神魑與精怪魅相戀,打破禁忌觸犯天規(guī),隕墮為鬼。天神罰二者永不得相伴一生,故留一人獨守芝罡山,用百年的時間噬沒記憶,等候輪回的另一人。
而一旦二者重新愛上,守山者入輪回,輪回者復守山。生生世世無數(shù)輾轉(zhuǎn),愛與生命難得雙全。
是啊,親吻的那一刻,注定要以百年的離別為代價。
百年過后,終歸是再次重逢。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終歸要愛上,終歸要失去,愛上,失去,反反復復……這,是天的懲罰。
-7-
我已忘了自己從何處來。上百年的悠悠歲月,我忘了好多,好多。我拼命想抓住一些回憶,可每日醒來,一幀幀畫像卻更是模糊。
我只知自己在這荒無人煙的山中,每日與孤獨作伴。
我只記得,好像是要等一個人。
但我等了好久好久……久到……楊柏綠了一片又一片。
某一天,一個小男孩闖了進來……他很聒噪……叫我姐姐……一點都不怕我……
我定定地看著他,不知怎的,內(nèi)心沒由來地恐慌……
“當……歸……”許久未發(fā)聲,我只能沙啞著喉嚨說出話來,聽起來像是在說“當鬼”。但我內(nèi)心里卻是波濤洶涌,好像有什么叫囂著要出來。
當歸?當歸?
好像有人也曾這么跟我說過……
我想讓他回去……為什么呢?我明明已經(jīng)孤獨了上百年……
我終究是默許他日日來找我了。我一邊想靠近他,跟他說說話,一邊卻聽見心底里有聲音說不要靠近他?!降资菫槭裁茨兀?/p>
……神樂雨再次落下那一刻,我知道為什么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