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之蕭蕭

小時候，外祖母總說，落葉要歸根，不能丟在半道兒上，死后還流離失所。

根在哪兒？洛?？傔@樣問。外祖母從未回答她，只笑著摸摸她的頭。

洛桑很迷茫，現(xiàn)在也是。獨自站在雨中，抱著外祖母的骨灰，不知該何去何從，只記得外祖母臨走前還拉著她的手，不住念叨：“小囡別哭，落葉總要歸根…”

根，在哪兒…

自洛桑記事起，身邊便只有外祖母一人。

她也曾問過自己的父母在哪，外祖母嘆一口氣，便沒了下文。但從那哀傷的眼眸中，答案已然揭曉。

她也就不問了，和外祖母一起，過著平靜又幸福的日子。

就這樣冬去春來，過了十七個年頭。

今天，是洛桑的成人禮。

外祖母說，依照家鄉(xiāng)的習(xí)俗，成人禮要十七歲辦。雖然這個家鄉(xiāng)洛桑也不知道是哪，但肯定不是在這兒。不知為何，外祖母總對她們的家鄉(xiāng)諱莫如深，向來閉口不提，不過可以感覺到，她很愛那里。在洛桑的想象中，那里該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小縣城，外祖母會在那里有一間小屋，屋前有院子，院子里有桂樹、槐樹，會有凌霄從墻根開始，密密地爬滿一面墻，黑瓦白墻，再開些小花映襯著，該像外祖母一樣溫和美好。

她向往那里。

十七歲那天的成人禮很簡單，就仿佛一個戴著高冠的生日，只是外祖母送了她一個小巧的銀鈴。

“戴著玩吧?！?/p>

外祖母總喜歡把她當(dāng)小孩看待，此刻正微笑地注視著洛桑把銀鈴系在手腕上，叮叮響著。

“小囡長大了呀?！?/p>

洛桑一下子挽住外祖母，撒嬌道：“那長大了，以后就換我來照顧您嘍！”

以后嗎…只是那時洛桑怕是沒想到，再沒什么以后了……

那天深夜，外祖母舊疾復(fù)發(fā)。這次來得異常猛烈，外祖母受不住，倒下了。洛桑急著要送醫(yī)院，外祖母拉住她的手，輕輕搖搖頭。洛桑坐下來，她不知道怎么辦，無助地哭成一個淚人。外祖母那雙素來有神的眼睛此刻褪去了色彩，呼吸極輕極微弱，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小囡別哭…”

外祖母走了，在洛桑長大的那一天。走得很平靜，看上去就像睡著了一般。

洛桑振作起精神，送外祖母去火化。不用辦喪事，在這個大城市里她們沒有親人。相依為命了十七年，從今往后便只剩一人了。

她抱著小小一盒骨灰，幾乎有些絕望了吧。

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洛桑蜷縮在角落，沒有人安慰她，再沒有人對她說一句“小囡別哭”了。

屋子里沒有開燈，洛桑卻莫名覺得有一線亮光。她抬起頭，一團白糊糊的、似水汽般的東西不知何時飄到了她身邊，散發(fā)出淡淡的藍(lán)光。

睡著了？幻覺？還是哭迷了眼？

她揉揉發(fā)紅的眼睛仔細(xì)一看，白霧還在，離她更近了一點。洛桑突然感到眼下一涼，淚痕消失了。

銀鈴幽幽一動。

“小囡別哭。”

是夢嗎，好真實的夢，外祖母還在…永遠(yuǎn)別醒好了。

白霧漸漸遠(yuǎn)去，帶動風(fēng)聲、雨聲、鈴聲，外祖母溫柔的氣息夾雜其中，卻是清晰可聞。

白霧消失在雨中，不知去了哪里，外祖母的聲音也漸漸輕了下來，只有悠長的鈴聲還在蕩著。

這場糟糕的成人禮…

雨連著下了許多天，沖淡了憂傷，撫平生活偶爾漾起的波紋。

一切再次歸于平靜，又似乎不那么平靜。

自那天后，洛桑的世界變了。

她能看到一些東西，飄忽不定，看不真切的，像一團團白霧，源源不斷地涌入她的視線里。它們遍布每一個角落，沒有聲音，靜得有些可怕。直到洛桑從悲傷中脫出身來，她才猛然意識到那天聽到的，看到的，原來不是夢啊…

一股小小的希望在心中升起：或許外祖母沒有離開呢？

她試著呼喚外祖母，面前的白霧來來往往，卻沒有一團向她飄來。

幾次過后，她便放棄了。

洛桑始終記得外祖母囑咐的要葬在家鄉(xiāng)。于是她沒有賣墓地，而是把骨灰放在身邊，也許有一天可以帶外祖母回到故鄉(xiāng)吧。雖然知道那種可能幾乎為零。

白霧們也不妨礙洛桑生活，只是不斷飄來飄去，不過看久了，也就適應(yīng)了。

洛桑向來相信鬼神的存在，所以她倒也沒怕過，有時寂寞了，白霧們還是一群優(yōu)秀的傾聽者。

不錯，生活要一直這樣進(jìn)行下去，我應(yīng)該也會過得挺好。

可老天從來討厭一帆風(fēng)順。

外祖母過世不到半月，小小的公寓房中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有人嘛！有人嘛?。俊币粋€尖俏的女聲高喊道，門被敲得梆梆響。

“你是？”洛桑開門，見一個打扮時尚的女人站在門外，樣子很陌生。在她的印象中，外祖母應(yīng)該沒有與這個女人來往過。

女人長得很漂亮，長發(fā)及腰，靈動的睫毛忽扇兩下，白里透紅的臉嫩的出水，只一雙眼睛的眼角微微上揚，透出幾分嬌媚火辣。

她一見洛桑，激動得差點哭出來：“小桑，媽媽回來了?！?/p>

媽媽？回來？

洛桑知道自己有個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從此再沒出現(xiàn)過。而現(xiàn)在眼前這個女人開口就道自己是她十七年杳無音訊的媽，一時間洛桑有點難以消化這個信息。

女人似沒注意到洛桑微微皺起的眉頭，很主動地拉她進(jìn)家門，有很自覺地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

“這么多年過去了，一切都沒變??！就是小桑你長大了，出落得可真漂亮?！?/p>

她纖長的手指捏捏洛桑水靈的臉，露出一種感慨與欣慰混合的復(fù)雜表情。

洛桑撥開她的手，語氣全然沒有久別重逢的激動喜悅：“可以說一下您叫什么名字嗎？”

女人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不過這確實很有必要，洛桑媽媽走的時候沒留下一張照片，洛桑又小，記不住媽媽的相貌，這么多年外祖母也不愿提起自己的女兒，是以洛桑只記得媽媽的名字，連她這些年是死是活都存在疑慮，又不能隨隨便便有個人自稱是她媽就認(rèn)了，這也太草率了。

“小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嗎？”女人有些失望，輕嘆一口氣，“媽媽叫洛夏啊?！?/p>

“哦?！?/p>

和媽媽的名字一樣，但這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洛桑仍然不敢輕信，況且十七年過去了，那點子母女情早生分了。

“那個…你現(xiàn)在回來干什么?！?/p>

“媽媽”二字在嘴邊徘徊半天，又被洛桑生生咽了下去。

“你外祖母走了，我得回來了?！?/p>

她說這話時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似在抱怨自己的母親怎么就這么走了。

洛桑心下生疑。她沒把外祖母離世的消息告訴任何人，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媽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她開口，洛夏先替她解開了疑惑。

“你外祖母走得也太急了點，我還沒什么準(zhǔn)備，大早上起來看見幾個啊飄飛來飛去的，嚇?biāo)纻€人?！?/p>

應(yīng)該沒錯了。盡管洛桑不是很喜歡洛夏的說話方式，現(xiàn)在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親媽了。

“所以您回來干什么？我已經(jīng)十七歲了，完全可以照顧我自己?！?/p>

請您不要來打擾我平靜和諧的小日子好嗎？

“我也知道啊，可你外祖母留下的工作我得接班啊?！?/p>

哈？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

據(jù)洛桑自己所知，自己的外祖母就是個地道的農(nóng)人，賣點花賣點菜，一沒有萬貫家產(chǎn)，二沒有百項良田，自這個媽跑回來接什么班。

見洛桑沒有說話洛夏干脆坐下了，順手也拉自己女兒坐下，以給三歲小朋友讀童話的口吻，講述了一個洛桑已聽過無數(shù)遍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這個世界最初誕生之時，共有三個主體：靈界，又稱陽之界，據(jù)說太陽升起時，第一個便會照射到那里，那里生活著神和準(zhǔn)備輪回的人；冥界，又稱陽之界，永遠(yuǎn)處在黑暗之中，把死去的人們分為兩類，－類送去靈界，一類留在冥界；人界處于靈界與冥界中間。人類的肉體無法去往其他兩界，只有死后，靈魂才會沿著一條路，即所謂黃泉路，去往冥界。善良、端方之人，冥界會派使者送去靈界；其余的在冥界做小鬼，邪惡之人則被拉往惡靈之地，接受慘無人道的折磨。

有些人在人界生活著就不想離開了，也有極小部分失去了對黃泉路的感應(yīng)，因而留在人間。他們時常惹下一大堆禍?zhǔn)?，更有不懷好意之人作惡人間。直到后來有一天，有一個惡魔出世，先是占據(jù)他人身體，然后不分人鬼神大開殺戒，攪得三界不得安寧。最后眾人請出主神，鎮(zhèn)壓住惡魔，并在人界選定一人，這人就是人界神侍，驅(qū)散惡鬼，幫助游魂們完成心事。

后來，這個人死了，她的后代們不斷接替她，保護人間太平生活。

“你外祖母便是第二百十二代，現(xiàn)在，輪到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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