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岫煙子玉姐，這邊有個老主顧想來找你敘舊。

應(yīng)岫煙對朱子玉耳語，又不慌不忙攬過朱子玉做了一半的搖冰，煞有介事地打圓場…

應(yīng)岫煙您也被風(fēng)吹來啦？這還是第一次在這看見您…

公家威手中沒什么活計，只好無助地盯著勞力士手表悶聲道:

公家威就是…跟她鬧冷戰(zhàn)，我來緩和關(guān)系的。

應(yīng)岫煙隱約覺著他夫妻二人的冷戰(zhàn)同孟佳的事有關(guān)，又想著子玉姐輕易不動怒，一定是他做了什么對不起子玉姐的事。但又不好直接傷了公家威的面子，就默默低著頭斟上最后一滴冰涼的液體，咕嚕咕嚕的液體迸擊冰塊的聲音像晶瑩的雪粒濺在駒子的玻璃窗上。但不是駒子用尖銳的簪扎穿榻榻米的情難自己。

公家威卻覺得這聲音的轉(zhuǎn)瞬即逝就是駒子任由島村的碎冰刺穿冰肌玉骨的無望的守候。銀河的絢爛一剎。駒子的疾馳的身影。火的噬人的紅。葉子身下的殷殷血跡。駒子的痛怮嘶喊。

公家威(真奇怪啊一一回首，孟佳不就是葉子么，子玉不就是駒子么，我，不就是島村么，眼睜睜看著美的離逝之猝然，又對另一種哀艷的美活生生的銷魂蝕骨無動于衷。)

公家威眉眼悲戚，一片死寂。

應(yīng)岫煙同樣望著公家威飽含熱淚一一

他要“雪國”，恐怕此時之心也是一片冰雪琉璃。她的眼前緩緩浮現(xiàn)出《如煙》里梵素在林海雪原中，淚水恰好在夕暉的晶藍(lán)色落幕時零落的神情。

應(yīng)岫煙(相愛的人，悲傷也有著出奇的一致。不聲不響，自我消弭，又難逃中和本真與滄桑的意境之劑。)

朱子玉走得利落，不遠(yuǎn)處孟家的情人之一(也就是墨水的原型)，描摹宗教畫為生的古塔爾，正向她招手。當(dāng)初也有打算讓古塔爾出演墨水本人，但他婉拒了，只幫著她挑選了飾演如煙的演員易璇。

孟佳縱有多位情人，真正能在她心中占據(jù)不俗的地位的，除了公家威，就剩下古塔爾。

古塔爾有一雙異常湛藍(lán)的湖泊色的深眸，他有著初生雪域的粗獷，也有著仿佛很難在這個世界上長期留存的脆弱的力量。孟佳和他相差五個春秋，遇上他那年孟佳初過16歲。她學(xué)烏塔，一個人去西藏青海一帶行旅。孟佳親口在同朱子玉的電話里羞澀承認(rèn)她愛上他，憑他那一雙神圣清冽又溫柔含情的眼睛?；貋砗蟮拿霞岩驳拇_魂不守舍了一段時期，才酣然轉(zhuǎn)醒，備戰(zhàn)高考。中央民族大學(xué)有去西藏助教的名額，孟佳搶過來，有了兩次見面的機(jī)會。

古塔爾奪去了孟佳的初夜，醒來后她的耳垂紅得滴血。她問古塔爾想不想為了她背井離鄉(xiāng)？他答應(yīng)了。但物質(zhì)世界欲壑難填，孟佳受不了他成夜去酒吧賣醉的不堪，狠心把他們的孩子扼殺在了塵緣中。而這個孩子的存在，孟佳只說給了朱子玉聽。

古塔爾不問電影里為什么會有達(dá)雅的安排，朱子玉自然會守口如瓶。說不定，有些秘密就是這樣被埋葬了一輩子，直到親手埋葬它的人也隱退在塵世之外。

古塔爾她的葬禮，你去了嗎?我沒見到你，在那個時候。

距離孟佳的葬禮已隔兩年，朱子玉想不通古塔爾為什么執(zhí)著于這個久遠(yuǎn)的問題而專來尋她。

朱子玉去了，只是沒挑白天，見不到我也是很尋常的事。

朱子玉客客氣氣地落座。

古塔爾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這倒引起了她的警覺。

古塔爾是月夜去的吧?你對孟佳有非常深長的審美情結(jié)，是否冤孽不淺啊…

朱子玉不知道他何以對她們之間的感情是什么性質(zhì)感到驚奇和探究。她倒是好奇，為何孟佳走后從沒見過他難過，反而更加心思縝密滴水不漏一一好像透過言語就能接近他，通往他靈魂、記憶、聯(lián)覺深處，實則已經(jīng)缺失了鑰匙。而這把鑰匙，孟佳是否留下線索，無人知曉。

公家威冤孽?子玉同孟佳交情甚篤，何來的冤孽一說?電影是經(jīng)過藝術(shù)化加工的產(chǎn)物，您還是不要把電影中塑造的情愫同生活混為一談。

公家威不知何時走到朱子玉身后，神情很有堅決的意味。

古塔爾但知朱子玉已有家室，此番前來的男子，不過是宣誓主權(quán);但微妙的是，朱子玉本人毫不領(lǐng)情，她非?？吞椎叵蜃约航榻B道:

朱子玉我丈夫言辭失當(dāng)，又同我有話語權(quán)爭搶，您且不太在意的好。

古塔爾(不對，這樣的措辭也還是小心翼翼的維護(hù)她背后的男人。)

古塔爾(忍住了重新開啟話題的意念，同樣不動聲色地逢迎)在下看見您兩位更需要談?wù)?，不辜?fù)好意，恕在下失陪便是。

朱子玉滿面春風(fēng)地點點頭，似乎對他的懂事頗有感懷。

古塔爾(面送他們回到柜臺前的身影，忽然預(yù)感到某種風(fēng)暴正要隱隱包圍和侵襲他們。)

朱子玉不忍甩開他緊握的手，只好一點點試圖將指管抽離，但她往哪里躲，他就錮得更緊，她感到此生從來未有過的頹唐。

朱子玉你到底要怎么樣?

朱子玉的聲音不大不小，卻也在酒館掀起了一點浪花，好多人紛紛望向他們。

公家威也想要心平氣和，可朱子玉并不能讓他冷靜自持地講話，他們又開啟了從前舌槍唇戰(zhàn)的模式。

公家威我們不應(yīng)該好好談?wù)剢幔績赡炅耍疫@個做丈夫的，沒聽過妻子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對自己說過一句話!

朱子玉(瞬間氣血上涌)這兩年我為什么不愿搭理你，你心里一清二楚!非要我放在明面上，戳自家的脊梁骨嗎？

公家威(被她掙脫開，嘲弄道)朱子玉，你就要這樣憋悶到天荒地老的話，我錯了，是我唐突了你，貿(mào)然打攪你的生活。

朱子玉(很想給這個混蛋一巴掌，但幾乎是同時就發(fā)出了舍不得他的心聲，不管他怎么混賬，她好像沒辦法真正對他死心。要說“死心”的話，那也是愛他愛得死心塌地才對。)

她被應(yīng)岫煙好心好意勸住。

應(yīng)岫煙姐，爭吵永遠(yuǎn)是損人損己百無一利的事，和氣生貴。

應(yīng)岫煙調(diào)和陰陽，態(tài)生兩儀…

應(yīng)岫煙口不擇言，說出來莫名鬼畜。

朱子玉忍俊不禁，氣雖沒消，卻溢出一絲脈脈的清淚，她啞然失笑:自己還是在爭吵中一無是處呵。維持不了多久就偃旗息鼓，難道是早就借孟佳的死加深了情結(jié)的過濾，而失去了對他的恨意么?

抑或是，到頭來她從沒有恨過他么?

他不該受她的罰嗎?這樣不甘心啊…

公家威也不好再吵下去。其實如果不是朱子玉也想吵，他們背地積攢再多的委屈，也不會懂得去吵鬧，以無休止的話語的爭執(zhí)模糊了對彼此深沉而洶涌的愛意。他們素來愛著情意浪漫成似錦笙簫，埋住他和她，與世隔絕，不可言說，打成火熱。

他和孟佳沒有實質(zhì)的情人關(guān)系。他錯在那段特殊時期偏軌，與深陷囹圄的孟佳過從甚密，無暇顧及朱子玉被他一次又一次冷落的感受。

她本身不愛依賴他，也無意締結(jié)婚姻，正是為著他，才決定“窈窕淑女宜其室家”。

他混賬在借著她綿軟的放縱，輕饒了自己的輕佻?！耙皇ё愠汕Ч藕蕖?，他原以為她會大鬧一場，他就有了向她無限期懺悔的契機(jī);但她沒有，而是孤傲地借《如煙》好不容易才拾清了怨結(jié)，抱住了滿山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