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的云層被夕陽染成金紅色,韓幼薇微微側頭,一頭烏黑的直發(fā)如瀑布般垂落在黑色西裝外套的肩頭。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舷窗邊緣,冰涼的觸感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稍緩——剛結束一場跨國談判,這身剪裁利落的西裝還帶著談判桌上的銳利氣場,而披肩的長發(fā)又中和了那份凌厲,漾出幾分不動聲色的優(yōu)雅。
空乘推著餐車經(jīng)過,她抬手攏了攏耳邊的碎發(fā),動作輕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利落。發(fā)絲從指縫間滑落時,她恰好迎上鄰座男士不自覺投來的目光,眼尾微挑,沒什么情緒的眼神瞬間淬出幾分冷艷,對方慌忙移開視線,她卻已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
機身忽然劇烈顛簸了一下,廣播里傳來機長急促的聲音,夾雜著刺耳的警報。韓幼薇下意識抓住扶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下一秒,強烈的失重感襲來,窗外的霞光驟然扭曲成詭異的色塊,她的意識在一片天旋地轉中沉了下去。
再次睜眼時,鼻腔里充斥著潮濕的霉味和陌生的香水氣息。她猛地坐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狹窄的閣樓小床上,身上的西裝外套被隨意扔在一旁,沾了些灰塵。
“醒了?還以為你要睡死過去呢?!币粋€帶著濃重港腔的女聲響起。
韓幼薇轉頭,看見一個燙著大波浪卷發(fā)、穿著花襯衫的女人倚在門框上,手里還拿著個老式搪瓷杯。窗外傳來嘈雜的人聲,夾雜著粵語叫賣和自行車鈴聲,她掀開薄被走到窗邊,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
樓下是狹窄潮濕的街道,招牌上寫著“新記茶餐廳”“麗的發(fā)廊”,穿著的確良襯衫的行人匆匆走過,墻上貼著張國榮和梅艷芳的海報,日期赫然印著“1985年6月”。
一陣風吹來,她披肩的黑發(fā)被揚起,韓幼薇抬手按住發(fā)絲,指尖觸到發(fā)梢的瞬間,終于看清了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還是那身黑色西裝,還是那頭烏亮的直發(fā),可眼前的世界,卻早已不是她熟悉的模樣。冷艷的眉眼間掠過一絲錯愕,隨即被更強烈的冷靜取代,她輕輕攏好頭發(fā),轉身看向那個港腔女人,聲音帶著剛醒的微啞,卻依舊利落:“這里是……哪里?”
“剛從美國回來?”女人眼睛一亮,上下打量她的眼神多了幾分新奇,“難怪穿得這么時髦,城寨里可少見你這樣的‘洋派’小姐?!?/p>
韓幼薇順勢點頭,抬手將滑落的長發(fā)別到耳后,指尖劃過耳廓時帶著自然的從容:“嗯,坐了太久飛機,大概是低血糖犯了,麻煩你了?!彼桃庾屨Z氣放柔和些,冷艷的眉眼稍緩,倒顯出幾分疏離的禮貌。
“小事啦,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迸藬[擺手,把搪瓷杯往她面前推了推,“喏,剛沖的葡萄糖水,快喝點墊墊。我叫阿玲,就住樓下,以后有什么事盡管找我?!?/p>
韓幼薇接過杯子,溫熱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她低頭抿了一口,余光瞥見阿玲正盯著她的西裝外套看,眼神里帶著羨慕。也是,1985年的九龍城寨,這樣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裝確實扎眼。
“謝謝你,阿玲?!彼畔卤?,指尖輕輕摩挲著杯沿,“我……可能需要先找個地方落腳,不知道你有沒有頭緒?”
阿玲拍了下手:“巧了不是,我隔壁那間閣樓正好空著,就是小點,月租也便宜。你要是不嫌棄,我這就帶你去看看?”
韓幼薇抬眼,長發(fā)隨著動作滑落肩頭。她看著阿玲熱情的臉,心里迅速盤算著——當務之急是穩(wěn)住陣腳,這個看似熱心的女人或許是她融入這里的第一個突破口。
“那就麻煩你了。”她站起身,理了理西裝下擺,挺直的脊背自帶一股干練氣場,即便是在這逼仄的閣樓里,也像株驟然挺立的黑松。
閣樓的窗欞漏進細碎的陽光,落在韓幼薇攤開的筆記本上。本子是阿玲找給她的,紙頁邊緣有些發(fā)脆,上面歪歪扭扭寫滿了粵語拼音和短句。她指尖捏著支磨禿了頭的鉛筆,輕聲念著:“呢個(這個)……嗰個(那個)……”
四川話里自帶的軟糯尾音還沒完全褪去,念到拗口處,她便停下來,對著阿玲留下的舊粵語歌磁帶反復聽。磁帶里是梅艷芳的《似是故人來》,粵語的婉轉纏綿和她熟悉的普通話、四川方言都不同,卻也有種獨特的韻律。好在她天生對語言敏感,當年考北電導演系時,為了研究各地域方言對表演的影響,曾短期攻克過好幾種方言,這點天賦此刻派上了用場。
“1968年8月30日……17歲……”她對著鏡子,輕聲念出自己的新身份信息。鏡中的少女眉眼間還帶著未脫的青澀,只是那雙眼看向鏡頭(此刻是鏡子)時,總不自覺流露出導演特有的審視感——這是她多年的職業(yè)習慣,改不掉。
168厘米的身高,46公斤的體重,穿阿玲找給她的的確良襯衫顯得有些空蕩。她抬手將長發(fā)束成簡單的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少了幾分冷艷,多了些符合年齡的清爽。這樣站在城寨的人群里,總算不那么扎眼了。
“韓幼薇,17歲,從大陸來香港投奔親戚,沒成想親戚搬走了……”她對著空氣練習新身份的臺詞,語氣盡量放得怯生生的,卻在說完后自己先皺了眉,“太假了,像演話劇?!?/p>
導演的職業(yè)病又犯了——她總忍不住琢磨情緒的真實性。1985年的香港,大陸來客不算罕見,但在九龍城寨這種地方,一個孤身少女難免引人側目。她必須讓這個身份立住。
窗外傳來阿玲的聲音:“幼薇,下來食飯啦!”
“來啦!”她應著,把筆記本塞進枕頭下,快步下樓。經(jīng)過樓梯拐角時,瞥見墻上“1985”的掛歷,腳步頓了頓。
曾經(jīng)在監(jiān)視器后運籌帷幄的導演,如今要在這個陌生的年代,演好一個17歲的大陸少女。韓幼薇深吸一口氣,揚起一個盡量自然的笑容,迎向樓下的煙火氣——這場沒有劇本的“戲”,她必須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