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入宮的時候,洛子商正在東宮水榭給范玉講學(xué),范玉趴在桌上打呼嚕,洛子商也仿佛什么都沒看見一般繼續(xù)講學(xué)。
夏日炎炎,水榭倒也還清涼,清風(fēng)徐來,洛子商一縷發(fā)絲落在書卷上,旁邊侍衛(wèi)小跑而來,有些急促道:“太傅?!?/p>
洛子商抬起手來,止住了侍衛(wèi)的聲音,他站起身來,走到水榭邊上,卻是道:“周高朗進宮了?”
對方?jīng)]想到洛子商直接猜出了這件事,愣了片刻后,隨后立刻點頭道:“帶著葉御史、望都留守、小葉大人一起入宮了?!?/p>
洛子商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而后便回了水榭,蹲到范玉邊上,小聲道:“殿下?!?/p>
范玉似是被他喚得有些不耐煩,擺了擺手,洛子商低頭附在范玉耳邊,繼續(xù)道:“殿下,周大人入宮告狀了?!?/p>
聽到這話,范玉猛地一個激靈,從桌上直起身來。
看著周圍久違到有些陌生的景色,范玉一陣恍惚。
這里是……東宮?
他怎么會在此處?
他記得他禪位給周高朗,被周高朗封了個忠義王然后打發(fā)去嶺南,就封之前他偷偷去了洛子商的墓地……不,墓碑上面寫的是“江知仁之墓”。
他把當(dāng)初洛子商給他的拜師禮——一塊玉佩埋在了洛子商的墓碑前,之后靠著墓碑睡過去了,醒來時就是眼前……
這是一場夢嗎?
范玉愣愣地看著洛子商,突然伸手捉住洛子商的手腕……是熱的,他甚至能感受到皮膚低下脈搏的跳動。
“太傅……”
若是一場夢,為何會這么逼真?
還是說上天垂憐他,給了他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洛子商見范玉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又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
范玉頓時回過神來,很快在腦海里搜尋記憶,他記得他當(dāng)時:“周高朗進宮了?!”
“正是,”洛子商笑著道,“怕是給顧大人求情來了?!?/p>
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對話,范玉心中澎湃,只覺身體里熱血沸騰。
他竟然重生了!
重生回了洛子商初任太傅的時候。
范玉記得,那個時候他全心全意地信任和依賴洛子商,洛子商說什么他便信什么,從來沒有懷疑過一絲。
直到后來,他在洛子商眼里不過是一個踏板,就如同梁王在江河心里只是他父皇的踏板,而他在洛子商心里就是劉行知的踏板!
范玉不甘心,他很想問洛子商一句“在太傅心里,究竟將朕當(dāng)什么”,可是這句話前世直到洛子商死了,他都沒有問出。
他不敢問,不敢去聽答案。
他只怕洛子商會回他一句“陛下不過是臣予劉行知的投名狀,攬?zhí)煜轮畽?quán)的一顆棋子”,他怕他會控住不住怒火殺了洛子商。
前世,有那么好幾次,他是真的想殺了洛子商的,可是每次只要對方開口喊一句“陛下”,他所有的心理建設(shè)就一瞬崩塌。
洛子商總是有本事?lián)魸⑺臎Q心,總是能讓他明明憤怒和恨到不行,卻又下不去手。
洛子商說得對,他就是無能!
可是,憑什么!
是洛子商主動跟他父皇提要求做他的太傅,是洛子商先來招惹他的!
洛子商……
你不是喜歡權(quán)勢嗎?
那朕便許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中宮之位如何?
御書房。
范玉聽見父皇讓他南巡的時候,并沒有過多驚訝,這和前世的軌道一樣。
前世他對于父皇讓他南巡驚訝之余還心生了不滿,私下沒少在宮人面前抱怨,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初那些話必然都傳到了父皇耳朵里的。
范軒說完南巡之事后,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范玉發(fā)脾氣,不由詫異地抬頭看去。
少年挺直了腰板站在他面前,低頭安靜地聽著他說話,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來。
這是他唯有的兒子,他的江山,將來是要全部交到他手上的。
只是他的兒子自從拜了洛子商為太傅后,從前不與他親近,如今更加不與他親近了,只心里眼里滿都是洛子商。
范軒將范玉對洛子商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賴看在眼里,有時候他甚至有些羨慕,他的兒子,唯有的兒子,從來都沒有向自己展露過這樣的孺慕。
范軒盯著范玉看了許久,沉吟片刻道:“我讓你去南巡,你可有什么想說的?”
“父皇將如此要事交于兒臣,兒臣自當(dāng)謹(jǐn)遵父皇之命,竭盡全力辦好這件差事!”
“哦?”范軒眉頭一挑,眼神意味深長地看向他,“這話是你自己所想,還是別人教你說的?”
“父皇,”范玉聽懂了范軒話里的含義,突然提著衣擺跪下,“兒臣知道父皇從來不信太傅,其實兒臣……兒臣亦是沒有完全信任太傅,只是兒臣……”
范軒似乎被他的話驚到了,心里疑慮范玉這行為是不是又是洛子商教唆的,“只是什么?”
范玉知道他父皇的疑慮,父皇定是在心里想著是不是又是太傅教唆他這么做的。
若是從前他定然不會向他父皇低頭的,但是重來一次,他想清楚了很多。
前世他就是太信任洛子商,把所有權(quán)力都交給了洛子商,才導(dǎo)致自己被架空,最后只能將江山拱手讓人。
他重生的這個時間節(jié)點還是太晚了,距離父皇駕崩也只有一年多時間了,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想要靠他自己組建勢力,實在太難了。
他只能賭,賭他在父皇心里依舊還是有地位的,賭父皇心中對他依舊看重,賭他作為父皇唯一的兒子,父皇還是愿意幫他做一個有實權(quán)的皇帝,而不是一個被內(nèi)閣立起來的靶子和吉祥物。
以上種種思緒,在腦海中也不過一瞬之間的事,范玉跪值了身子,“父皇,兒臣知道洛子商未必全心全意輔佐大夏,但是兒臣想用洛子商,洛子商于揚州而言意義太重,兒臣想通過洛子商獲得揚州的所有掌控權(quán)!”
范玉說的時候特意擺出一副初生牛犢的天真模樣,仿佛一個指點江山的熱血的無知少年。
范軒看著他一副豪氣萬丈的樣子,一時間竟然有些不忍心打破他的天真幻想,不由嘆了一聲,“你想用洛子商?你想怎么用?一個顧九思再加上一個葉世安都不是洛子商的對手,你覺得你能拿下洛子商?”
看著范玉一副大受打擊的樣子,范軒不由心軟,身為人父的慈愛和責(zé)任感陡然升起。
從前看著這個兒子對洛子商言聽計從,是非不分地全力維護洛子商,他對這個兒子,其實是有一點失望的。
可是現(xiàn)在兒子告訴他說他在攻略洛子商,他想通過洛子商掌控?fù)P州,范軒覺得他的想法和做法雖然都十分愚蠢,蠢到?jīng)]眼看,但是卻也沒有直接否定。
兒子從前不與他親近,如今竟然將自己這么大的“籌謀”告訴自己,是不是說明在兒子心里,依舊還是很依賴他這個父親的?
自己費盡半生心力和精力打下的這一片江上,將來都是要交到這位唯有的兒子手中的,范軒突然油然而生一股身為人父教導(dǎo)兒子的責(zé)任感。
范玉垂眸看著地板,余光將父皇臉上的神情變化全部收入眼底,心安了幾分。
他不怕在父皇面前表現(xiàn)自己的愚蠢,他越是一副無知無畏的樣子,父皇對他越是能生出做一個父親的責(zé)任感,就會更加憐愛他,愿意培養(yǎng)他。
范玉一副“懊惱”和“不解”地看向父皇:“那父皇覺得兒臣該怎么做,才能將洛子商收為己用?”
對于他一副堅持不懈的架勢,范軒覺得有些好笑,故意沉下臉道:“怎么做洛子商都不會被你收為己用!”
“父皇?”范玉作勢更加不解了,“父皇也沒有辦法嗎?”
“沒有,行了,你先回去吧?!狈盾幰桓辈荒蜔┑臉幼于s人走,等依言退下時,又突然叫住了他,“以后酉時過后,課業(yè)結(jié)束就來御書房待半個時辰,也好學(xué)習(xí)一下,不然都十幾歲了還對朝政一竅不通的樣子,哪里像個太子的樣?!?/p>
“是,兒臣謹(jǐn)遵父皇之命,定然不辜負(fù)父皇的期望!”
范玉知道父皇雖然什么都沒有說,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取得父皇的信任了,接下來他只需要徐徐圖之,加上父皇的扶持,遲早能將實權(quán)攬在手里。
洛子商,這一世,再不是你從我手中拿走權(quán)力,而是我想給你多少權(quán)力,你便只能有多少權(quán)力!
洛子商,朕很期待看到你失去了所有權(quán)勢后,只能困在一方后宮里無能狂怒的的樣子。
我們之間還有許多時間可以耗,來日方長,朕親愛的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