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日久，不計(jì)天數(shù)，這一日天色漸暗時，終于行近。

距都城不過十里地時，程始以不順路為由將樓垚打發(fā)走了，而袁慎么，勉強(qiáng)算順路，于是便一直同行了。

又車行了一個時辰，都城南面的開陽門近在眼前，只是城門緊閉，城頭箭鏃隱隱，一副戒嚴(yán)之態(tài)。

趁著程始與蕭夫人上前交付通城行令時，袁慎似是想起了什么，敲了敲車壁，如英啟窗，兩人輕聲交談了幾句，隨后袁慎就策馬行至程始身側(cè)。

城門守將敢輕慢程始這等寒門小官，卻不敢開罪袁氏這等名門世家，忙不迭地開啟城門，又連聲道罪，躬身疊腰地將兩家的車隊(duì)迎進(jìn)城門。

可誰知此時對向駛來一隊(duì)高頭大馬的輕甲騎兵，為首之人是一位年輕俊美的青年將軍。

他騎在馬上，周身散發(fā)出凜冽如冰雪的寒氣。

城門守將趕緊拱手叫了一聲“凌將軍”，然后看向自己身后綿延不絕的車隊(duì)，再看看屹立前方的高頭大馬，心中好生為難。

其實(shí)城門寬闊，一出一入絕不相擾，但現(xiàn)今戒嚴(yán)，木樁拒馬層層圍簇之下，便成了單行道。

還來不及賠小心，兩相調(diào)和，卻見凌不疑高舉左手，麾下騎兵秩序井然地分列兩側(cè)，他自己也騎至一側(cè)，朝程始拱手道：“程叔父，請您先行！”

程始看著眼前恭肅如儀仗的兵士和被騰出來的道路，一時之間不知做出何等反應(yīng)才算恰當(dāng)，最后還是在蕭夫人的提醒下，他才呆呆拱手回禮：“多，多謝凌大人！”

程始知道對方這路不是給自己讓的，他強(qiáng)壓著想要回頭看向長女車架的沖動，清清嗓子，準(zhǔn)備招呼家眷趕緊進(jìn)城，又聽凌不疑道：“叔父何必如此客氣！我等行伍之人，身強(qiáng)力壯，略等一等無妨，如英大病初愈，從東郡一路行來，必然甚是勞累，還是應(yīng)該盡快回府歇息為上?！?/p>

程始更呆了，他很想問“你知道她已經(jīng)有未婚夫了嗎你這樣直呼其名還當(dāng)著她未婚夫的面這么關(guān)心體貼她是不是不大好”，但始終沒能鼓起勇氣問出口，只能用眼睛去瞟袁慎。

這年輕人竟沒有他料想中的氣急敗壞和妒火中燒，反而神色平靜，無波無瀾，好似已經(jīng)對這種明晃晃的挑釁習(xí)以為常。

袁慎朗聲道：“多謝衛(wèi)將軍對吾婦的關(guān)懷，夫婦一體，善見亦感念衛(wèi)將軍心意，來日我與如英定婚成親，將軍可一定要來喝杯喜酒，沾沾喜氣！”

凌不疑覺得“吾婦”兩個字甚是刺耳，“夫婦一體”四字更是刺心，當(dāng)下冷語道：“文昌侯府的事情輪得到袁侍中做主么？”

袁慎面色也冷了下來：“既為半子，雖做不得主，可還是能說上兩句話的?！?/p>

凌不疑目光沉沉，剛想說些什么，忽見后面一架高闊華麗的輜車啟開車窗，車中的少女似是等得不耐煩了，輕輕攏眉，朝這邊望了一眼。

秋水凝波，春山蹙黛，是這昏暗天光里唯一一抹亮色。

不過也僅僅只有一眼而已，凌不疑拳頭捏緊，又倏地松開，朝程始溫言道：“程叔父進(jìn)城后不要走中直道，取榆陽里偏道回府即可。至于究竟出了什么事，叔父明日問萬侯便知，今晚就不要出來走動了！”

程始本在張嘴發(fā)愣，聞言忙不迭地抱拳致謝。

車隊(duì)終于再次緩緩行進(jìn)，進(jìn)城之后，袁慎與如英交代了幾句后，就向程始與蕭夫人辭行。

沈懷玉也趁勢告辭，與袁慎一道走了。

回到程府時天色已經(jīng)全黑，程詠率領(lǐng)滿府仆從和弟妹們在門口擎燈以待。

久別歸來，眾人自是喜不自勝，尤其是程頌與程少宮，各自走到車前將胞妹扶下車。

程頌一個勁地說趕路辛苦，如英瘦了，待會晚膳要多用些，言語雖然啰嗦，但關(guān)心愛護(hù)之情溢于言表。

程少宮本來也想有樣學(xué)樣說兩句，但看著少商粉嘟嘟紅潤潤，一看就知養(yǎng)得極好的小臉，這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他這欲言又止的模樣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如英笑得歪倒在程頌的手臂上，大力為樓垚表功。

少商臉頰緋紅，又說起袁慎千里送海魚的事情，姊妹二人互相拆臺，你來我往之下將這一兩月的事情抖得干干凈凈。

程詠是長兄，心里看得開，雖然有點(diǎn)酸，但還是欣喜兩個妹妹終身有靠。而程頌與程少宮么，不高興就明擺在臉上了，程始也跟著沆瀣一氣，父子三人準(zhǔn)備抱團(tuán)對付未來郎婿。

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地往里走，連程謳程筑也顛顛地跟著父兄小跑起來，稚童活潑的笑聲在夜色里顯得格外清脆悅耳，也顯得綴在后面的程姎愈發(fā)孤單可憐。

蕭夫人心中憐惜之意油然而生，遂執(zhí)起程姎的手，輕聲細(xì)語地詢問家中瑣事。

或許太過貪看前方的熱鬧，程姎一時間竟沒有答上蕭夫人的話，她只聽得前面堂妹笑嘻嘻地道：“姊婿唱歌可好聽了，一曲《漢廣》唱得阿姊心都軟了······”

程姎眼中透出幾分失落與惘然，《漢廣》乃是男子求而不得的思慕之曲，原來那樣一位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也會有輾轉(zhuǎn)反側(cè)，乃至夜半高歌，暢吐情思的時候嗎？

程頌聽了少商的話，忙吹噓起自己的歌喉，待到罷席后，兄弟姊妹四人便齊奏了一曲《載馳》。

程頌的嗓音果真極好，不僅音域?qū)掗?，而且還帶著一股蓬勃旺盛的少年意氣，不似袁慎，聲音雖然年輕，可歌聲里卻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滄桑愁意，叫人聽著心頭微酸。

于是如英輕弄慢捻，換了曲調(diào)，又與之共唱了一首《小戎》。

不同于程頌的熱烈鏗鏘，如英嗓音如擊玉般泠泠，情韻更是婉轉(zhuǎn)，只是唱到“言念君子，載寢載興”的時候，居然一不小心撥錯了弦，一縷雜音飛出，她就住了手。

樂音戛然而止，雖有些美中不足，但也惹得程母凄然淚下，喃喃道：“若你們大父還在就好了，他沒生在好時候，一輩子沒能有個知音，就那么孤孤單單地去了。若能看見你們今日這樣，他怕是能夠多活幾年······”

堂內(nèi)眾人俱是默然，程始上前輕勸老母勿要傷懷。

如英將琵琶放下，自斟了一卮酒，舉觴欲飲之時，突然瞧見少商撇了撇嘴，姊妹二人相視一眼，互敬彼此。

大概她們從骨子里就是自私?jīng)霰≈?，這等單方面的情深不負(fù)，總是聽過就算，看過就忘，等閑不往心里去。

蕭夫人看到姊妹二人這等輕慢的態(tài)度，再看已經(jīng)淚眼婆娑的程姎，心中頗為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