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宇忱的出現(xiàn)就如一顆流星劃過漆黑的夜晚,他用明亮的光芒點亮非兒的世界,即使一瞬間就消失了,非兒也會永遠記得那個瞬間。他在她最無助的時候給了她最大的幫助,她記得他的笑容,那笑容是那么溫暖、那么充滿力量,仿佛可以抵擋一切艱難險阻。
回到姐姐家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非兒很沉默,不知道該如何與姐姐相處。經(jīng)過那個可怕的夜晚,非兒再也不敢走進那個房間了,隱隱約約覺得里面有一只兇猛的怪獸,她要是進去的話,就會被咬死。
沈露陪著非兒在她的小房間里過了幾天后,又回到原來的房間睡了。從此以后,她再也沒有帶男人回來過夜。
非兒小心翼翼地和沈露相處著,她知道姐姐會突然發(fā)脾氣,但心里還是愛著自己的。偶爾走到外面,非兒會聽到有關沈露的閑言碎語,因為沈露在夜總會工作,鄰居對她們姐妹從來都不友好。非兒漸漸學會了不去在意別人的眼光,只求能和姐姐安安靜靜地生活。
非兒喜歡盤著腿坐在床上看窗外,窗外是一片很小的天空,因為遠處被更高的建筑擋住了,看不到很遠的地方,然而這確實可以打發(fā)很多時間。風大的時候,她會看到很多葉子在空中飛舞,有時窗子會被風吹開,幾片葉子就會掉到書桌上。偶爾有幾只叫不出名字的鳥匆忙飛過,嘶啞地叫一聲,天空不會留下任何痕跡,連根羽毛也沒有。然后連它們的聲音也忘記了,像是什么也沒有出現(xiàn)過,但非兒記得有鳥飛過這里。
非兒不知道這樣的生活究竟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這種冗長的歲月還要持續(xù)多久,好像活著就是為了與姐姐相依為命,再就是偶爾想念忻叔叔和佑安。能夠在未來的某一天見到他們,成了非兒今后幾年的小小心愿。
非兒偶爾會做噩夢,每當這時,沈露就會在身邊陪著她。有一次,非兒依偎著沈露,漸漸平靜下來,她問:“姐姐,你會做夢嗎?”
沈露抱著她:“會的。剛來這個城市的時候,我總是夢見自己走在森林里,迷路了,身邊是各種各樣的怪物?!?/p>
非兒被這個話題吸引了,她臉上還留著淚痕,神情卻非常專注:“都是些什么樣的怪物呢?”
沈露想了想,說:“有大老虎、獅子、狼……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妖怪。”
“它們要吃你嗎?”非兒睜大了眼睛。
“也許吧,我總是很快就被嚇醒了,不知道后來會怎么樣?!?/p>
非兒皺著眉頭問:“沒有別的了嗎?”
“有啊,但是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p>
“那你現(xiàn)在會做什么樣的夢呢?”
沈露看著窗外的夜色,輕輕地嘆道:“我夢見自己一個人站在黑暗里?!?/p>
非兒屏住呼吸:“然后呢?”
沈露說:“沒有然后了?!?/p>
“你害怕嗎?”
“很害怕?!?/p>
非兒抱著沈露的肩膀說:“姐姐,我們一起,就不怕了?!彼鸥杏X到,原來姐姐是那么瘦小。
沈露把非兒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口:“是的,我們一起?!?/p>
就這樣過了幾年,非兒上初中了,學校離家很近。那是一個很亂的學校,每天都有人逃學、打架、不交作業(yè)……非兒在其中混日子,從來不會表現(xiàn)自己,也不會闖禍,像是一條深海中的黑魚,靜靜地穿梭著,沒有任何目的與方向,不會掀起波濤,也不會受到注意。
無論人前人后,非兒都沉默寡言。她記得答應過忻叔叔要開朗起來,不要什么事都悶在心里,但她總是無法開口,那些在她身邊行色匆匆的老師與同學似乎都是陌生人。她只有和沈露才能正常交談,但言語也不會很多。
與忻叔叔分別后,在長時間的等待里,沈非兒越來越著急,終于忍不住試著去找他們。然而,記憶中那條并不是很遠的路,她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那天,非兒躲在被子里,傷心地哭了,她覺得一切都糟糕透了。
當初的承諾,或許只是一個成年人對一個孩子虛假的謊言吧。這一段陳年往事若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他們早就忘記了。而她之所以還能記得這么深刻,或許僅僅是因為她貪戀那一剎那的憐愛。那是她從未體會過的感情啊,那么美好,又那么特別。她甚至對周圍的一切產(chǎn)生了本能的排斥,只為了留住這一段回憶。
姐妹倆從來不會提起忻宇忱和忻佑安,也不會提起那個讓人不安的夜晚。但非兒一直相信,他們總有一天會來找她。
可幾年過去了,他們還是沒有出現(xiàn)。
這一年冬天,唯一的下雪天,非兒跑到樓下去堆雪人。她太懷念大雪了,原來生活的城市一到冬天總是積滿厚厚的雪,來到南方后,她就再沒見過雪了。
正玩得高興的時候,幾個雪球突然砸過來,有一個正好打在她的臉上,生疼生疼的。一群孩子追著她打:“這是外星人,大家一起打!追?。 ?/p>
非兒蹲下身,把臉埋入膝蓋,雙手抱頭任他們打。她不知道這場“戰(zhàn)爭”持續(xù)了多久,只聽到最后沈露對著這些頑皮的孩子破口大罵,然后他們一哄而散。
“痛不痛?”沈露心疼地摸著非兒的
臉,“怎么不躲呢?”
“不痛……”后面那個問題非兒答不上來,因為她也不知道。她好像覺得躲不躲無所謂,照樣都會被打到,那就不躲了吧。
沈露看到非兒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突然嚴肅地說:“非兒,即便是面對失望、絕望,甚至無望,真正地看不到一點點希望,你也要想辦法自己生存下去,因為這世上沒有誰會來在乎你的萬念俱灰。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無論是高尚還是茍且。答應姐姐,好好兒活下去,好嗎?總有一天,你會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p>
聽到姐姐的這番話,非兒想起了忻叔叔曾對她說過的話。他說,要想得到自己向往的美好生活,就得努力去追求。
非兒突然鄭重地說:“姐姐,我知道
了。”
活下去,無論是高尚還是茍且。
非兒開始試著改變,為了姐姐,為了忻叔叔,也為了自己。
她加倍努力地學習,雖然辛苦,卻很快樂、很充實。在一年多的努力下,她的成績一直是第一名,與同學之間也相處融洽。在所有人的眼中,她變成了一個積極向上、樂觀開朗的好學生,看到老師會很有禮貌地問好,對同學有求必應。這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子,臉上總帶著甜甜的笑容,對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都抱著溫和的態(tài)度。
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實現(xiàn)那個對自己的承諾——變得更好。
非兒想著那次簡短的對話:
“你什么都不說,悶在心里很難受的。這個年齡的小孩子應該是無憂無慮的,你要學著開朗點兒,知道嗎?”
“叔叔,我會聽你的話,學著開朗?!?/p>
在剛試著與人相處時,非兒渾身不自在,像是剛從泥溝里爬起來,身上沾滿淤泥,就被人注視著似的。但她還是把笑容掛起來,由機械慢慢變得熟練。在別人傷心的時候,她握住那個人的手給予安慰;有人學習跟不上,她主動為他補課。
便是這樣一晃,非兒初中畢業(yè)了。
不知不覺的歲月里,她長成了不知不覺的模樣。
如今,十六歲的沈非兒抱著厚厚的日記本坐在書桌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拉開窗簾,陽光有些灼熱,曬在皮膚上有一點兒燙。樓下是一個花園,有些孩子在玩耍。她摸了摸用細繩掛在脖子上的鐲子,輕輕一笑。
倏忽而過的光陰里,鐲子被打磨得越加光華如新,緊緊地陪在她的身邊,從不曾分離。
沈露的生活并不好過,在兩姐妹之中,她是家長,非兒是孩子,她必須擔負起照顧這個孩子的重任。
再多的痛苦她都一個人熬過來了,也越來越熟悉那樣的環(huán)境。每天游走于酒吧、舞廳等娛樂場所,她慢慢地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懂得了見到什么樣的人該說什么樣的話,怎么樣可以賺到更多的錢。她還年輕,可以讓各種各樣的男人自愿拿出錢來。但是,她憎恨這樣陰暗的生活,憎恨舞廳嘈雜的人聲和俗艷的燈光,憎恨那些渾身汗臭的男人,甚至憎恨她自己。
這樣的地方,一旦踏進來就很難再走出去,更何況她還有個妹妹,她要讓非兒過上好的生活,起碼要有最基本的保障。她總是告訴非兒要乖,要聽話,要重視自己的學業(yè),只有這樣才能讓生活好起來。在她看來,她這一生算是沒什么希望了,但非兒不同,非兒的未來是充滿光明的。
非兒看著沈露看似忙碌、精彩實則慘淡無趣的生活,不知道應該怎么做才能讓姐姐多一點兒笑容。她知道姐姐是真的愛著她的,雖然有時候會和她生氣,但她一點兒也不在意。她能看到姐姐的痛苦,也越發(fā)乖巧懂事,不想辜負姐姐的期望。
她們是姐妹,彼此沉默地深愛著對方,相濡以沫。
高一的上半學期,沈露突然告訴非兒,她們要搬家了。
非兒很不理解,怎么回事?為什么這么突然就要搬家呢?這么多年了,這么破的房子她也已經(jīng)習慣。非兒開始喜歡上她房間的破窗戶,透過它,她看見了一年四季的變遷?,F(xiàn)在說走就走,她還真有點兒舍不得。
非兒得知,一個叫劉海順的男人說要給沈露幸福。他很有錢,能給她們豐厚的物質生活。
姐妹倆的生活在一夜之間改變了。沈露不再沒日沒夜地往外跑,不再濃妝艷抹,不再有滿身的酒氣,不再亂發(fā)脾氣。她改穿素凈的衣服,在家安安靜靜地養(yǎng)植物,甚至養(yǎng)了一只名叫糯米的小狗。
非兒每天都可以看見沈露甜甜的笑容,感到很溫馨。她也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漂亮的房間,房間里放著雙人床,沈露親手鋪上了粉色的床單。她們曾商量把房間布置成什么顏色,非兒說:“就白色的吧?!彼浀眯檬迨寮揖褪前咨摹I蚵镀珢鄯凵?,說粉色比較適合非兒這樣的小姑娘。最后,非兒聽從了沈露的意見。
房間的壁櫥上畫滿了可愛的小動物,這也是非兒喜歡的。打開一看,壁櫥里掛滿了各種顏色和款式的公主裙,非兒禁不住錯愕,以為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不真實的夢。
她身后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怎么樣,小非兒,喜歡嗎?”
她轉過身,看到穿著一身休閑西裝的劉海順。他有一種讓人難以接近的威嚴,但也不失長輩的和藹。她高興地點頭,心想,原來男人穿西裝這么好看。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交談,非兒對他的印象很好。她一開始很難接受姐姐找了一個年齡那么大的叔叔同居,但現(xiàn)在看來,他們在一起很幸福,非兒放心多了。
沈露坐在床沿:“這些可是你姐夫親自給你買的,你還不快叫一聲?”
姐夫?陌生的稱呼。但非兒甚至沒有絲毫猶豫,就很高興地沖劉海順喊了一聲“姐夫”。
劉海順用溫柔的目光看著沈露,這個二十九歲的女人,在他面前卻像個孩子。
非兒看在眼里,為沈露的幸福而高興。長久以來,沈露生活在一片黑暗中,沒有快樂,沒有歡笑,整日整夜伴隨著她的只有酒精和尼古丁,這對她來說太不公平了。好在這一切都結束了,從現(xiàn)在開始,她就要遠離那些黑暗混沌的場所,開始自己新的人生了。
“姐姐,你們什么時候結婚?”非兒仰起頭,想象著沈露穿婚紗的樣子。
沈露看了看她,做出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八麤]有這個打算。兩個人的愛情不用靠一張結婚證書維持?!彼f,微笑著拎起糯米的小爪子。
“姐姐,你確定要這么做嗎?”非兒有些不安,她害怕姐姐受到傷害。
“當然了。你怎么會這么問呢?非兒,以前我一直以為,像我這樣的人不可能擁有什么愛情,但他讓我相信了。你知道嗎,我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喝醉了,醒來時在一家賓館里,我見到他從另一個房間里出來,當時就好感動。”
“這能代表什么嗎?”沈露握住非兒的手:“那是尊重,人與人交往下去的前提。他給了我這個前提,并沒有把我當作一個隨隨便便的女人。我相信他是愛我的。非兒,接受他,好嗎?”
非兒看著沈露,緩緩地說:“當然了,只要姐姐能幸福,我不會有異議?!?/p>
“非兒,我的好妹妹,我們就要有新的生活了,你不高興嗎?”
非兒安慰地笑了笑:“怎么會呢,我很開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