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早,莫驚春——
?????春去秋來,伯爵府又熱鬧了起來,張燈結(jié)彩,吹吹打打,四處掛紅,為的是三姑娘驚春的婚事。
?????????梁三小姐梁驚春是永昌伯爵府六爺梁晗和大娘子墨蘭膝下第二女,門第不可不謂高貴,容貌也是這一屆世家貴女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出挑,可偏偏要嫁的人,不是家世相當(dāng)?shù)氖兰易拥芤矝]像她娘一樣攀高枝嫁豪門,甚至連寒門也不是。梁府三小姐梁驚春嫁的是汴京城里開醫(yī)館坐堂的大夫,這樁婚事定下來傳出去的時候,整個汴京都在討論這樁如此荒唐的婚事。梁家的三姑娘驚春雖說母親的品行不端,可她仍是伯爵侯府的嫡出孫小姐,父親梁晗這些年在朝中也算是中流砥柱的人物,這樣的門第家世就算品行在如何不堪也不至于嫁一個坐診看病的大夫。所有人都覺得定下這門親事的梁晗和墨蘭大概是瘋了,外頭風(fēng)言風(fēng)語滿天亂飛,可是墨蘭和梁晗一點也不在乎。
?????連不想搭理墨蘭的明蘭聽到墨蘭給自己女兒定下這么親事時都覺得墨蘭大概是跟梁晗后院女人斗法斗輸了才會讓自己女兒攤上這么個婚事,真是作孽。關(guān)系如此的明蘭都覺得這門親事的奇葩和離譜更何況血緣更相近的吳大娘子以及這些年早已淡薄的長楓,長楓只是來封書信,說他家里還有幾個庶子,可堪婚配,吳大娘子那位墨蘭的婆婆可是鬧了好大一場。長楓來的那封書信,墨蘭看過后轉(zhuǎn)手就讓人送到梁驚春房里去,聽回來的人說,那封信直接被梁驚春放到火上燒了。吳大娘子找上門來指著她鼻子罵的那一場結(jié)尾被她拿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說辭打發(fā)做為結(jié)尾,她那位婆母平素里自持教養(yǎng),縱使多年了不喜她但也不曾薄待她,像這般幾近于指著鼻子的破口大罵算的上開天辟地頭一遭,只是這樣的發(fā)怒對她依舊沒有用,她還是拿著那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說辭來堵她的嘴,氣得吳娘子只能最后恨恨的扔下一句,“你別忘了,不管這么多年鬧成了什么樣子,驚春的爹還沒死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倒是先去問問驚春的爹同不同意這門婚事!他要是同意了,老婆子我備好嫁妝歡歡喜喜的送我孫女出嫁!”??“松棲替我送送婆母,婆母慢走!”??吳大娘子被氣走之后,墨蘭就命人關(guān)了浮生院的門,至于吳大娘子口里的驚春的爹,她的夫婿梁晗對這門親事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看的對墨蘭來說一點也不重要。所以后來晚間梳洗時身旁的侍女說梁晗也劈頭蓋臉的遭了一頓打罵時,她也不在意。仍舊拿著槐木梳子梳著自己的發(fā)尾,瞧著鏡中自己的模樣,眼看著還是一如當(dāng)年的貌美,只是眼神沒當(dāng)年那般清澈了,想到此處墨蘭沒了理妝的心思,把梳子一扔就吩咐四周婢女熄燈?!八蓷?,拖下去賞她十板子?!??
???????雖然很不好意思,但其實包括墨蘭自己,哪怕是梁晗在對于梁驚春的婚事上的意見也不重要,什么人的意見才重要呢,是梁驚春自己。梁驚春的婚事除了她自己誰也做不了主,墨蘭不能,梁晗不能,誰都不能。永昌伯爵府的三小姐梁驚春在這樁荒唐婚事之前在京中閨秀圈里就是一個極為荒唐的人,因此能做出這種事雖然詫異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作為一個高門貴女,所應(yīng)該具備的一切技能梁驚春都沒有,甚至于平常富裕人家閨秀的要學(xué)的那些梁驚春依舊不學(xué),三從四德不會,低眉順目不會,甚至于連墨蘭梁晗二人有的吟詩作賦的本事都沒有。那梁驚春會什么,梁驚春會岐黃,會釀酒,會打牌,還會打架,曾經(jīng)以一己之力打趴過所有多嘴多舌的閨秀以及欺負(fù)她小妹的世家子,平素里京中聚會時,也不怎么跟閨秀往來??呻S著年歲的上漲,梁驚春繼承自梁晗和墨蘭那兩幅風(fēng)流皮囊的容貌愈發(fā)瑰麗,狐貍樣的眼眸,略帶鋒利的眉宇,白得病態(tài)的膚色,玲瓏窈窕的身姿,光是她什么也不做就占那兒也足夠惹眼。世上貌美女子能得到的寬容總比旁人多些,再加上梁驚春到底是高門貴女吳大娘子又是她祖母,教導(dǎo)行事在外看來到底還算是一副世家貴女做派,因此行事荒唐的名聲倒也沒傳開,只是在貴女們的圈子里流傳。?但她們從前只知道梁驚春荒唐,沒想到她能這么荒唐更沒想到梁驚春的母親,那位傳說中私德不修,品性不端的伯爵侯府的大娘子?也能這么荒唐,居然同意了這樁婚事。墨蘭其實也不怎么愿意這么親事的,可是她不愿意能怎么樣。
???正如梁驚春告知她選定的郎君要嫁的兒郎是誰的那日,梁驚春說的話一樣。“你們誰都不配來指點我的婚事,你不配,他也不配,不要來插手我的以后”???所以她只問了驚春一個問題之后,她問她后不后悔,會不會怨,得到了不悔,不怨的回答后就派人去了張家,請了媒人定下來這樁婚事。她全程都沒問過梁晗的意見,哪怕那幾日梁晗休沐在家,哪怕她知道梁晗就在他的第五房姨娘的溫柔鄉(xiāng)里,哪怕她知道她請他就會來,請了又有什么用,在梁驚春的婚事上他們誰都沒資格置喙。梁晗也知道,梁驚春那日找完墨蘭就去找了他,也是同樣的跟告訴墨蘭一樣的通知的口吻,告訴他,她自己選好了夫婿,要嫁城東醫(yī)館的坐堂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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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過你娘了?她怎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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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晗這些年經(jīng)歷的事情多了,冷靜了很多,心腸也硬了很多,此刻表現(xiàn)在他明明知道梁驚春因為幼時往事體質(zhì)不怎么好也仍舊讓她跪在屋內(nèi)鋪的地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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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同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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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跪得很直,就算石磚上寒意讓她的膝蓋感到酸脹,她也依舊跪得筆直。她和梁晗就這么一個站著一個跪著,涇渭分明,外間光線透過窗欞照進書房無言的替他們劃出楚河漢界。梁驚春從來就不是一個委屈自己的性子,在梁晗長久的沉默之后她就自己站了起來,拍了拍自己衣裙上由于跪下去而沾染的灰塵。這個舉動其實很沒有必要,梁晗的書房是他辦公的場所地上又怎么會有灰塵,梁驚春自然也知道她衣裙上很干凈,她只是單純的嫌“臟”。對于梁驚春堪稱冒犯的舉動,梁晗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的注視著,看梁驚春還能做出什么幺蛾子來。梁驚春拍完了衣服上的“塵土”,轉(zhuǎn)身就準(zhǔn)備走,全程連個眼角都沒有分給梁晗,正如她對墨蘭一樣,她來告訴梁晗也只是因為她要嫁的張竹溪是個小古板最重這些禮節(jié),他要三媒六聘,三書六禮的娶她,她就只好告知墨蘭和梁晗,至于梁晗和墨蘭對于她這樁婚事的看法從頭到尾她就沒在意過。他們同意或者不同意她都要嫁張竹溪,活著能嫁,死了也能嫁,總之她就是要嫁張竹溪。在梁驚春半腳邁出書房門時,梁晗終于開口說話了,從梁驚春進書房到她要走的這一段時間里,梁晗都沒怎么說話,他就這么聽著,聽梁驚春說自己的婚事自己定了,說要嫁的人是城東開醫(yī)館的坐堂大夫…,梁晗極為淡定的聽完了全程,不是因為他冷靜而是因為他被梁驚春氣麻了。這么多年了,他和墨蘭因著對她有愧,這么多年里總是縱著她,家中子女里數(shù)她梁三小姐最肆意。她姐姐妹妹們學(xué)規(guī)矩上女學(xué)的時候,她梁三小姐能去學(xué)她自個兒喜歡的岐黃,京中貴女閨秀因著禮教禮法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時候,她梁三能扮成小子走街串巷……樁樁件件,到最后沒成想養(yǎng)成這么一個性子!梁晗深吸了兩口氣,他竭力的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是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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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我站住,我和你娘平日里是不是把你慣的太放肆了梁三!目無尊長,肆意妄為,你還自己選了夫婿,還大言不慚的說婚娶之事,這是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娘能說的嗎!你還有沒有廉恥了,簡直胡鬧,我告訴你張家的婚事我不同意,就算你娘開口了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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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晗說了一大堆,梁驚春一個字都不想聽,全是廢話,梁晗應(yīng)該很生氣但是那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她只覺得梁晗的情緒來的莫名其妙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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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你不同意,那又怎樣,我說過了梁晗,不,父親大人你的意見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這不是一個女兒對父親關(guān)于自己婚事的請求,這只是告知而已,同樣的話我對你夫人我的母親也說過,不要來指點我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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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梁三你就是這么跟我說話的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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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千金的白瓷碎裂的聲音,梁大人一向清靜的書房里迎來了最激烈的爭吵,爭吵的最后仍是以瓷盞碎裂而結(jié)束。原來千金的瓷器扔到地上發(fā)出的聲音也跟回春堂里粗劣的茶碗碎到地上的聲音差不多。那茶盞仍舊是梁晗扔的,只是上一個碎在他腳底下這一個碎在她腳邊,門檻里面。梁驚春一個眼神都沒分給碎掉的瓷盞,她只是最后冷冷的掃了一眼站在書案前暴跳如雷,被她氣到捂頭的梁晗她的父親,就走了,踩著被梁晗扔出的碎裂在她腳邊的瓷器碎片就走了。梁驚春的鞋很貴很軟,鞋底很輕薄,經(jīng)不起瓷片碎渣劃,梁驚春踩的很實,碎片進鞋底的那種實。梁驚春走得很穩(wěn),好像被瓷器碎片劃流血的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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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了,不要拿那些東西禮法門楣宗法輿情這些狗屁東西來壓我,我六歲起就不吃那套了,至于你們說的那些補償我從來就沒想要,不要拿著你們自以為的贖罪彌補來綁架我,我不吃那一套,沒有誰規(guī)定了道歉一定就得原諒和接受。還有,張竹溪是我選的人,你們不同意就不同意,反正這輩子我只嫁他一個,我知道永昌伯爵府家大業(yè)大,我也知道你手眼通天至少威脅或弄死一個張竹溪綽綽有余,可張竹溪六親死絕又是個認(rèn)死理的人,所以你大概率威脅不了他那你就弄死他吧,反正他前腳死我后腳去,一個人只要想死,誰都攔不住。這不是威脅而是告知,反正我死過一次,活著早就沒什么意思了,再死一次問題也不大。要不是張竹溪橫插一腳大概我早就死了?今日你也不會這么生氣,梁家也不會有我這個敗壞門楣肆意妄為的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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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說完就走了,也沒管身后梁晗聽到這一番話的反應(yīng)是什么,也沒看身后的梁晗是什么反應(yīng)。她只覺得累,想睡覺,她很久沒跟人吵架了,今天吵這一架吵的她心力交瘁。出了書房,四周隨侍的侍女連忙上來扶她,看著她身后踩出的血印更是害怕,機靈些的連忙跑去找大夫,告訴墨蘭,剩下的顫顫巍巍的既不敢扶她又不敢碰她,哆哆嗦嗦的跪了一地,梁驚春看著就煩,越過她們就自己往院里走。
?????身體的疼痛帶來了腦子的清醒,永昌伯爵侯府里的這出花團錦簇,烈火烹油,夫賢妻順,父慈子孝的戲誰愛唱誰唱去,她不想也不在樂意奉陪。她的院落是她自己選的,西側(cè)離永昌伯爵侯府中心最遠(yuǎn)的地方,路上的小徑她也沒讓掛燈,因此一路上除了月光什么也沒有,冷清得滲人,小五還被嚇哭過,可她依舊沒讓人在這條路上掛燈。對于小五含著眼淚花子的撒嬌,她只是揉了揉小妹軟和的發(fā)頂,心想著很嚇人嗎,哪里嚇人了,她六歲的時候瞧過更嚇人也沒哭成這樣。六歲之后的梁驚春瞧什么都是昏暗幽仄一大片,萬物復(fù)生,欣欣向榮也好,白雪茫茫萬物寂寥也好在梁驚春眼里那都是黑壓壓的一片。六歲的梁驚春被套過麻袋,見過亂墳崗的死人,拜過天地,進過棺材,六歲的梁驚春被活埋過,六歲的梁驚春從此毫無畏懼。
??????????梁驚春踩出一路血腳印的事在第二天傳就傳遍了整個伯爵侯府,好在有吳大娘子在,這消息才只傳遍伯爵侯府,沒傳到外面去。梁晗和墨蘭在那天晚上就知道了,真正吵起來實在第二天。那天晚上梁晗是看見白瓷上的血就知道梁驚春那個逆女傷了腳,他本以為傷了腳她走不遠(yuǎn),誰知道他只是吩咐下人進來收拾殘局的這么一會功夫,梁驚春就已經(jīng)撇下一大堆丫鬟婆子自己一個人走了,梁晗追出去的時候連個背影都沒看見。墨蘭是跑得快的小丫鬟來告訴她,她才知道驚春受了傷。墨蘭連忙讓人去找大夫讓大夫去長生院里候著,另一邊又吩咐丫鬟婆子們?nèi)ツ盟?,急匆匆的就往女兒院子里趕。梁驚春院子的那條路上一貫不點燈一路上黑漆漆的,就算侍女打著燈也沒多亮,更何況墨蘭還走的急步履匆忙,一路走來差點摔了兩次。等終于到了院里,昏黃燈光下,墨蘭瞧見了梁晗,梁晗跟她一樣,身后跟著都是捧著藥的下人。此刻相顧無言應(yīng)該就是這對夫妻的真實寫照,墨蘭瞧了梁晗一眼,就把目光放在了女兒緊閉的門前,她沒心思和梁晗吵,至少在確認(rèn)梁驚春安危之前。而梁晗縱使在如何不想承認(rèn),但確實從盛墨蘭一出現(xiàn)開始他的注意力就被全部吸走。梁晗瞧著匆匆披衣而來的盛墨蘭,不由自主的想著她又瘦了,想來是因為驚春的婚事,可還是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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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你們照顧小姐你們就是這么照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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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墨蘭一到,梁晗也好,梁晗帶來的人也好都只能退居一旁。梁晗就這么冷眼瞧著盛墨蘭在哄不來梁驚春緊閉的房門之后,眼神里流露出的焦急神色,梁晗冷笑一聲,盛墨蘭你看,你當(dāng)初騙我一點也不用心。梁晗冷眼瞧了盛墨蘭幾下就吩咐下人讓他們把梁驚春的門撞開,自己扯著盛墨蘭走了,他實在見不得墨蘭那副哭喪的樣子,他還沒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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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我梁晗今天把話給你放著這兒,你生也好死也罷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要是活著我梁晗無非給你備好嫁妝打發(fā)你,至于你要嫁什么阿貓阿狗都跟我沒關(guān)系,將來我梁晗死了墳上不要你來拔草靈堂你也不用來哭靈,你要是死了,我無非找人給你連夜做副棺材,今日死明日埋,我保準(zhǔn)你心心念念的張竹溪絕對連你墳包在哪都不知道,我還會順了你的愿,絕對不會讓你娘來你梁三小姐墳上哭擾了你的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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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晗你松手,你瘋了嗎,你在胡說些什么!春兒還傷著,那是你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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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我寧愿我沒生過她,你自己看看她現(xiàn)在被你慣成什么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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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樣子,梁晗你睜眼看看你女兒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樣子,是夜夜驚夢,不得好眠的樣子,是尋死了八年的樣子,梁晗我慣她?我不該慣她嗎?我告訴你梁晗,說句不好聽的,只要她梁驚春能好好的活著能像個正常一樣活著,別說一個張竹溪,十個百個我都給她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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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來了,這么多年了他每次想下定主意管教梁驚春,墨蘭就要跟他鬧。他想管梁驚春的乖戾性子,墨蘭就哭,扯著當(dāng)年那些破事說是他們對不起老三,可是這么多年了還不夠嗎?梁晗看著面前聲淚俱下的墨蘭,在看向梁驚春緊閉的房門,院里跪的一地丫鬟婆子,何以至此。梁晗搖了搖頭,捏捏皺起的眉心,心下一橫,拉著墨蘭就直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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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小姐的門給我撞開,該請大夫的讓大夫去看,只要沒死就別來擾你家大奶奶。”
????“梁晗!你放手,你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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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蘭聽著梁晗的話,心下一涼整個人掙扎得更厲害了,梁晗暗罵了一聲,直接就把墨蘭打橫抱走了。外頭鬧的熱鬧說是雞飛狗跳也不為過,但是鬧成什么樣都跟梁驚春沒有關(guān)系,她什么都沒聽見,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回來后草草的處理了傷口,打開衣櫥鉆進去就昏沉的喪失了所有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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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一切意識再度回籠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日后了。這三日府里好像發(fā)生了很多事,但梁驚春一點沒有了解的欲望,她唯一想了解的只是她和張竹溪的婚事,很快她就得到了她想要的消息,她大姐和三妹來了。來看她,來勸她,來罵她,也是來告訴她父親允了她的婚事。纖纖作細(xì)步精妙世無雙,梁驚春的其他姐妹除了她大姐姐是養(yǎng)在墨蘭身邊其他的都是放在她祖母吳大娘子膝下教養(yǎng)大的,她祖母吳大娘子自己就。是世家女子的典范,自然養(yǎng)出的幾個妹妹也是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世家高門貴女模樣,她大姐姐雖然養(yǎng)在她娘身邊,心性上有些岔子,但言行舉止上還算是“規(guī)矩”。梁驚春鬧這一場,不論是自己擇婿,頂撞長輩也好還是要嫁的是一無所有的窮大夫也好,從哪個角度在她的這些姐妹看來都是作死行為。所以她三妹找上門來是因為梁驚春任性妄為敗壞了永昌伯爵侯府名聲,氣病了祖母還連累了幾個小的,她出嫁的大姐姐特意回來罵她是罵她選了那樣的人做夫婿讓她在夫家遭了不少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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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多年了梁三你還沒鬧夠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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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姐,你鬧這一場可滿意了,祖母至今臥床不起,永昌侯府外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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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還要鬧成什么樣子你才滿意,你非得嚷所有人都不好過是不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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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念叨的起勁,梁驚春聽得頭疼,不自覺的皺了皺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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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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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了?梁三你憑什么讓我別說了,我又不欠你的,老三你別拉著我,這么多年了你梁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做事隨心所欲的從來不考慮家里面,是你梁三不容易你梁三差點死了,你梁三有怨,可是欠你的是他們兩個,不是我梁榮玉也不是她梁盼安,憑什么你的事要拖累我們”???
????梁盼安瞧著氣到扭曲的大姐,又看著床榻上氣到額頭冒汗,臉色蒼白的二姐,她今日來,她今日來想做什么她自己都不清楚,梁驚春婚事鬧的這一場外頭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什么難聽話都有,閨秀集會更是議論紛紛,小五聽了回來就哭了兩宿,父親母親為此也是爭吵不休,祖母聽聞父親也應(yīng)允這樁婚事之后被生生氣病了,梁驚春又把永昌伯爵侯府鬧的雞犬不寧,人仰馬翻,她雖自幼習(xí)慣了但還是嫉妒,所以她來了,來長生院。來質(zhì)問,來憤怒,來撒氣,來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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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了別說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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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最后還是沒忍住,拿著床邊擱置的藥碗就扔到地上。瓷器炸裂的一瞬間,整個天地都安靜了,誰都沒在說話。半響之后,梁榮玉被梁驚春扔碗的舉動給嚇懵了的神智再度回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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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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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二姐還傷著”梁盼安瞧著又要吵起來,連忙打著圓場,可是無論是梁榮玉還是梁驚春都沒想接她臺階下的意思。場面又停滯了,良久之后梁驚春開口了。她捏了捏眉心,那張蒼白的臉上扯出一抹似是嘲諷又像是同情的笑,那雙從來萬事不入眼的漆黑眼眸第一次裝進了她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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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的真累啊,梁榮玉你不累嗎?對了你不累,梁盼安也不累,你們都不累,可是我好累,我瞧著你們每日這幅假惺惺的樣子就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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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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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么意思,就是覺得你們好笑而已,一個個的明明不是菩薩卻恨不得把自己包成菩薩的樣子難道不可笑嗎?真是有趣話本里的神仙一個個都貪戀凡塵,不管天宮戒條都要下凡逍遙快活,你們可到好,巴不得自己上天做神仙。成天的拿著一堆破規(guī)矩把自己捆起來,拿著那些規(guī)矩體統(tǒng),禮法體面,成天的管著自己還要管著別人。旁人看起來是世家高門風(fēng)范,可在我看來都是笑話,全都是笑話,梁榮玉你就是個笑話,你也是,他們是,全都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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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這話說的不知刻薄還驚世駭俗,這番話屬于是把禮教輿情拿在腳底下踩,梁榮玉和梁盼安都被嚇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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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你是不是瘋魔了!這種話都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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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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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話?這是真話,怎么不敢聽啊?我告訴你梁榮玉,我從亂葬崗棺材板里被刨出來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梁驚春的眼睛在此刻亮得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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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什么……”梁榮玉怔怔的說著,心里不住的想著梁驚春的癔癥又嚴(yán)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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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明白了,一切都是在放屁,這世上根本沒有地府陰司,沒有地府陰司自然也不會有神仙,沒有神仙哪里來的天降祥瑞哪里來的天命所歸!他們在撒謊,所有人都在撒謊,他們都在為了這些榮華富貴在撒謊!狗屁的規(guī)矩,狗屁的體統(tǒng),不過是他們的謊言手段。既然這樣我憑什么要為了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規(guī)矩體面常理體統(tǒng)白白的斷送我的一輩子。梁榮玉你要選這些狗屁,為了它們心甘情愿的斷送你自己一輩子,我可不干。張竹溪我可以不嫁,但那得是我自己不想要他了,除了這個理由之外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我嫁他,禮教不可以,禮法不可以,永昌伯爵府的門第不可以,墨蘭梁晗更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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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很少這么徹頭徹尾的把這番話吐露出來,她清楚的知道這番話有多么的驚世駭俗離經(jīng)叛道,但是她不在乎。許是這番話堵在心底太久,等終于說出去之后心頭竟然是難得的暢快,她此前還病懨懨的躺在床上沒多少精神覺得頭昏腦脹的此刻說完竟覺得心情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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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瞧著她大姐三妹被她這一番話給嚇怔住了,梁驚春扯著唇角笑了笑,趁她們還蒙著連忙就讓侍女把她們請了出去,等荒草送完人端著新煎的湯藥回來伺候梁驚春吃藥的時候,梁驚春才笑盈盈的讓荒草把院里院外跪著的人叫進來開始算賬。梁驚春一邊拿著小勺攪和著湯藥,一邊輕飄飄的發(fā)落著下人,打板子,發(fā)賣,灌啞藥。梁家三小姐梁驚春雖然是個荒唐奇葩但從來就不是什么善人,心狠手毒不輸其母,心狠手辣更越其父。吳大娘子面上雖然不怎么喜歡這個孫女,但私下里不止一次說過這孩子可惜了,可惜什么呢,可惜生錯了性別。吳大娘子不止一次曾感慨梁驚春要是個男兒就好了,雖說性格古怪了些但腦子好使啊,她要是個男兒,永昌伯爵府未嘗不能更近一步,也因此她的婚事才能生生把吳大娘子氣個好歹。等著院里最后一聲哭嚎結(jié)束了,梁驚春的那碗藥也終于喝到底了。
??“行了,荒草去瞧瞧院里還跪著的,還能喘氣說話的,有一個算一個一人賞銀一錢,我再說一次,把我長生院的規(guī)矩記牢了,活著不挺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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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把最后兩口抿完,碗往荒草托盤上一放,裹著被子往床里一滾就昏沉沉睡去。等梁驚春睡熟了荒草才敢放下向外間走去?;牟萸浦萃庖呀?jīng)被打掃干凈的庭院,半點瞧不出之前哪里放了張染血長凳的模樣,荒草長舒了一口氣,她知道永昌侯府的這場鬧劇終于結(jié)束了。梁驚春的婚事在她腳好時候就徹底定下了??v使吳大娘子再怎么不樂意,梁晗的發(fā)話仍讓這樁親事板上釘釘。
??????張竹溪上門提親的那天,梁驚春拖著隱隱作痛的腳都去了前廳,原因很簡單聽丫鬟婆子說今日的張竹溪穿得十分人模狗樣,這樣的張竹溪她不能不看。梁驚春今日穿得很好看,她少有的從墨蘭給她做的那一堆顏色艷麗青春的衣衫里挑出了一件丹砂紅的衣衫,戴上了那些瑣碎繁復(fù)的首飾,前面說過了,梁驚春本就很美,平時跟吳大娘子赴宴時的敷衍打扮都能在京城貴女容貌上壓人一頭,更何況今日的精心打扮,所以這樣的梁驚春堂而皇之的出現(xiàn)在前廳時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上座的墨蘭還好,她只是有點擔(dān)心梁驚春的腳大夫說好像還沒好全。梁晗直接臉都綠了,這胳膊肘往外拐的恨嫁丫頭,她爹老子四十大壽的時候都不見她這幅打扮。梁晗手里的杯子都快被捏碎了,怨氣都快凝實了,連一貫無視梁晗情緒平素把梁晗當(dāng)屁放的墨蘭都察覺到了梁晗的怨氣,連忙搭手過去握著梁晗空的那只手,低聲寬慰著。梁驚春卻當(dāng)沒瞧見,不知道,行完禮之后隨意扒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捧了杯茶水就直勾勾的盯著張竹溪瞧?半點不知道避諱。張竹溪開始還能勉強的忽視梁驚春熾熱的眼神,竭力鎮(zhèn)定的跟梁晗說著自己為了求娶梁驚春寫了半晚上的措辭,可越到后面說的越磕巴。梁驚春瞧著張竹溪耳根都泛紅了,但她還是沒收回眼光。上座的梁晗忍了好久,從那個不孝逆女進來就在忍,忍得墨蘭都不忍心了把自己的茶端給他,讓他緩緩。梁晗握著墨蘭久違的手,弱若無骨,軟玉溫香的手都不能讓他消火,從梁驚春進前廳開始梁晗已經(jīng)喝了兩盞茶,兩盞茶都壓不下他的火氣,并且這個火氣隨著梁驚春越發(fā)熾熱的眼光以及堂下穿白衣的臭小子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語調(diào)越來越大。梁晗深吸兩口氣,告誡自己今天還有外人在,還有外人在不能發(fā)火,不能發(f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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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你給我滾,帶著那個混賬給我一起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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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伯爵府今日又是父慈子孝,夫唱婦隨,和諧美滿的一天呢
????梁驚春少有的聽她爹的話,干凈利落的帶著張竹溪一起滾了,梁驚春帶著張竹溪一滾就滾到梁府后花園里。張竹溪還沒怎么反應(yīng)過來呢就被梁驚春拉出了前廳,反應(yīng)過來后語氣里滿是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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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春,你怎么能這樣,還在,還在議親呢,這樣,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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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竹溪剛想說完不合禮數(shù)的后兩個字就被梁驚春的突然湊近給打斷了。梁驚春那張漂亮艷麗的臉就停在張竹溪面前三寸的距離,離得那樣近,近到張竹溪能瞧清楚那雙漆黑眼瞳里他的倒影,清楚到他想咽回后面跟的兩個字——禮數(shù)。張竹溪突然反應(yīng)過來,連忙輕輕的推開梁驚春就往后退,沒想到退得太急一下就摔到了后面花圃里去,順帶摔出了后半句“不合禮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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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哈哈哈,張,張竹溪,小古板你要笑死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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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著摔到花圃里還在怔怔瞧她的張竹溪,梁驚春肚子都要笑疼了,怎么會有這樣蠢的小古板。張竹溪本來被梁驚春猝不及防的捉弄搞得有點小生氣,但是瞧著站在不遠(yuǎn)處笑彎腰的梁驚春,他突然就不生氣,撓撓頭也跟梁驚春一起笑了。等跟著梁驚春的侍女趕來的時候,瞧見的就是梁府板上釘釘?shù)娜脿斎〗愕奈椿榉蛐鲎诨ㄆ岳锒慌允切澚搜娜〗愕幕奶苹鼒雒?。侍女們得到三小姐許可后連忙就去扶張竹溪,卻被張竹溪訥訥的推開了
??
??“勞煩姑娘好意,我自己能起來,勞煩了,不用,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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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竹溪一邊自己要費力的站起來,一邊還得推卻女婢們攙扶的動作,真是艱難,可梁驚春半點沒有想替張竹溪解圍的想法,站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的看著張竹溪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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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你又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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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竹溪這句話一出來,梁驚春的笑話是不能在看下去了,揮退了圍在張竹溪身側(cè)的婢女,裝模作樣就給張竹溪行禮賠罪。
??“那?我的錯,小女子給張公子賠罪,張公子寬恕則個?”?
??
??梁驚春膝蓋還沒彎呢,張竹溪就連忙來扶她。整個動作又快又迅速,梁驚春還沒回味呢,張竹溪就把手松開了,離她一丈遠(yuǎn),活像她是吃人的惡鬼修羅,他是那秀色可餐的食物,梁驚春的好心情突然就沒了。她哼了一聲,撇了撇嘴,語氣里的不滿都快溢出來了
??
??“張竹溪,你今天來我家里來干嘛了!”
????“我今天來提親”?
????“提親,哼,你看中了我哪個妹妹你來提親,我家?guī)讉€妹妹可雖說天姿國色可還小,張大夫莫不是要老牛吃嫩草?”??
??
???這話說的酸且小氣,完全不像是梁驚春能說出來的話。聽這話的張竹溪知道剛剛的舉動是把人氣著了,好聲好氣的哄著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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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她們,是你,我看中的上門提親的都是你,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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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是我,你剛剛還恨不得離我三丈遠(yuǎ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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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聽著張竹溪的先前的回答,眼睛里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彎了彎眉眼,隨即又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努力的擺出一副矜傲模樣。殊不知,語氣里的甜膩已經(jīng)她的心情全數(shù)暴露。身側(cè)不遠(yuǎn)跟著的荒草聽著前頭梁驚春甜膩的語氣面上還是鎮(zhèn)定的跟著,心底已經(jīng)泛起千層波瀾。這實在是太離譜了,就算把伯爵侯府上下所有的人問遍都只能得出誰都沒聽過三小姐說話的這幅樣子,天知道就算是大娘子也從沒得過三小姐這般語氣回話。荒草心里泛起千般波瀾,但面上還得裝出一副冷靜自持的模樣跟著,聽著梁三小姐今日的崩壞。可張竹溪像是聽?wèi)T了梁驚春這樣的語調(diào),依舊笑盈盈的回著梁驚春那些無厘頭的詰問,接受著梁驚春的所有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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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竹溪!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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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好沒道理,明明是梁驚春先絮絮叨叨了一大堆無厘頭的問題,張竹溪認(rèn)真的一個個的答著卻要被梁驚春扣上個敷衍的名頭。這真的是一個很不占理的舉動,但是張竹溪早就習(xí)慣了梁驚春的不講道理,在張竹溪這里梁驚春從來不需要講道理因為她就是道理,這道理好沒道理,張竹溪卻甘之如飴。瞧著面前渾身都散發(fā)著快順著我,快來哄我的梁驚春,張竹溪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一只雪白的貍貓明明很想與人親近卻還惦記著自己的身份矜貴的舔著爪子,真是可愛,想著想著唇角就不自覺的上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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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你好不講道理啊,我可從沒敷衍過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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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竹溪其人長得芝蘭玉樹,笑起來正如太陽升朝霞,芙蕖照綠波,稱得上一句風(fēng)姿卓越,真好看,梁驚春覺得自己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她定了定神,暗惱小古板從哪里學(xué)來了一套勾人的狐貍精做派,不正經(jīng),搞的她都快忘了自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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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不是敷衍我,那我是羅剎?,你躲我八丈遠(yuǎn)”
????“不是敷衍你,也不是嫌躲你,是為了你好,你我還沒正式定親,離你近了對你的名聲不好,先頭你鬧的那一場對你的名聲就不怎么好了,現(xiàn)在我要是在不避嫌,外頭該怎么說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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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竹溪碎碎念了一大堆東西,說來說去都是為了梁驚春的名聲,梁驚春聽著聽著臉就逐漸沉下去了。她先前不過只是想逗逗張竹溪,沒成想收獲了這樣的張竹溪。她一貫是不在意名聲的,也不在意世人怎么看她,罵她離經(jīng)叛道也好,不知廉恥也罷,反正她閉眼進土的時候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著。反正人都是要死的,她還天天盼著去死,在意這些東西做什么,可是沒想到突然竄出來一個張竹溪。她不在意的,她要舍棄的,張竹溪在意,張竹溪要給她撿起來,被她冷嘲熱諷也要把那些東西給她撿起來,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多管閑事,自作多情,是個十足的爛好人。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張竹溪為什么要是這樣的人,張竹溪這樣她突然就舍不得了,舍不得把張竹溪拉進她這灘爛泥里。梁驚春站在原地閉眼半刻,沉思許久揮退了跟著的荒草,讓她們退到了談話范圍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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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竹溪……,我不想嫁你了,你走吧,就當(dāng)你今天沒上過門沒提過親,我不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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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是梁驚春啞著嗓子,忍著心口刀割的疼費力說出來的。梁驚春說那話的時候甚至不敢睜眼去看張竹溪的眼神,她怕她一看就會后悔,她不能后悔了。梁驚春很清楚她這一番話以后會失去什么,是一個干凈熾熱心里只有自己的人,是不帶交換的糖果,是可以靜心安眠不被夢魘纏繞的地方,是世上最好的張竹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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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竹溪,小古板,是個很好的人,芝蘭玉樹,父母雙亡也能活的干凈通透。對待當(dāng)年形容狼狽的自己也從來沒輕視鄙夷。從認(rèn)識開始到如今張竹溪從來沒對不起她過,從來沒圖過她什么,他對她無所求,可她從那時到現(xiàn)在卻對他多有所求,甚至還連帶過他,可就是這樣他也從未怨恨或者松開她。這樣干凈的張竹溪,她不能自私的把他拖進她的這灘泥里,她的人生已經(jīng)糟糕透頂了,不能在牽扯張竹溪。她可以爛在泥里,張竹溪不能跟她一起爛在泥里,張竹溪不該把自己的一生和她這樣的人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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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嫁了,那我明天來你家應(yīng)聘當(dāng)個大夫,守著你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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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的那番話落到張竹溪的耳朵里只是讓他愣了一下,他隨后就說出了那番有些驚世駭俗的言論。梁驚春總帶著濾鏡覺得他是世上最溫潤守禮的古板君子,但他和梁驚春其實也差不太多,他也不是那么的在意世俗禮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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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莫非我將來嫁給旁人你也守著我嗎?”??梁驚春聽著張竹溪的話氣急了。
“對啊,守著你,你不嫁我,你爹娘應(yīng)該會給你再找人家,不是安王府也應(yīng)該是家世相當(dāng)?shù)娜思?,這樣的人家我應(yīng)聘一個大夫應(yīng)該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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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竹溪認(rèn)真的把自己的盤算告訴梁驚春,語氣真摯而陳懇。梁驚春被氣笑了,她直直的盯著張竹溪,盯著那張臉,盯著那雙眼睛,拉著張竹溪的手把人就拽到了自己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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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竹溪看著我,看著我,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梁驚春的話說得又尖又厲,眼神里五味雜陳濃成漆黑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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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啊,一直都知道”張竹溪直視這那雙眼睛,沒有逃避沒有畏縮,就這么直直的盯著那雙濃的像墨一樣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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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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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對峙,梁驚春先受不住退卻了,她移開了眼睛,沒在看張竹溪看著張竹溪身后的梁府,看著梁府之外的亂葬崗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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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被活埋是什么滋味嗎?你知道冥婚要走什么流程嗎?你知道棺材長什么樣嗎?……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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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從未跟人提起過這些事,事太久了,好像也太慘了,慘到梁驚春一輩子都沒法忘記,事是經(jīng)年舊事可梁驚春總覺得這件事好像是新事,新到每晚夢里她都在經(jīng)歷。從被人打暈,逃走,捉回,一拜天地,入土封館隨即是哭喊和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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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我有病,很嚴(yán)重一輩子都治不好,梁晗都放棄給我治病了,我大概率還是個瘋子,沒辦法正常的活著,我娘為了這個一宿宿的哭,你知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卻要大言不慚的說要來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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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就這樣輕描淡寫的將她爹娘竭力隱藏多年的永昌侯府的秘密就這樣說了出來,她不止將秘密說出來了甚至還將自己當(dāng)初對張竹溪的打算全都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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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我只是把你當(dāng)成一個棋子兒一個玩意兒,用來惡心梁晗,惡心墨蘭,惡心梁家,惡心所有要把我當(dāng)成禮物送出去的人。你知道嗎?你就是一個棋子而已。我根本就不愛你,我選你只是因為你沒爹沒娘沒宗族,死了也不會有人為你打抱不平。你命比草賤,是我最好的棋子。我選了你,鬧這一場我就可以不用被他們包裝好送給安鶴當(dāng)禮物,不用被當(dāng)禮物送出去。安鶴命太貴了,我殺他很有些難度,可你不一樣啊。張竹溪,我與你成婚后,我殺你簡直好容易?!闭f到最后,梁驚春扯出一個慘白的笑容
??“張竹溪,你瞧,你現(xiàn)在才是什么都知道了,現(xiàn)在才該你選了”。梁驚春瞧著被一大段砸懵了的張竹溪,心想她給他最后一次選的機會,最后一次,她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我早就選完了,一直就選完了”
??張竹溪瞧著面前臉色蒼白的他的小姑娘,一字一句的說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的選擇,哪怕張竹溪今天才知道梁驚春瞞著沒告訴他的那些事,哪怕張竹溪今日知道了梁驚春從開始對他的所有算計,他還是要選他的小姑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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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所以你才要選我嫁我啊,你從來就不是禮物。你只是梁驚春,一個預(yù)備始亂之終棄之的王八端。我是你的棋子還是玩意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愛你,我愛你所以我不論如何都想要求一個我和你的長久,一輩子的長久。你大概是忘了,一開始是你來招惹我的,你招惹了我就得對我負(fù)責(zé)。而且我也是個大夫,你要殺我也不容易的?!睆堉裣氖值谝淮斡|碰上了梁驚春的臉龐,有些粗糙的指腹溫柔而簡單的替梁驚春擦去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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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大夫,你的病你自己治不好我能治,一天,一個月,一年一輩子左右我都陪著你治,要最后實在治不好我就陪著你,你病了瘋了也好我都陪著你,陪你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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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竹溪說話的聲音明明不大,就算是這么嚴(yán)肅的事他的語調(diào)也依舊溫和,可落在梁驚春的耳朵里就像是春日驚雷,轟的一聲,亂葬崗上薄棺被劈開了。困住梁驚春十六年的昏暗陰翳窄棺在那一瞬里被張竹溪拿著斧頭一寸寸劈開,那個寂寞無聲的陰森院落被他扔進一串鮮紅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崩走了所有的死氣與暮氣。
???“張竹溪,你自己選的,下個月來娶我吧”
“不行,上門前,我看了黃歷,算命先生說好日子在明年春分”?
?“那算命的在放屁,我自己算的好日子在下個月,下個月我要是瞧不見你的花轎上門,我就……,我就不理你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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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竹溪真是梁驚春的冤家,最會威脅人的梁驚春遇上張竹溪就只能一敗涂地,連威脅都只能找出這么個理由。梁驚春突然就發(fā)現(xiàn)自己在那一瞬后,冰冷的心臟里突然多了很多無聊無意義多愁善感的舍不得。舍不得出家看破紅塵,舍不得一輩子不見張竹溪,舍不得死。
??
??“好”張竹溪違背禮教規(guī)矩的把梁驚春抱進懷里,把自己的頭放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懷中人遲疑片刻后,終究是把手?jǐn)堅诹怂麑捄竦募绫成?。春光和煦燦爛,我們終有相守的將來。
??
?可梁驚春的婚事還是落在了第二年春分的時候,兩個小的還是沒能拗過兩個老的。墨蘭只拿著從玉清觀道長那里求的簽文就勸服了梗著脖子不服氣跟梁晗吵的梁驚春。墨蘭說既然舍得好好活著了那就得好好的活著,什么忌諱都不能犯,好好的。而梁晗呢,只是白日里吵完之后,夜里才讓墨蘭身邊跟著的松棲去給那不肖的逆女遞了句話,老子嫁妝沒給你備齊,你嫁什么嫁。墨蘭瞧著想出這么個理由的梁晗就覺得好笑。
??
??“嫁妝沒備齊,虧的你也說得出”
??
??大概是梁驚春的事終于塵埃落定,墨蘭心頭的擔(dān)子也終于松了一頭,難得的輕松。因而對著一旁氣鼓鼓的梁晗還能覺察出一兩分少年滋味,難得的打趣笑話起了梁晗,語調(diào)里露著不自知的久違輕快模樣。梁晗已有多年未曾聽到盛墨蘭拿這個語調(diào)說話了,盛墨蘭這么多年越來越像他娘,哪里都像,動作像,行事像,語調(diào)就更像,活脫脫是當(dāng)家主母的樣子,行事作風(fēng)在挑不出半點差錯,可梁晗卻總是會想起當(dāng)年的盛墨蘭。當(dāng)年的盛墨蘭是個什么樣子呢,當(dāng)年的盛墨蘭愛嬌愛俏,對他梁六多有所求,求他憐惜,求他珍愛,求她地位,求她體面。但是什么時候起,盛墨蘭就不在求他了?他不知道?不對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想承認(rèn)而已,是從顧廷燁出事盛家失勢自顧不暇的時候,他被墨蘭撞破了他和秋詞的事開始,盛墨蘭就不在求了。那一架其實應(yīng)該算是他們夫妻二人吵的最嚴(yán)重的一架,他平生從未有一次像那日一樣口不擇言,而盛墨蘭也從未再有像那日的歇斯底里。金明池邊,彩筆蕪城,三清面前,廝磨耳鬢,哭啼聲聲,字字真心,字字誅心,他那時不愿不忍再聽她的謊言拂袖而去得瀟灑,將那聲官人棄之腦后,他那時只以為他拋下的是滿口謊言的盛墨蘭,沒成想他竟再沒有瞧見盛墨蘭了,他之后瞧見的是“盛”墨蘭,是盛家四姑娘,是梁六娘子,是他后宅當(dāng)家主母,是他子女的母親,誰都是,就偏偏不是喊他六郎的墨蘭。
??
??后悔過嗎?大抵是后悔的,但也沒有那么后悔。時光重來千百次,他都會選擇把盛墨蘭變成“盛”墨蘭。就像梁晗注定要變成“梁”晗一樣。盛墨蘭我們只怕重來千百次都沒法真正做成琴瑟和鳴心心相印的夫妻,我有我的浪蕩薄幸,你有你的虛偽惡毒。就這樣過著吧,彼此相敬如賓的過著,彼此互相虧欠傷害著過下去吧。這樣的日子,我父母過得,你爹娘也過得,世上所有夫妻都是這么過著的。你六妹妹和顧廷燁不過只是例外而已。我倆這樣挺好不是嗎?
??梁晗一長瞬的愣神后,轉(zhuǎn)瞬就換上了得心應(yīng)手的皮囊。
??“哼,有什么說不出口的,聲聲嚷著當(dāng)初不嫁人的又不是我,現(xiàn)在這樣子,哼!
??”梁晗一邊脫著靴子一邊罵罵咧咧的數(shù)落著,墨蘭一邊取著自己頭上的首飾一邊聽著梁晗怨氣深重的抱怨
??
??“呵,行了,在說下去還沒邊了,你現(xiàn)在在我這里橫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你女兒面前說,那我才服你……”
??
??眼瞧著梁晗數(shù)落的方向越來越歪,墨蘭才把眼神暫時從鏡子里挪開斜楞了躺在床上大爺似的梁晗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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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天色晚了,你等著明天,我不……”
??
??墨蘭的那一眼輕飄飄的,帶點若有若無的嗔意,在配上她今日輕快而嬌軟的語調(diào),梁晗覺得自己的魂都被那一眼給掃走了。梁晗瞧著鏡前此刻已經(jīng)在抹手霜的墨蘭,歲月好像格外厚愛她盛家的姑娘,同她們盛家姑娘一起的那些夫人們都能瞧見老態(tài)了,偏生她們幾個還是一副貌美模樣。不是梁晗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偏愛和夸耀,而是墨蘭到如今哪怕已經(jīng)生育了五個孩子了可她依舊是一副弱柳扶風(fēng)的模樣,身材纖細(xì),皮膚白皙,歲月在她身上不曾帶去她的顏色反而給予了她獨特的韻味。梁晗瞧著,咽了咽口水,突然就想到了少時胡鬧頑劣所讀的詩句——仙子嬌嬈骨肉均,芳心共醉碧羅茵。
??
??梁驚春出嫁的那日,永昌伯爵府掛了滿院的紅,梁驚春的長生院里更是紅的耀眼,梁晗給她的嫁妝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褲M了前院,梁府外是墨蘭為了給梁驚春添福特意開的流水席,梁府上下到處都是一片賀喜聲,聽得梁晗耳朵都麻了。長生院內(nèi)也是少有的一派熱鬧,梁驚春少有的容忍了荒草帶著一幫小丫頭打趣她,也少有的像個正常人一樣對自己妹妹和顏悅色。梁盼安的道歉還沒說出口就被梁驚春揮揮手打斷了,梁盼安就只好站在一旁看梁驚春梳妝跟她一起站著的還有梁榮玉。瞧著屋子里一派忙碌的樣子,梁盼安她們心下竊笑到這大抵是她二姐/二妹脾氣最好的時候。瞧著坐在鏡子前任由梳妝婆子打扮的梁驚春,那副樣子乖的要死,簡直跟她平日里肆意妄為的樣子形成了鮮明對比。
??
??梁榮玉很不道德的笑了出來“原來有朝一日梁驚春也有乖乖坐在鏡前的一天啊”。
????“梁榮玉!”?
???“哎,哎小盼安你看,你看你二姐還惱羞成怒了”?
???“大姐,大姐別說了,在說我估計二姐得羞死了”????
??“梁盼安,你們兩個!”??梁驚春被她們說的又羞又氣,想上去堵了她們的嘴,剛一動又忙被丫鬟婆子們按下?!按笮〗悖咝〗?,您們別在逗三小姐了”。梁驚春房間里一時間吵做一團,最后還是機靈的小丫鬟請來墨蘭才制住了場面。
??
??墨蘭看著安分坐在臺前打扮的二女兒,眼眶忽的就紅了。她和梁晗其實都沒想過梁驚春會想嫁人,驚春自從六歲被找回來之后,性情大變,乖張肆意任性妄為,冷情冷性……。諸如此類,她初時和梁晗還費心的準(zhǔn)備糾一糾,可時間長了,他們也不抱希望了,都做好了養(yǎng)她一輩子的準(zhǔn)備,梁晗甚至還私下給驚春添了兩個莊子。可沒想到,梁驚春還有能嫁人的一天,或者這么說他們都沒想到梁驚春還有想過正常生活想好好活著的一天。所以哪怕墨蘭心底里對張竹溪有一百一千個不滿意,但當(dāng)確認(rèn)梁驚春不是說笑的而是真的要嫁給張竹溪的時候,她就立馬同意了這樁不想匹配的婚事。哪怕這樁婚事里要娶她女兒的張竹溪沒有門楣,沒有家世,沒有富貴甚至沒有功名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開醫(yī)館的小大夫,哪怕這樁婚事連她父親給她挑的那些婚事的萬分之一都比不上,她也仍然同意了這樁婚事而且還為這樁婚事明里暗里打了不少機鋒,不為別的就為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張竹溪能讓她女兒好好的活著,就為了她女兒能好好活著。墨蘭瞧著梁驚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到了如蘭,說來好笑驚春明明是她盛墨蘭的女兒最后卻走上了和盛如蘭差不多的道路。這樣其實也挺好的,她盛墨蘭的女兒不像她盛墨蘭挺好的。
??
??“夫人?夫人!該您給小姐梳頭了”。
??
??盛墨蘭飄忽的思緒被身邊的松棲給打斷了,一回神就瞧見了丫鬟遞來的梳子。墨蘭懂了這是讓她給驚春三梳的意思,這套流程曾經(jīng)榮玉出嫁的時候她也走過,三梳是母親對女兒的祝愿,小娘的身份低賤哪怕她按著父親給她選定的人出嫁在成婚的時候也是沒法給她三梳的,因而墨蘭就尤其看中三梳,只是她沒想到驚春居然會讓她來。她原以為驚春還在怨她恨她是不愿意讓她來的,沒想到……。墨蘭接過梳子,努力的讓自己不要失態(tài)。
??一梳朝天角,咿呀語成行。
??“娘親!要抱抱”
??小小的驚春未經(jīng)世事催折眉眼天真的要抱要哄……
??
??身旁的婆子高升唱著賀詞“一梳頭,夫妻恩愛?!?/p>
??
??二梳羊角丫,負(fù)笈入學(xué)堂,幽魂一樣的女兒光著腳走到自己面前說她不要學(xué)三從四德要學(xué)經(jīng)書岐黃?!岸犷^,白發(fā)齊眉相攜老!”
??
??三梳鴛鴦絞,娘縫女鸞妝,一向淡薄的女兒第一次有了想要的欲望有了想要跟一個人好好過完一輩子的欲望有了想要抓住一個人的欲望有了人氣?!叭犷^,兒孫遍地福祿壽”
??
??婆子的唱賀唱完了,三梳禮成。墨蘭知道自己應(yīng)該放下梳子去到前院等著徹底打扮完成的女兒來給她和梁晗行禮,可她握著梳子的那只手卻怎么也放不下,秉持著最后一梳的姿勢停留在梁驚春的發(fā)尾。她不敢看鏡中盛裝的女兒,只能看著手心里的長發(fā)。
??
??“娘就是,就是……”?墨蘭訥訥了半天也沒想好自己到底想說什么,屋里由此陷入了沉默。打破沉默的是梁驚春,她從鏡中看著身后的盛墨蘭,她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真正的看過她了看過她的母親了,一直以來的不過半息的交談,長久的盛墨蘭作為當(dāng)家主母雷厲風(fēng)行的模樣,讓她忘記了盛墨蘭今年已經(jīng)四十了,長期的操勞縱使時光在如何厚待發(fā)間也有了白發(fā),她原來已經(jīng)“瘋”了這么多年。梁驚春看著鏡中的自己,朱唇蛾眉,她離六歲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現(xiàn)在鏡中的是二十歲的梁驚春,二十的梁驚春今天出嫁,二十的梁驚春應(yīng)該大度很多,所以二十的梁驚春嘆出一口氣后,喊了一聲娘親。二十的梁驚春喊了聲娘,四十歲的盛墨蘭隔著人聲鼎沸接收到了微弱細(xì)軟的那聲娘,于是那條由歲月凝成的冰河開始有了裂痕,有了微弱的春風(fēng)。
??“我會好好的”???
??墨蘭閉著眼睛哽著喉嚨說好“你好好的,好好的”。
??
??梁驚春于是出嫁了,綠衣紅裳,敲鑼打鼓,歡天喜地的出嫁了。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梁驚春的良人闖過三道五關(guān)走到了她的面前。笑的跟個二傻子一樣的張竹溪踩著紅毯走到她面前時,梁驚春才驚覺原來已經(jīng)是春分了啊,梁驚春的世界再次被張竹溪撕裂強硬的塞入五顏六色的顏色,喧鬧嘈雜的人聲,梁驚春再次瞧見了春色滿園,滿園春色又化成了一個張竹溪
??
??“姑娘!扇子!”??
??“喔~扇子”???
??
??想來梁驚春這輩子的臉都丟在了張竹溪面前。堂上的梁晗瞧著犯蠢的梁驚春,一半好笑一半生氣,一半好笑在他這個死氣沉沉的女兒也終于學(xué)會了犯花癡,也才瞧出了她是他姑娘,一半生氣在梁驚春不爭氣,就那么喜歡張竹溪,連一眼都不能少看。比之梁晗的便秘臉,墨蘭倒是覺得堂上犯蠢沒擋好臉的女兒很好,一臉笑意的喝完了他倆遞過來的茶?!耙院蠛煤玫模f好好的”??“嗯”應(yīng)下承諾的是張竹溪,磕了三個響頭的是梁驚春。梁驚春敬完茶后不顧墨蘭梁晗的阻攔,給他們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扔下一句“盛墨蘭,梁晗,你倆好好的”就頭也不回的扯著張竹溪出了門。
??
??好好的是什么意思呢,是你們這對天造地設(shè)的狼狽夫妻好好的活著,好好的享受著你們汲汲營營的富貴,好好的彼此糾纏辜負(fù)著過完你們榮華富貴的后半輩子。瘋了的梁驚春不會在提醒你們的罪惡虧欠了,你們和離經(jīng)叛道的梁驚春從此各自好好的,再不相見。
??
??四十歲的盛墨蘭終于看到了二十歲的梁驚春出嫁是什么樣子,綠衣紅裳,姿容嬌艷,瘦瘦小小,卻挺直脊背,堅定不移的走向了她的良人。一步一步不曾回頭不曾后悔,盛墨蘭恍惚間好像看見了當(dāng)年盛府里的自己?,也是這樣一步一步的走著,走出盛府走到進轎子,走到梁家。又好像恍惚間把女兒的身影錯看成了那一向跟她不對盤的五妹妹盛如蘭,盛如蘭出嫁的時候好像也那么傻。墨蘭不自覺的看了一眼今日喜氣洋洋的梁晗,回神后又看向了院門外等著的張竹溪,她突然有一瞬很想知道當(dāng)年門外站著的梁晗是什么樣的,是不是也會像當(dāng)年的文炎敬一樣或者像今天外面同手同腳的張竹溪一樣,真心實意的發(fā)自肺腑的歡喜過。
??
??“梁晗,你當(dāng)年也如此過嗎?”?如此同手同腳,面紅耳赤,滿心歡喜過嗎?
??“什么,……”那個啊,有過的,有過面紅耳赤的羞澀,眼神無措的欣喜
???“沒什么”
??墨蘭的問題說得很輕,院外的彩樂還在響著,梁晗只聽見了自己的名字,至于后半句隱入樂聲不可聽聞。好巧墨蘭也只聽見了一句什么,至于后半句同樣不曾聽見。
??
??墨蘭和梁晗的隱于樂聲的后半句,重要嗎?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真心實意的歡喜,發(fā)自腑腹的期盼,不是如何是如何,反正在如何他們的生活也不會改變。年少歡喜對盛墨蘭來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美夢,盛墨蘭不缺美夢。兩心相同不過是梁晗做的一段完美風(fēng)月,梁六公子從來不缺風(fēng)月,也從來不缺同他完美演風(fēng)月的人。他們只不過是,盛墨蘭尊崇風(fēng)光的夢里缺了一個人,梁晗恰好在,梁晗的風(fēng)月堆成爛賬差一個人來收尾,盛墨蘭恰好經(jīng)過,他們之間就是這樣,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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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樂吹吹打打,他們遠(yuǎn)去的女兒又多了一個,這樣的遠(yuǎn)去在之后幾年里還會再發(fā)生三次,可像這樣的遠(yuǎn)去有且只能發(fā)生一次了,這一點梁晗知道,墨蘭也知道。正如當(dāng)年的盛家一樣,胡作非為任性妄為的人只能有一個,當(dāng)年是她盛四,如今梁家只能是她梁三一個也只能有她梁三一個。高攀也好低嫁也罷,坎坷也好順?biāo)煲擦T,都是命數(shù)。盛墨蘭唯一只慶幸的是,她的女兒不是身份低微的盛四,她的女兒是身份尊崇的盛五。這一點就夠了,從當(dāng)年到現(xiàn)在,她生生的在伯爵侯府里熬的這么多年為的就是一件事,為的就是讓她的兒女有個尊崇高貴的出生,不用像她一樣困在庶出的身份上,不用聽到她當(dāng)年聽過的話,“我的墨兒這樣出挑,要不是投到我的肚子里”,不用像她一樣得丟下一切的去為自己籌謀一樁表面光鮮內(nèi)里腐壞的婚事,不用像她一樣滿手人命。不像她這很好,盛墨蘭只盼著她的女兒個個都不要像她,她們要像她那蠢到頭的嫡母,像她那太陽一樣的五妹妹,像她的婆母,像她的祖母,像京城里所有的真正的高門貴女一樣體面尊榮。盛墨蘭就那樣一直站在門里瞧著她女兒的車隊,一直看到最后一抬嫁妝都看不見身影了她也依舊沒有離去,直到日落西山,月掛梢頭,她才吩咐下人閉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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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走著她腳底下的這條路將永昌伯爵侯府徹底扔下,而盛墨蘭則踩著這條路一路走回永昌伯爵侯府里,走進被她女兒嗤之以鼻的地方。她女兒說這府里看著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實則腥風(fēng)臭氣,臟透了。她女兒說的沒錯,這伯爵侯府啊的確步步錦繡處處是血,一腳上去鞋里血氣能沾三分,側(cè)耳聽聞都是嚎哭,可她盛墨蘭偏偏就是好喜歡啊,她簡直愛極了這錦繡富貴,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日子。腳底下踩著血怎么樣,誰的腳底下沒沾著血,唯一的區(qū)別只是看誰沾的多看誰撇得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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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慈大悲的觀世音啊,被請進宅院,慈眉善目的貴婦們在頌著,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合十的雙手上是誰的血跡未干,跪拜的裙角又沾了誰的哭啼。菩薩低眉,菩薩低眉啊,盛墨蘭有些癲狂的想著她女兒走了也好,她那女兒要是不走,這盛京的府里后宅地界還不知到要添上多少人命債,阿彌陀佛她自己都還念不完,走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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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少時讀書,書里江南好,滿城春色迷眼,書里郎君好,深情似海相思不誤。那樣的好,她此生雖早已無望了但也不妨她盼著夢一場,所以她給那個生在春分的女兒取名為驚春。江南春色好,等閑莫驚春,她此生早已陷在盛京這場富貴錦繡圖里,榮華富貴自困身,她掙不脫不想掙,她卻盼著自己的女兒能脫身出去。她盼著這個名叫驚春的女兒能一生都陷在她母親和她父親替她造就的鮮花著錦的江南夢境里,所行所見皆是春風(fēng)拂柳百花亂眼,等到了年歲,再遇上他們替她選好的如意郎君,兩情相悅兩心相依,風(fēng)風(fēng)光光開開心心的出嫁,榮華富貴平安順?biāo)斓倪^完她的一生。盛墨蘭盼了梁驚春很多,盼她替她容貌勝人,盼她德行出眾,盼她光明燦爛,盼她技驚四座,盼她嫁得比她還好,盼她覓得郎君真心愛重,一生天真,盼來盼去到頭來卻差點竹籃打水一場空,想來是她那年祠堂里偷吃了祖宗供品,后來請來菩薩低眉叩拜卻沒來得及擦干手上血跡遭的報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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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墨蘭想著想著突然就低低的笑了起來,她怔怔的瞧著天邊那輪冷冷清清高掛著的明月,輕聲說了句“松棲,你瞧它多干凈”。你瞧它多干凈,你瞧我多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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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棲啊,明天去把六姨娘的身契給牙婆吧”。明月依舊高高的掛在天上,冷清的投下月光投在永昌伯爵府上,披在盛墨蘭身上,照不清她的來路也照不見她的歸途。前擁后簇的盛墨蘭不需要月光照見她的來路,她的來路早已被她舍棄,她同樣也不需要月光照見她的歸途,她的歸途燭影惶惶金玉堆砌,鮮花白骨血造錦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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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墨蘭和梁晗的話
??墨蘭問出的那句被樂聲掩蓋的是“你有沒有”你有沒有像他們一樣真心的期盼過我,隱臺詞是有沒有可能就算沒有盛家你也會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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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晗問出的后半句話是有過的,但沒問出口的另一句話是那你呢,那你有沒有一刻鐘不是因為我的身份地位而愛上我,你有沒有一刻像女兒選擇張竹溪那個混小子一樣,只是單純的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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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實聽見了盛墨蘭的話的,人聲鼎沸里,他也依舊聽清楚了那句話,從盛墨蘭一出現(xiàn)開始,梁晗眼里就只能看見她一個,所以他怎么會沒聽清盛墨蘭的話呢,沒聽見是他留給自己的最后體面。他想盛墨蘭要是在問一次他就說有過的,有過的,怎么會沒有呢。盛家初見,金明池邊,玉清觀里,花燭洞房,他是真的想和盛墨蘭兩心相依,白頭偕老??墒呛髞?,所謂情深不過一場算計,真心托付,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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