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蜜

????“我殺人了”

????杜府二公子的新房內(nèi)坐在婚床上用婚扇遮著面的新嫁娘，梁家的七小姐梁盼安如是說道。

???空靈的聲音響在此刻寂靜的婚房，驚得所有伺候的丫鬟婆子們?nèi)脊蛳铝?。吳大娘子派的嬤嬤則是一邊跪在地上，一邊扯著梁盼安的裙擺，輕言細(xì)語是寬解也是勸阻道：“姑娘怎么又說胡話了，大喜的日子怎么能說這么晦氣的話。姑娘是個螞蟻都不敢踩死的人哪里去殺人呢？一會姑爺來了可不能這么說?！?/p>

???“那說什么呢？我能和他說什么？說我愛他還是他愛我？說這些東西不是最不知廉恥下賤放蕩的東西嗎？嬤嬤，你告訴我，我要和他說什么才是應(yīng)該，正常，不晦氣的？”

????年嬤嬤真的覺得盛墨蘭的基因是有問題的，不然生出的孩子們怎么一個比一個不正常。七小姐梁盼安從小養(yǎng)在老夫人膝下都能神鬼不知的長得跟三小姐梁驚春如出一轍，真是不知梁家造了什么罪孽。

?????梁家造了什么罪孽?。渴裁醋锒紱]造，因?yàn)樗麄兌紱]錯啊。身居高位的人最喜歡的就是標(biāo)榜自己清白，然后把所有骯臟的東西歸結(jié)為時局世道旁人的錯誤。實(shí)在推脫不掉洗不干凈的就求神拜佛，用大把大把的銀子扔進(jìn)大殿的功德箱里，叮咚，錢落進(jìn)箱子，他們的罪孽就消弭了。

????梁盼安就是沒錯的錯誤，她是梁家所有人骯臟罪過的佐證。

?????梁盼安活著存在一天就提醒盛墨蘭一天，提醒她為了榮華富貴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孩子養(yǎng)了一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梁盼安活著一天就是諷刺梁榮玉一天，諷刺她自詡高貴唾棄自己母親骯臟下作的手段卻也和她母親同流合污顛倒黑白。梁盼安活著一日就是嘲諷梁驚春一日，嘲諷她親手把惡魔帶回了人間嘲諷她無聲息的做了劊子手，嘲諷她是個“正常人”。梁盼安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梁晗記起她一母同胞的早亡的哥哥，提醒梁晗他是多么的沒用才會讓他和盛墨蘭的孩子再一次死在后宅女人的爭斗里，提醒他又一次辜負(fù)了妻兒。

????人啊總是趨利避害的，總不愿意見到自己的失敗錯誤，不愿意見到自己的骯臟，因?yàn)槟菚嵝阉麄儾欢嗪苌俚牧夹模瑫屗麄儼没诖鞌　?/p>

????所以錯誤的梁盼安在錦繡的搖籃里哭了又睡睡了又哭，無人問津。所以錯誤的梁盼安在肅靜的華松堂里被祖母養(yǎng)大，很少見到自己的父母，見到自己的兄弟姐妹。

?????所以梁盼安在見到梁驚春第三面差點(diǎn)就殺了她。

????女鬼一樣游蕩在伯爵府里的梁驚春在見到華松堂里怯怯小小的梁盼安時一貫掛著陰冷笑意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十分和煦溫暖的笑容。

????“小盼安，你幫阿姐一個忙好不好。”

????冰冷，潮濕，那是四歲的梁盼安對于姐姐的手的溫度的第一印象。小時候的梁盼安還不懂自己姐姐身上為什么永遠(yuǎn)是冰涼苦澀的，還試圖努力緊握住那雙纖細(xì)冰涼的手用自己稚嫩溫暖的手心去溫暖那雙手。后來長大的梁盼安知道無論自己當(dāng)時費(fèi)多少力氣都是白用，活人永遠(yuǎn)沒法溫暖死人。

?????“你去找祖母要一個花盆，把這個種子埋下去，然后等它開花了，你悄悄的把它摘下來送給阿姐好不好。作為交換，阿姐到時候給你帶更多的糖果好不好？”

?????“好！”

?????小小的梁盼安因?yàn)橐姷搅俗约旱钠两憬?，自己姐姐喂到自己嘴里的額外精細(xì)的糖果而笑得天真燦爛。那是她第一次覺得糖果是如此的的好吃，甜甜的好讓人開心。后來晚上睡覺的時候她跟蕓芽炫耀，炫耀自己的姐姐很漂亮比九天仙女都要漂亮，又炫耀自己姐姐很溫柔對自己很好，還炫耀姐姐喂給自己的糖果是華松堂里都沒有的新糖果。她連珠炮一樣嘰嘰喳喳，說得蕓芽一愣一愣的。

???“我沒跟你說錯吧，我姐姐真的很漂亮，像仙女一樣。比你姐姐還要漂亮。”

???“三小姐的確漂亮喔?！?

?????“不止漂亮！漂亮多膚淺啊，我姐姐還溫柔，還特別喜歡我，還喂我吃糖。你姐姐沒有喂你吃過糖吧！”

????“沒有，我其實(shí)沒有見過我姐姐喔，只是聽娘說過一句。”蕓芽有些沮喪，但很快就不沮喪了，因?yàn)榱号伟采熘趾鹾醵潭痰氖中〈笕艘粯优牧伺乃念^。

???“沒關(guān)系，那我當(dāng)你姐姐。我姐姐怎么對我我就怎么對你。我會對你好的”

????“可是我好像年紀(jì)比你大唉，小姐”

?????梁盼安愣了一下，轉(zhuǎn)了轉(zhuǎn)腦子，然后十分不講理的表示我就要做你的姐姐。

????“不好的，你是主人，我是下人。不好的”

??????“嗚，好吧”

?????梁盼安后來無數(shù)次都在感謝那夜她沒有和蕓芽做成勞什子的姐妹，也沒有按照自己說的那樣，梁驚春如何對自己，自己就如何對蕓芽。否則她不是要教蕓芽怎么送自己去死嗎？

????梁盼安在四歲的時候無聲息的殺死了第一個人，她的姐姐梁驚春。四歲的梁盼安差點(diǎn)就殺了梁驚春。???怎么殺的？用一朵花，一朵梁驚春握著她的手親手種下的花，殷紅碩大的虞美人。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使佳人帶笑顏。梁盼安在盛墨蘭氣急敗壞的一巴掌里第一次知道原來漂亮無害的花也是能殺人的。原來那么好的天氣里，她姐姐塞進(jìn)自己嘴里的糖果，親切和煦的笑容，都是為了讓自己送她去死啊。原來糖果也能這么苦。原來疏離親切端莊溫柔的母親也是會有眼淚會失禮人前只為了讓大夫救回她女兒的性命啊。原來永遠(yuǎn)公務(wù)繁忙的父親會在姐姐門外守上一整天的。原來，原來，蕓芽我和你一樣啊。

?????“你要了你哥哥的命還不夠嗎？現(xiàn)在竟然還要害你姐姐！”

??????“你們怎么教導(dǎo)七小姐的！”

????????“梁晗！盛墨蘭！你們兩個偏心眼子不要太過分了！小七才多大，她懂什么！”

?????“蕓芽，我是不是不應(yīng)該走出華松堂，不應(yīng)該離開祖母的院子。這樣是不是就不會有今天的事情了？”四歲的梁盼安在白日的風(fēng)雨后，像是一朵皺巴巴的小花，垂著頭靠著同樣也是一團(tuán)稚氣的蕓芽，細(xì)細(xì)弱弱的說著?自己很不想接受的答案“蕓芽這下我們兩個都是一樣的了，都是不被期待的小孩”

??????梁盼安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蕓芽那時候?yàn)榱税参孔约赫f了些什么話了，她只記得她說完那一句后，蕓芽把眼淚花都哭出來了。蕓芽說：“才不是，太夫人期待小姐的，蕓芽也期待小姐的，永遠(yuǎn)都期待小姐的?！?/p>

????大抵人說的話都是會隨著時間而逐漸褪色的，不論當(dāng)時有多么的堅定璀璨熠熠生輝，到最后都會變得蒼白無力。盛墨蘭和梁晗在玉清觀里說得有多么情真意切言辭懇懇，到現(xiàn)在也只剩下一個又一個蒼白無色的謊言，他倆再用那些謊言去拆東墻補(bǔ)西墻的修補(bǔ)他們空蕩漏風(fēng)的婚姻。梁榮玉和蘭舒之兩個人曾經(jīng)有多么的意氣風(fēng)發(fā)隱秘執(zhí)著，到現(xiàn)在也只剩下一朵干枯的花，一杯眾人恭賀的酒。梁驚春曾多么堅定的承諾張竹溪自己不會開出那張隱秘殺人的藥方不會熬出那碗結(jié)束性命的湯藥，到現(xiàn)在就都化成她門前絡(luò)繹不絕的大夫。

?????他們都是一家人，一家虛偽偏執(zhí)作惡的瘋子，所以她和蕓芽承諾的永遠(yuǎn)自然也就變成了她父母，姐姐們那樣蒼白無力的廢紙。

????她還得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的，把寫滿廢紙的鬼話，點(diǎn)火燒到銅盆里，做黃紙燒給蕓芽，攔著擋著她輪回的路。

???你那么好的一個人，干什么要遇上我那么壞的一個人。你這么好，我干嘛這樣壞??？你這么好，就該和我一樣壞啊。一張張燒著書稿的梁盼安盯著銅盆里搖曳飄轉(zhuǎn)的橙紅火光，如是想著。

????是野草一樣的姑娘的唯一期待的梁盼安在十三歲的時候殺了人，真正意義上的殺人。

?????如同自己名字期許的一樣，梁盼安平平安安的在肅靜的華松堂里安安穩(wěn)穩(wěn)的長大了，長成了真正高門貴女的樣子。纖纖作細(xì)步精妙世無雙，成為了梁家最符合眾人期許的高門貴女的樣子，一顆精雕細(xì)琢的棋子的樣子。

?????善良，沉著，溫柔，嫻靜，就是話少了點(diǎn)，和她兩個姐姐截然不同。容貌不是梁驚春非良家的灼艷長相，也不是梁榮玉的傲艷清媚，而是溫柔如春風(fēng)的清秀柔和，是從仕女畫上走出的標(biāo)準(zhǔn)長相。

?????可就是這樣溫柔嫻靜善良的姑娘，和她第二個姐姐一樣，讓人一杖杖打殘了一個后花園里栽花的花匠，然后把人送進(jìn)了明鏡高懸的衙司，罪名是偷盜。

????一個身份低賤的下人，竟然敢貪欲熏心，偷盜了七小姐妝柩里最喜歡的那支珠花。七小姐菩薩一樣的心善人，這樣的冒犯竟然也只是打斷了腿送給了衙司，梁家做工的下人們休息時紛紛唾罵著那下人的不知好歹。

???“但五七這人是個憨厚人啊，怎么能去偷七小姐的東西呢?”一同擺弄花草和五七有交情的下人有些疑惑的說著

?????“呵，說不準(zhǔn)是窮瘋了?？偛荒苁瞧咝〗銟?gòu)陷他的吧，他就是個擺弄花草的臭花匠，又不在那些姨娘太太們房里做事，七小姐折騰他干嘛。再說了都見官了，那肯定就是他偷的了”

?????“管他偷沒偷呢。睡覺睡覺”

???????五七就像一顆石子窮無聲息的跌進(jìn)了永昌伯爵府這潭深不可測的水里，再無人提起，除了晚間暗自垂淚的蕓芽。

??????“蕓芽，你哭什么呢？”

??????馥郁香氣的房間里，梁盼安伸出修長的指腹一點(diǎn)點(diǎn)小心而仔細(xì)的把右手里捏著的美人面上的晶瑩淚珠擦拭干凈。一碰就散的淚水，像極了它的主人一樣，柔軟纖細(xì)干凈濕潤，還有易碎。

?????繼承了墨蘭杏眼水盈盈的眼睛，里頭裝載的卻是和梁晗如出一轍的寫著溫柔的涼薄。梁盼安很多時間里都像她的父母，姐姐一樣，用那些或溫柔，桀驁，涼薄，淡漠的眼睛去隱藏自己的真實(shí)情緒去應(yīng)對那些鄙薄無聊的外人。但此刻她用溫柔外表包裹的涼薄，在把涼薄撥開后的熾熱的癡迷一寸寸舔舐過蕓芽那張并不算好看的臉。

?????“蕓芽，你在為了那個偷盜我東西的人哭嗎？”溫?zé)崛崮鄣氖种妇徛膹孽酒鸬拿夹幕剿馓N(yùn)茵的眼，再從顫動的眼睫滑到不算高挑的鼻梁，最后是鼻翼下的被咬出痕跡的嘴唇。梁盼安很想去撫平它，或者用染了蔻丹的指甲讓它更傷痕累累一些，但是不可以，梁盼安垂下了眼眸遮掩起翻涌陰暗欲色的眼神，挪開了將要抵上唇瓣的指腹，把它落在了臉頰旁，替主人把不小心散著耳邊的頭發(fā)重新攏耳畔。會嚇壞她的蕓芽的。雖然她的蕓芽不乖犯錯了，但是她已經(jīng)收拾了那個引誘她蕓芽的人了，她的懲罰已經(jīng)罰過了，她就不能在懲罰蕓芽了。

?????明明膽子那么小，怎么就敢聽他的呢？

????“蕓芽~我不知道是他偷的。那珠花你知道的呀，是姐姐從西蜀給我寄回來的，是我能得到的佐證她疼過我的證明的呀。她終于肯愛我了，對不對？它不是一般的簪子的，我只是生氣昏了頭，才會讓人打他的。我沒想打斷他的腿的，我真沒有~送官~蕓芽，你別哭啦，我去求父親讓他把他放出來好不好~我真的不知道你和她有交情的。”

?????欲哭還哭，欲語未語。梁盼安雖然沒長在盛墨蘭身邊，但得益于梁晗滿院的鶯鶯燕燕都是這種風(fēng)格，梁盼安把這幅惹人心疼似退實(shí)進(jìn)的狐媚做派學(xué)了十成。

????“沒有怪小姐的意思，只是有些傷心他竟然是這樣的人而已。小姐蕓芽沒事的，小姐別擔(dān)心了?！?/p>

?????“蕓芽，那你說，姐姐這樣是不是就好了，那是不是母親他們也會？”淚恰到好處的溢滿眼眶，是最高明的撒嬌討要。梁盼安早在無休止的漫長時光里無師自通的學(xué)會了遺傳父母的冷硬自私惡毒的高明。從前嫡庶被她母親用來做討要爭斗的擋箭牌，時局家族成了她父親陷害同僚的百般理由，榮華富貴成為她姐姐隱藏自己的卑怯懦弱的旗桿，現(xiàn)在她也同樣拿著可笑的親情做為贏得蕓芽疼惜愛顧的籌碼。

?????她從前還會自怨自艾想為什么父母不能看到她，為什么自己會有一個那樣瘋魔的姐姐，但此刻靠在蕓芽懷里她只恨自己過往的苦難還不夠多，要再多更多，多到讓蕓芽眼里全是自己才好。

??????“蕓芽，你就是太單純了才會被那種人給騙。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虛偽狡詐滿口謊言，利欲熏心。他們都會騙你，只有我不會。蕓芽我永遠(yuǎn)都不會騙你?！?/p>

????“小姐~”

?????梁驚春嫁人的時候除卻墨蘭梁晗給她的嫁妝，她其余的一切都沒有帶走。她姐姐厭惡極了這座府邸的腥臭骯臟，如果不是張竹溪強(qiáng)硬要求的話，梁盼安覺得她能干出私奔這種事情。她是個不食煙火的瘋子，卻便宜了俗人的梁盼安。蕓芽不識字，因而根本就不知道她打著懷念姐姐的名頭在梁驚春的書堆里讀的究竟是什么。

????梁盼安在梁驚春書堆里讀的是如何無聲息的圈養(yǎng)一個人。

????梁驚春涉獵廣泛，腦子靈光到梁盼安時常覺得她不是梁家人。因而不是梁家人的梁驚春殺死了十二歲的梁盼安，然后用晦澀癲狂的手札筆記喂養(yǎng)出來了一個陰暗圣潔的怪物，一個和她截然不同的神經(jīng)病。

????梁盼安資質(zhì)不如梁驚春，灑脫不如梁驚春，狠心不如梁驚春。所以梁驚春瘋掉徹徹底底，而她則無人察覺。教養(yǎng)她的祖母沒有察覺，她的父母沒有察覺，連蕓芽都沒有察覺。十二歲的梁盼安像嬰兒時高燒不退的自己，華松堂里常被不被人看見的自己，浮生院里隱形透明的自己，像那些自己一樣悄然的死掉，然后又掙扎著細(xì)細(xì)小小的活過來了一樣。

??????她是開在泥濘里最被人忽視不見的那朵花，蕓芽是烏云里罩住的弱小太陽，她是她的太陽，是她不能松手的光。

????所以，所有想要把那株小花邊的野草，烏云里的小太陽從她從那株小花身邊奪走的人都是罪無可赦的罪人，都是要去死的人。

???永昌伯爵府的梁家得以在新朝太祖邊上留下名字靠的就是漠視人命的狠辣。這狠辣被累世的富貴皮囊遮掩，但從未消失。祖輩從前殺人靠刀，如今她們這些殺人靠嘴皮一碰黃白阿堵物的功效。

???一只不過爾爾的珠釵，換回她的蕓芽，這著實(shí)是一筆很合算的買賣不是嗎？

???她父親是梁晗，母親是盛墨蘭，姐姐是梁榮玉，梁驚春，她是梁家七小姐，她要?dú)⒁粋€人，要天衣無縫的殺一個人，多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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