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勒雅布地窖的歷史追溯起來足有三百多年,經(jīng)歷不斷的擴建,它儼然是個“小村莊”了,或許不該繼續(xù)叫它地窖,不過它的監(jiān)管者可能覺得私獄的本質需要有點粉飾或者是說懶得糾正過來,總之它就頂著一個小氣的名字 ,吞吐著大人物的尸骸。
不過更多的時刻,它是把一抔一抔被老鼠蟲子啃壞的嶙峋瘦骨送上光明的地面用火瀝成灰渣,風吹起來,幾個人的靈魂絞成一片穿林打葉,也許上天堂,也許下地獄。
文森特的囚室在地窖最初的幾間矮窖洞當中,盡管整個空間都已經(jīng)用封土磚壓平,那種濕漉漉的泥腥氣還是蒸騰在他的鼻尖,不知道是有多少個前任在地面留下了暗紅色血跡或者深褐色,它們雜亂得厲害,文森特在靠墻砌就的石板窄床上翻個身,深吸一口氣,白眼向上地仰面躺平,這地方空氣流通不好,很悶,又濕。
和后來建的囚室比,雖然不用忍受一欄之隔別人能清楚看見你往桶里放水的時候老二怎么抖那種情景,不過這里沒有專人來收排泄物,那種發(fā)酵的味道會更濃郁,更作嘔。
墻上有一排巴掌大小的透氣窗,可憐的燭光就從那里鉆進來,文森特身下連稻草都沒有了,哦,他這個貧窮的重刑犯,一個古斯通的油水都再榨不出來了。
獄卒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并且發(fā)現(xiàn)他沒有錢財繼續(xù)支付食物和囚室費用以后,立馬決定要處決他,就在明天。
這實在太好,文森特按著自己幾天沒有進食的胃部,那里痛得他眉頭抽緊,他的一身盔甲也就換了十三個佛羅戈,當初上戰(zhàn)場九死一生繳獲的戰(zhàn)利品,現(xiàn)在賤賣的錢不足它本身的十分之一的價格,換他三個半月的茍活;更不必提他留在林中的行李:
唐娜,他的老伙計,她會流落到什么地方?。咳ヱW馬是肯定給別人做了勞力,她會在草原上漫步嗎,還是說已經(jīng)遭遇不測。
文森特望望頭頂,地窖口的翻蓋門和厚重的石頂在昏暗的光線里面融為一體,死一樣的寂靜。
不可殺人,他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主啊,確是我應得,求你庇佑伊麗婭,她是無瑕疵的教徒,純潔之人。
瑪利亞圣母在上,以您的寬厚仁慈庇佑伊麗婭吧,我害得她要喪失最后的親人,庇佑伊麗婭吧,她該行的路不要那般坎坷,所要受的磨難請轉至我身,即使淪落外層黑暗也理所應當,庇佑伊麗婭吧,愈合她的傷痛,奸淫是他人的罪孽,不是她該受辱的因果。
文森特蜷曲起來,他高大的身體弓一樣拱漏出脊梁骨的弧度,凸出了石板邊沿,他的眼球熱度隔著眼皮傳出,過了很久,石板上有一點輕響。
太陽要升起,囚徒要赴死,主榮光永恒。
“他死了,是嗎。”
文森特睡得后腦發(fā)麻的時刻似乎是聽見這么一句話,這是種微妙的體驗,似醒未醒,睜不開眼皮,手指也束縛在原地。
不過他已經(jīng)非常熟悉這感覺,“這是死去的亡魂在徘徊,想要侵吞活人的軀體,”普朗人的巫師眼白混濁,昏暗的光線里面摸著水晶球說話。
又有一個狂亂的聲音冒頭:
“真主安拉是世間唯一主宰!”
“他們站著、坐著、 躺著記念真主,并思維天地的創(chuàng)造,(他們說):‘我們的主 啊!你沒有徒然地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我們贊頌你超絕,求你保護我們免受火獄的刑罰?!?/p>
“我就答應他,而拯救他脫離憂患,我這樣拯救信道者脫離憂患?!?/p>
清真寺的穹頂旋轉著,彩色的幾何花紋扭來扭去,他費力展開雙腿,然后重重地落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感到比以往明亮很多的光落在身上,在黑暗里待久了,居然覺得刺眼,他趴在地面摸索著,膝蓋抵住磚石發(fā)力,腰慢慢后移,變成一個低頭的跪坐姿勢,眼睛適應了這光,他就抬起頭去看,簡直懷疑他已經(jīng)死去:
燭光從打開的翻蓋門滑落,流于華麗的白金色織物表面,一縷絲絳搭在紫色獵裝的排扣頂上,服帖地勾勒出半邊脖子的體積,更多的隨著后腰只露著下端小半的銀灰重劍的劍尖指向地面,在小腿中間的位置截止。
“烏列爾……”文森特喃喃自語。
“恭喜你,離地獄很近了,不過還不是時候?!?/p>
帶一張黑鐵面具的人形居高臨下,背光讓白頭巾和獵裝的邊緣模糊。
文森特挺直了脊背。
“騎士,告訴我你的名字?!?/p>
“文森特·布朗。”他的喉嚨干渴,發(fā)聲都有些撕裂的疼痛感覺,低啞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這樣的回答顯然是不合格的,不過提出問題的并不在意,或者說是扛著梯子的獄卒打破對峙,這干瘦的紅臉男人后面跟著一個穿黃衣服戴氈帽的胖子,人還沒有走過來,扯高的嗓門就暴露聲線尖細的缺陷,像一把錐子扎進耳朵 :“啊呀,您要的我都取來了,請您過目?!?/p>
人形站到側面,微微頷首,紅臉獄卒經(jīng)過旁邊十分謙卑地低下頭顱,把梯子放下來,文森特的下眼瞼不受控制地抽搐,眼尾倒睫刺得他像鱷魚開合瞬膜一樣快速地眨眼。
“去清理自己,別讓我等太久?!?/p>
文森特雙手分別按在自己兩側大腿上緩慢地起身,骨骼發(fā)出“格拉”的響聲,踏上梯子的一刻,他的手甚至有些顫抖。
他不知道自己花多久時間上去,他雙腿手臂上都有皮肉外翻的鞭傷,為了防止感染他由獄醫(yī)先用烙鐵消炎,要不是好心人,他會因為傷口感染導致的敗血癥和高熱幾天內就死在這里。
他側臉跟上獄卒,夢游一樣進到地面上的囚牢,一些小人物通常進不了專備的審訊室,都是在一條長廊里面掛上長釘,打幾根木柱在墻上,充當受刑架。
刑具則臨時從審訊室借來,現(xiàn)下,文森特正在這條他要去的終點的必經(jīng)之路上,兩個男人被捆在受刑架上說不出話,一個慘叫著受拔甲的苦痛,一個臉上挨了皮鞭,血肉模糊。
獄卒跟蹲在地上拔人指甲的施刑人打個招呼:“嗨呀,我的伙計,今天你不是與佳人有約嗎?”
施刑人回頭,他的嘴巴幾乎被茂密的黑胡子淹沒,濃密的眉毛一皺,連成一條:“那個婊子?!?/p>
然后就沒有多的話了,他起身扔掉鉗子,手臂肌肉隆起,抓起掛在墻上的鞭子重重地抽在慘叫的人嘴上,傷口和右邊那張臉簡直對稱。
文森特覺得自己的傷口都在隱隱作痛,又痛又癢,這繃帶還是來探望自己兒子的一個母親給他纏上的,她來時正好看見他在受刑,看完兒子從獄醫(yī)那花錢買了來,在獄卒的看管下仔細地為他刺爛水泡,盡可能使得皮膚完整。
“你犯了什么錯,孩子?”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說,“要在這里待多久?”
不是每個來到這的人都會受刑,這是窮人獨有的待遇,一旦支付不起囚室與食物的費用,那就是地獄的臨近。
漢比桑公國所有監(jiān)獄都歸為查爾斯公爵所有,事實上,整個諾頓金斯王朝不存在公開透明的大眾監(jiān)獄,監(jiān)獄完全由各大封土的統(tǒng)治者或者貴族自行設立,收取囚犯衣食住行和家屬探望的費用來維持運作及獲利。
文森特沉默,老婦人正在低頭給他纏繞小臂,干枯的手背上忽然有滴水液砸落,嘆氣說:“看來是非常悲傷的事啊。”
“愿主保佑您,您的恩德我會反復向主禱告 。”文森特低低地說。
“啊,這可叫我愧于領受?!?/p>
她哈哈笑起來:“不過十誡只說不可貪戀他人妻子,未曾提及貪戀他人丈夫有罪?!?/p>
“你有妻子嗎?”
“沒有?!?/p>
“我的小孫女非常漂亮,我想你會喜歡她的。”
文森特有點駭住,緩慢地說:“您……可真是……”
“雖然我沒有妻子,但我被判了八十年囚刑 。我的罪過難以贖清,出獄所要的錢財恐怕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p>
“唉,怎么會這樣呢?”
“我是一個可怕的人?!?/p>
他苦笑。
“我殺掉了村莊里……”
即使事出有因。
老婦人說:“我兒子一樣是個惡人,我依然愛他,你大可以放心大膽地對我說出一切。”
“我的家人在我參加了第三次東征時被處以火刑燒死了,?!?/p>
文森特把到嘴邊的“全部的男人”五個字生生吞了回去,獄卒站在那里,他不想再有任何一個人傷害她們,在心里編排玷污都會讓他想要殺人。
……最后她說:
“主太忙碌,照拂不了每一個信徒,”老婦人微微一笑,“不是嗎?”
是啊,無論怎么虔誠地禱告,人終有一死。
洗浴也同樣分三六九等,窮人沒資格洗澡,有些許財產(chǎn)的人在一個公共的大水池里洗,水池半個月?lián)Q一次水,貴族或近些年才興起的做生意發(fā)財?shù)母簧炭梢灾付ǖ攸c獨自打水洗浴,還有熱水可供。
文森特從進來就只洗了一次,他抵押的東西價值實在被貶得不像樣。
現(xiàn)在獄卒不僅帶他到了一個單獨的房間,準備了浴桶,甚至還有幾桶替換的熱水。
干凈的衣物妥善地疊放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文森特愣神的時候,獄卒殷勤地詢問:“需要為你梳理頭發(fā),搓背,或者穿衣嗎?”
“不,什么都不需要,”文森特說,“請你在外面等待?!?/p>
“等等,麻煩你給我?guī)б恍┬碌目噹А!?/p>
“好?!?/p>
文森特脫了衣服,卸下繃帶,碰水“嘶”了一聲后沉下去,他的傷口已經(jīng)化膿了,為了撕下黏在皮膚上的,他拉得傷口又開始流血。那位老人家給他留了一周的繃帶,新的繃帶沒有以后他的傷口立即開始感染。
盡管如此,這種速度仍然是令人滿意的,沒有藥物的情況下簡直是奇跡。
泡進熱水里以后他整個人都暈乎乎的,沿著桶壁滑下去差點溺死自己,嗆了幾口水以后他掙扎起來,水面變得微紅,連人帶桶翻倒在地,發(fā)出“砰”的巨響。
獄卒大聲詢問:“怎么了?”
他沒出聲,獄卒推開房門,見到他全身傷口都泡得鼓起來,邊緣慘白,趕緊上前左右開弓抽在他的臉頰上,都不知道是在救人還是想直接送他下地獄。
獄卒在文森特背上重重地拍一下以后,他“哇”地吐出一口水,像拉風箱一樣劇烈咳嗽,喉管和肺部都一陣刺痛。
“還是我?guī)湍阆窗??!?/p>
獄卒一反暴躁常態(tài),和藹可親得詭異,文森特也不抗拒,順從地被他從地上扶起來,靠墻站好,任人揉搓肌膚與頭發(fā)。
這種暈眩感同樣是老熟客了,東征的補給同一樣是有優(yōu)先級的發(fā)放順序,糧官沒有及時交接,沿途又沒有騎士團駐點時,他們就必須掠奪城市或者進行狩獵采集。
拖著一口氣在走,生死邊緣的時刻是常有的,文森特已經(jīng)麻木了,他的思緒很亂, 想,熱水真舒服,又想,那個清真寺的花紋真是他看過最好看的。
擦干身體后,獄卒纏好手腳上的繃帶甚至幫他套衣服,文森特后知后覺地摸到上衫是十分柔軟的質地,粗劣的麻和它根本無法比較。
真好啊,真舒服,明明剛死里逃生,困意又泛濫回籠,文森特費力地睜眼,不行,不能睡,等等,等一等。
他走向椅子拿起長褲,獄卒手上搭一條毛巾,等他套上褲子坐好,就開始為他擦干并梳理頭發(fā),他也同時去把鞋帶長襪都捆扎整齊,這套服裝甚至準備了領巾,他只見過那些留胡子的大漢吃完飯拿它擦嘴,灰撲撲的一塊,完全不像這種顏色艷麗的精良織物。
獄卒故作無意地打探:“圣母像也是藍色,大人物才用?!?/p>
好困,好餓 ,文森特把臉埋在雙手里:“抱歉,他有支付食物費用嗎,我現(xiàn)在非常想進食?!?/p>
“有的,接下來就是要帶你去會客廳。”
獄卒對著他一身光鮮,臉上已經(jīng)盡力控制,卻還是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微妙的情感,文森特沒有看見,事實上,他自己都處于困惑中,是真的搭上大人物還是別的什么陷阱,他也別無選擇。
會客廳原本是獄長奧斯維辛專門和貴族達官還有一些外面喊來的美女尋歡作樂的一個巨大房間,一張在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貴族集會場面油畫里的長桌,灰藍桌布,三戟叉形狀的尖銳燭臺和兩籃插花在上面分割出六塊區(qū)域,花籃里最長的幾支仔細看是什么雉類的羽毛,墻上掛三副動物頭骨,羚羊,狼,鹿,黑洞洞的眼眶讓心不在焉的人斜眼去看保準嚇一跳,或許真有魂靈附在上面,不然怎么陰影深邃處會透紅呢?
文森特甩頭,黑鐵面具的人早在長桌一頭落座,對獄卒一揮手,獄卒退后合上門,一絲涼風鉆進他脖子,他身體稍微前傾,卻沒有拉開椅子落座。
“坐?!?/p>
“你安全了,請放心?!?/p>
“不以真面目示人確是我的誠意不足……”
文森特不想繞圈子,截住他的話頭,“那么您花如此高昂的代價所為何事呢?”
“你來當我的騎士團團長?!?/p>
對面一接話就是平地驚雷,炸得他耳邊嗡鳴,擁有騎士團效忠的人物只有各位公國的伯爵,幾位功勛卓著的大公,還有王。
二十七人當中的一位正坐在他面前。
“這是個恢復榮譽的好機會,我想你不會錯過,”包在手套里的手指模仿人走路,停下,然后關節(jié)一屈,跪倒,“你要冒的風險是值得的,我相信你會成為我最鋒利的一把尖刀?!?/p>
“你的身份和背負的血債我一清二楚,我會成為你的后路?!?/p>
文森特不自覺抿唇。
“不相信嗎?”
“海因利希二世五年,道林家族幺女荻麗婭.道林與平民里維.布朗私奔。
海因利希二世六年,誕下長子文森特.布朗。
海因利希兩世八年,生育次女伊麗婭。
沃倫一世元年,里維.布朗加入東征軍。
沃倫一世二年,傷病感染去世。
沃倫一世十四年,第三次東征爆發(fā),參軍。
海因利希三世元年,東征凱旋,擢拔為榮譽圣殿騎士;
荻麗婭.道林.布朗死于獵巫行動。
伊麗婭.布朗下落不明?!?/p>
“不過我猜測她并非下落不明,你只殺了男人,而且手段血腥,如果是對獵巫行動進行報復,整個村莊應該不復存在?!?/p>
“伊麗婭活著,并且遭受過長時間的折磨,你殺人后申請教會庇護不是為了躲避罪責,是在為伊麗婭尋找一個合適的去處,”
“你剛剛東征回來不久,從前的關系未必維持得住,又犯下這樣的血債,即使有熟人也不合適托付,容易牽連對方或者再次傷害伊麗婭,教會庇佑你的四十天內,躲過驗尸官的耳目所能找到的最快捷,相對最好的的地方是修道院,離瓦奴比最近的女修道院……”
“伯利盎.考斯德,你選擇了那里,支付一筆不菲錢財,讓她成為一名修女?!?/p>
沿著這種推斷繼續(xù)進行話題:“女修道院未必是個好去處,平民女性會成為貴族之女的奴仆,據(jù)我所知,一部分‘上帝的新娘’無法只是‘上帝的新娘’?!?/p>
“因為你的沖動,她落到了一個多可悲的境地啊,女人總在背負男人犯下罪孽后的苦果不是嗎?”
文森特張了張嘴,完全沒有反駁的勇氣或其他方面的想法,只好低頭說:“您……了解甚多?!?/p>
“我知參與東征軍的,都有為信仰光榮之感,但是人會背叛人,以神的名義詛咒殘殺異類。”
“你要讓伊麗婭再經(jīng)受背叛嗎?”
“你希望伊麗婭幸福嗎?”
文森特在他的逼問中更覺得無路可退,嘴唇顫抖。
“只是名譽騎士就讓你滿足嗎?”
“不想成為勛爵?不想擁有更多的田地?不想指揮仆從?不想美人環(huán)繞?不想神甫獨自為你唱贊美詩?不想強大姓氏威名?”
“不想嗎?”
“一直在想吧?”
“父親走后的日子多么艱苦啊,”冷靜的語調透出森寒,“母親受了很多委屈,辛苦養(yǎng)大兩個孩子,還沒來得及看見幸福的曙光,就倒在黑紅的炭火里面。”
文森特不忍再聽,閉眼又睜開。
“愿為您效忠?!?/p>
“上前來,讓我好好看看你,”手套被脫下,露出一雙修長的,柔軟的,年輕人的手;它們一起向文森特伸出,兩掌內緣并在一起,是一個要托舉什么的姿態(tài),“把手給我?!?/p>
他走向他未知的,蠱惑他的,救他出死刑的,他看見黑鐵面具下的紫羅蘭色眼睛。
“知道騎士誓言嗎,我的騎士長?!?/p>
“我將對你說的,你將回答我的。”
“強敵當前,無畏不懼。果敢忠義,無愧上帝。耿正直言,寧死不誑。保護弱者,無怪天理,”緩慢,清晰,一點也不激昂,反而像一種朋友的請求。
“這是你的誓詞,牢牢記住,冊封為騎士?!?/p>
接到文森特手的一刻,他短暫地讓它停了一會兒,抽出一只手摩挲文森特手背上的青筋,他手背的皮膚很薄,慘白的一層,下面血管泛出的藍色顯得主人好像十分脆弱。
“你將這樣回答我?!?/p>
“我將仁慈地對待弱者,我將勇敢地面對強敵,我將毫無保留地對抗罪人,我將為不能戰(zhàn)斗者而戰(zhàn),我將幫助那些需要我?guī)椭娜耍覍⒉粋D孺,我將幫助我的騎士兄弟,我將忠實地對待朋友,我將對所愛至死不渝?!?/p>
“我沒有帶佩劍前來,”他的聲音有細微的變化,“你的冊封禮我準備留在仲夏?!?/p>
“浪漫,盛大,從林中來人間?!?/p>
文森特從這吊詭的話語里察覺狂熱,手指微動,想抽回來,對方卻一手插入他指縫與他單手五指相扣,“我是一個苛刻的領主,騎士長必須和我同生共死?!?/p>
“既是我的口舌,我的手足,那就服從我的意志,直到指使自如是再平常不過之事?!?/p>
“您說得很對,但能否允許我先用我的手足落座進食?驗證忠誠是一件來日方長的事,您不必著急?!?/p>
“你和外表不一樣,出乎意料地務實呢?!?/p>
文森特微不可察地皺眉,就那樣與他對峙,他的手熱,滑,明明掌心與手指都是干燥的,但相貼的皮膚卻給人一種蠕蟲或者蝸牛體表的粘膩,融化開一般侵吞文森特的感知,軟得像某種絲,卻又有實實在在的韌度,
“覺得冒犯嗎?”
對方明知故問。
文森特最討厭的三件事之一就是和這種上位者打交道,假裝得彬彬有禮,卻自豪于自己的權勢地位,以一種幫助的姿態(tài)來施壓完成自己的目的。
“沉默不是個好習慣,”他松手,“請坐吧?!?/p>
這是個難纏的人,文森特沒有就近落座,而是選擇在長桌另一頭正對著他的對面位置,只有兩個人用餐,但桌上擺了完整的十套餐具,銅制刀叉勺在碟子兩側的白襯布上一字排開,一套足足十三件。
嶄新的銅有堪比黃金的光澤,不同大小的湯匙各有用處,濃湯是一把,甜點是一把,其余的文森特認不出來做何用途。他對刀倒是有獨到的理解,桌上四把刀在進餐時切肉,鋸開面包,破開圣女果,片薄洋蔥;他往日還在戰(zhàn)場時,桌下也備四把刀,斬馬,刺殺,削剝,拆撬;這么一看它實在是一個完美的工具,更準確來說是殺傷上的完美,它改造不合宜的,使它們重新吻合在別處,但是談到拯救,單有它卻大概率處在毀滅的邊緣;叉子作為餐具也實在是少見的事,一般平常的叉子只有兩個刃尖,這些都是三叉,在某些傳教士看來 ,它簡直是“魔鬼的奢侈品”。即使備了,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小小的一把,貴族們用來吃糖果的。
碗碟閃光,表面花紋瑰麗,它同樣驕傲地為主人財力注腳。
遠些的食物且不論,單說最近的一個果籃 ,葡萄是瑩潤的淺綠色,表皮微黃的無花果與霞紅石榴在側邊拱衛(wèi) ,柔軟的藍莓和覆盆子下面墊著柑橘蘋果和桃子還有新鮮大棗點綴在里面,枸櫞的香味與它們糾纏在一起,一些刻意留出的植物枝葉伸出藤籃,這就成為宮廷畫師鐘情刻畫的靜物畫對象。
面包是過細篩的白面與黃油混合發(fā)酵,對半切開擺放在細膩的骨瓷碟里面,表皮酥黃,葡萄干與一些碎核桃在剖面斜插著,比他過去常吃的干澀有酸味的黑面包連孔洞都要均勻一些。
“請吧,你不是饑餓難耐了嗎?”對方已經(jīng)拿起刀叉,語氣自如地使喚人,“麻煩把那只羊切好,我不擅長對付過大的食物?!?/p>
文森特是用刀的好手,也熟諳許多動物的骨骼與筋膜走向,烤羊去頭打開腹腔,廚師把它攤得很平,在羊身的幾個肋條空隙與后端肌肉落刀劃開,腿上也改刀確保烘烤均勻,光亮的油膜熠熠生輝。
沉默片刻,文森特還是起身,平穩(wěn)地說:“愿為您效忠。”
他下刀的動作利落,又是雙手通用的人,還問起選擇什么切法:“帶骨拆離?還是剝下所有能剝下的肉?”
“越細越好,我想看見碼放整齊的肉塊還有它完整的骨骼。”
“我的手指會對它有所觸碰,您會因此喪失食欲嗎?”
“我想我能忍受你的,”對方“呲”地一笑,“請?!?/p>
文森特目光所及之處沒有任何能平鋪這副羊骨的器具,烤羊本來的器具他要放羊肉,其他的湯,甜品,他不怎么想破壞它們和諧的模樣。
“骨骼我直接碼放在桌上您介意嗎?”
“哎呀,你可真是個謹慎的人,我喜歡這一點,你放心好了,它就使用這一次,這一餐以后會立刻丟棄。”
廚師的手藝非常好,羊肉外層酥脆,內里汁水充盈,沒有出現(xiàn)烤得過干導致肉沾在骨面上難以取下的情況。
他很餓,嗅著香味手甚至有點顫抖,片刻后卻穩(wěn)定下來,那是千錘百煉以后的殺戮本能,呼吸,心跳都緩慢下來,全神貫注。
在頸骨末端,打開的胸腔兩側上端貼著的肩胛骨,還有它最下緣兩肋中間的那節(jié)脊骨,接觸盆骨的那節(jié)脊骨,盆骨與羊的第一節(jié)腿骨之間下刀,切分六個大組;
還保有分層形態(tài)的肌肉,軟骨,烤化了的脂肪上粘連的尚有形狀的筋膜與大血管他都沒有放過,層層剝離,從上到下,先是五節(jié)頸骨脫出,從被對稱剖下的兩只帶肉前腿里取出肩胛骨,由于它的腿骨長度依次遞減,第一節(jié)腿骨的長度是它的膝骨和第二節(jié)腿骨合攏才會有的,往下是突出的類籽狀的一塊骨頭,第三塊斜的鏟插在同樣的類籽關節(jié)里,末端又起一節(jié)才是掌骨;
文森特沒有急著動胸腔部分 ,因為棘突還有肋骨的數(shù)量較多,留到最后,于是往下把獨立切出的七節(jié)脊梁骨剖出,接著的盆骨也暫時留下 ,它也是個精細活,后腿稍有差別,羊后腿形似變形的手拐,比前腿還要多出一節(jié)短骨。
肉看起來一片一片,很碎,但是擺放整齊,文森特的眼睫迅速地一眨,低低地說,像是為自己辯解,“粗暴切開,很難直接取得干凈的骨骼?!?/p>
本來開膛和分組就已破壞很多肌肉的完整了,不過文森特昏昏沉沉的,一時半會兒想不出別的什么說法了,他的習慣在某些人看來細致得惡心了。
“我說了越細越好,你對人能做到這個地步嗎?”
文森特不確定這話有沒有惡意,但誠實是他現(xiàn)在唯一的籌碼,既然知道他犯了什么罪,那對他的窮兇極惡應該是了解的。
“能,睡一覺的時間,我可以分門別類放好一切。”
“哦,看來和你同床共枕需要非常謹慎?!?/p>
文森特沒理會,他換刀剔肉,和貴族們常見的尖頭餐刀不同,這張桌子上的餐刀都磨圓了刀頭,用起來不怎么方便。
他父親是個木匠,沒教會他雕梁畫棟,卻當了前車之鑒,他青出于藍勝于藍,在屠夫一途上的造詣爐火純青。
“殺人者下地獄,” 這句話輕輕的被吐露,“你似乎一點都不害怕?”
“不會經(jīng)常夢見亡魂嗎?”
“會?!?
“會,但是為了自己想捍衛(wèi)的,不惜一切代價,對嗎?”聲音更柔和了,非常明顯的引誘。
“您需要,我可以死,無論是自殺還是被殺?!?/p>
文森特眼瞼垂得更低了,他快餓過頭了,那種狂躁讓他精神亢奮,這樣才能對抗肢體內上涌的無力感:“您清楚知道我的軟肋,為了伊麗婭,我能付出一切?!?/p>
“啊,我知道,伊麗婭若受傷,死去,你就會開殺戒,對嗎?”
“可伊麗婭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去都并不能因你的行為獲益,”黑鐵面具下的人換了一副冷冰冰的口吻,“你在戰(zhàn)場上的一套該收斂了,我要的是一個騎士,不是一只野獸。”
“現(xiàn)在重新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p>
“文森特·布朗?!?/p>
“很好,你清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對吧?!?/p>
“是的,我感覺尊嚴被殘忍地踐踏了。”
“伊麗婭的生活被我毀滅了,但是我并不后悔殺死他們?!蔽纳鼐瓦@樣赤裸地展示自己最惡劣,最本能的一面。
“我沒有摘指你復仇行為不對的意思,我只是為你迫不及待的愚蠢可惜?!?/p>
“您有何高見。”
毒蛇把詭譎的獠牙伸得更長一些,又不完全暴露:“只是差一個正當理由而已,那樣你可以做得名正言順,甚至成為英雄?!?/p>
“一個凌駕于人命,道德之上的正義。”
“我不允許我的騎士驕傲放縱,在不合宜的情況展現(xiàn)真正的自我。”
“您需要我對哪些人說謊欺騙?”
依然是冷漠,不動聲色的回復,是的,是的,一切聽指令,做兵器時不需要通人情。
“除了我,所有人?!?/p>
“從現(xiàn)在開始,你是我的所有物?!?/p>
“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