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妙的眩暈以后,他給出答復(fù):
“明白?!?/p>
文森特開始處理肋骨和長出棘突的那幾節(jié)脊骨,他能感覺到那種粘滯的目光正緩慢地沿他上半身的廓形擠壓著推動,實質(zhì)一樣地不舒服。
他經(jīng)常有這種不受控制的,非常具體的幻覺,神父說,是上帝在懲罰他的原罪,他父母的結(jié)合是不道德的,七歲的文森特徒然地望著他大張的唇齒,綠色的口誕飛濺,背后伸出八只極度細長,與墻角常見的幽靈蛛別無二致的附肢,接著他被父親很快地撈回懷中,憤恨的男聲說:“我們相愛絕無過錯。”
神父的喉嚨吐出黑煙,發(fā)出的聲音類似蛇一般“嘶嘶”的:“不可貪戀他人妻子,她原先應(yīng)是一位貴族的夫人?!?/p>
“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面!憑什么因為一張出生前的犢皮紙簽名就要她獻上一生!”
“你是一條走狗,不是神使,不是!”
神父說:“你看著吧,他很快要遭惡魔從人間拖入地獄。”
“懺悔你的罪,孩子,你要做千萬件善事來抵這孽因。”
……我的孽因。
肋骨一節(jié)一節(jié)鋪排,文森特呼出一口氣 ,忽然很想把刀子插進自己手背,六百七十二條人命,怎么還的完呢。
他細致地拆開骨盆,它并不是一整塊的骨頭,只不過連接方式刁鉆,又窄長,看起來非常鋒利而姿態(tài)優(yōu)美。
“您長久地注視著我,得到什么結(jié)論呢?”文森特鋪好所有骨頭,手上有一層微薄的油光,但他并不急著擦去,只是問。
“很不貴族,很剛硬?!?/p>
“我很遺憾沒有繼承我母親的風(fēng)度,”文森特站在那里,“我能坐下了嗎?”
“你似乎對我非常戒備,排斥與我親密地聯(lián)系。”
“只是害怕冒犯您,您過于尊貴,需要仔細的侍奉者?!?/p>
房間里非常寂靜,只有燭火倏忽抖動一下,對面也像是定住一樣,然后湖面“卡啦”一聲蔓延裂紋一樣破冰:
“好啦,不要只是說一些場面話,我又不是來刁難你的,坐下。我是特地為你而來,你這樣對我,我很傷心?!?/p>
“神秘感我以為是樂趣,看來對你而言是恐懼?!?/p>
“維克托·萊恩·海因利希,其余中間名太長我就不報了,猜猜看我現(xiàn)在是什么身份?”
姓海因利希的只有一個家族 ,諾頓金斯王朝一千余年的統(tǒng)治者們。
文森特東征四年,對此期間本國發(fā)生的事完全不通消息,但換皇帝還是知道的,畢竟紀事前綴變了,一個海因利希突然出現(xiàn),來招攬一個殺人犯,到了某些人的眼中,即刻會變成詭譎的陰謀論。
“我是直系。”
好像迫不及待要印證這種猜想,對方迅速加碼,文森特?zé)o動于衷:“無論您是什么身份,您救我于死亡邊緣,我都忠誠于您?!?/p>
“你真是……哎呀,希望以后能變得柔軟可愛些?!?/p>
“那于我而言通常是在撒謊,這違反您的要求?!?/p>
“好好好,”對方見他不上鉤,只好說,“來我這邊,快冷了,吃掉?!?/p>
忽略掉那種奇怪的目光,文森特終于可以享受他久違的一頓飽餐,羊肉的確是弄得太碎了,他可惜地想,拿白面包夾了,配一些新鮮的胡蘿卜 飛快地咀嚼幾下就咽下去, 慢條斯理也是貴族特權(quán),打一開始活著都艱難怎么會真的平和從容。
魚湯,蘑菇,糖漬物,香辛料推進食道一路滑下去,到某一個地方就堆住,卡一下,過一會它們繼續(xù)掉,嘔吐感由胃底抽搐爬起,撥弄他的喉嚨,于是他終于露出一個短暫的痛苦表情。
“是我考慮不周?!睂γ嫒似鹕恚闷鹨粔K白布,居然是要親自給他擦嘴。
文森特身體自己動了擋住他的手,后知后覺才想到說什么,張口一個“您……”,后半句因為忽然的絞痛斷在嘴里,這就給了他可乘之機,手稍微右拐,布就按在文森特整個嘴唇上。
文森特遲緩地眨了眼,他的手指隔著那層布停在那,兩個人又是沉默地對峙,他拿布的方式使得擦動時他的手指會移出布外,先是落在嘴角,然后粘連著拖行在已經(jīng)干凈的唇瓣部分上。
這很怪。
太奇怪了。
文森特冷汗滑落,捏住了他的手腕:“感謝您的關(guān)懷,我想我還是能自己照顧自己的?!?/p>
接二連三的肢體試探很難說不是別有用心,文森特對某些貴族的“光榮傳統(tǒng)”還是有所耳聞的,不僅要保住性命還要在貞操方面提防,他身體和心中的疲累都在此刻達到頂峰。
“您無需試探我,您的請求我都會去做?!?/p>
文森特希望是自己會錯意,可對方輕輕地摸了他的喉結(jié):“你明白自己在說什么嗎?”
“您想要我,各方面的,對嗎?”
“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你覺得呢?”
“我并不聰明,但您說出請求,我就忠實地執(zhí)行?!?/p>
“你很好,我會把你用到極致?!?/p>
文森特沉默地闔眼,握上他的手,過了一會低低道:“希望您還是能夠手下留情?!?/p>
“我恐怕需要修整一段時間才能為您直接效力,一把鈍刀并不好用?!?/p>
“當(dāng)然,我會重新把你磨利?!?/p>
“……”文森特沒有回應(yīng),因為他的精神已經(jīng)到了極限,身體自己作出了沉睡的反應(yīng)。
“嘿?!?/p>
突然完全沒有聲息,修長的手伸到鼻下,貼住上唇沿,拇指順著往下按,帶著食指位置移動,搭到脖子側(cè)面上,稍微按下去,確認眼前人的存活。
另一只手還被握著,雖然松松垮垮,聊勝于無。
仔細端詳,因為身形的緣故,文森特的手比他大一圈;皮膚黝黑,關(guān)節(jié)粗糙,指尖歪斜,青筋明顯,甲根周圍布滿倒刺開裂;掌心,關(guān)節(jié)內(nèi)側(cè)堆著老繭,十幾個傷口愈合后的花斑與它們一同彰示主人曾受的苦難。
但這手依然是美的,長而具有力量,厚重堅定。
“我的騎士呀,你可要快點好起來。”
文森特再次睜眼的時候感到一陣顛簸,一根手指順著他的鼻梁根部往下滑:“你睡得真沉?!?/p>
文森特打個激靈,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是枕在他腿上,猛地坐起,眼睛睜開對著暗紅色的貼花轎廂質(zhì)問:
“去哪里?”
他還是覺得喉嚨不舒服,聲音的低啞一直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
“斯里曼?!?/p>
“那很遠,”文森特三個月半的囚牢生涯的負面作用比之前在東征路上叢林里的顛沛重得多,螞蝗,毒蛇,蚊蟲,高溫,蒺藜都沒有讓他頹廢到這種境地,他現(xiàn)在只是徒然地撐起自己破掉的外殼,“我和伊麗婭還有再見的機會嗎?”
“看你怎么做了?!?/p>
文森特的下巴被輕輕的捏了捏,“你是要哭嗎?”胡青和蒼白手指在昏暗光線里都是冷色。
“我沒有。”
“你碎掉了,”敏銳的上位者總是善于發(fā)現(xiàn),然后誘敵深入,一擊致命 ,或是無聲無息地刺殺,或是酒酣耳熱的撕咬,血肉流淌,“你是價值連城的瓷片還是爛布頭?”
“您希望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p>
看吧,軟弱是暫時的,即使傷口已經(jīng)腐爛,刮取的時候也談笑自若,也戴上面具,無形的和有形的,目光交匯,火花四濺。
“來日方長,”對方忽然放出非常年輕的聲線,“我們終將彼此信任?!?/p>
“馬車要走兩個月,這段時間先適應(yīng)我,你才能適應(yīng)斯里曼?!?/p>
文森特單手按在軟墊上,感覺某種久違的抓狂感叫囂起來,他吐出一口氣:“明白?!?/p>
“讓你看看我的真面目好了,忍不住叫也要小聲點哦。”
頭巾窸窸窣窣地被解開,絲絲縷縷銀色的長線搭成綢鍛披下,彎曲的弧度非常小,是文森特有生之年見過最直的長發(fā)。
面具和手指有最直觀的顏色反差,一扣,發(fā)力,取下,在他眼里都變得無限緩慢,也就是說,直面沖擊的威力是分散地,連綿地在沖刷他。
一個年輕人,一個海因利希,文森特把兩種特質(zhì)對上同一個人,終于深感他的可怕: 權(quán)勢與母親一同造就的頂級美貌,他簡直在發(fā)光。
文森特?zé)o處可躲,不自在地別開臉,這可和想象大相庭徑。
“怎么不敢看我?”
年輕人的牙齒也非常光潔白皙 ,他自己哈哈大笑,發(fā)現(xiàn)有趣的東西一樣,又擺弄起文森特,雙手把他的臉掰回來:“誠實些,我的騎士。”
從頭到腳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文森特忍住揮拳的沖動 ,冷靜,布爾,這是個海因利希,宰了他,伊麗婭就真的沒有辦法全身而退了。
文森特的瞳孔放大,手背青筋凸起,他不自覺壓低了眉毛,然后換來了一口吹拂在臉上的清氣……
他手上發(fā)力把年輕人雙手拉開繃直,上身迅速前傾,肩頭頂擊,把對方壓制在轎廂壁上,趁疼痛帶來的短暫喪失行動能力的間隙,雙手帶著他的雙手舉過頭頂,一合,一握,單手把住他兩只手腕,單膝跪入他兩腿之間,隨時準備襲擊要害。
另一只手摸到后腰,才想起自己的匕首在獄中已被沒收。
年輕人顯然是從來沒有遭受過如此粗暴的對待,眼睛瞪大,瞳孔緊縮,卻不是慌亂的樣子,而是盛氣凌人。
你怎么敢?
文森特默讀,然后放開他的雙手退后。
“非?!币挥浟鑵柕恼茡澊虻盟^偏向一側(cè),口腔里翻出鐵銹味,抱歉兩字直接喂回肚子里。
“野獸本能好用嗎?”
“我不會允許你有下一次,”年輕人又是一掌,力道之大,以至于他的手打完這掌以后不自然的痙攣片刻,“和我獨處,若核實攜帶武器,你知道會是什么下場吧?!?/p>
“冒犯您,我理應(yīng)受罰。”
“你最好是真的服氣,不然你會知道什么叫所有物的意義?!?/p>
“明白。”
“我不想對你殘忍,”年輕人手背貼上他發(fā)熱的臉頰,“但你的身體需要時間記住我,這段時間 ,毫無疑義,你會過得艱辛。”
就像一塊石頭轟然從山坡滾下,西西弗斯對人間的留戀終究讓他耽于這荒誕苦役。
文森特鼻尖一動,手覆住他關(guān)節(jié)粉紅的手,綿軟柔韌,是這樣沒錯,天壤之別的,握不了多久就被收回的。它是沒有溫情的東西,也不該有。
他垂下眼瞼,然后單手與它五指相扣,它也被順從地拉下,他的頭也垂下,睫毛蓋住瞳孔,一絲不茍地嗅聞,嗅著嗅著,人也跪下,:“我會牢牢記住您?!?/p>
海因利希的目光是燒灼的熱液,年輕人輕薄的鞋底同樣是軟的,它踩在文森特大腿上,用力:“最好是。”
文森特不說話,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沒有靈活的口舌。
直到膝蓋隱隱作痛,年輕人收回腿,拍拍自己旁邊,閉上眼睛,往后一靠,再沒有別的動作。
他們在路上走了一個月,期間相安無事,食物由車夫送進來,要解決內(nèi)急的話文森特會下車,車夫跟隨他,海因利希則一直沒有下過車,但車廂始終潔凈,絕對是有準備用具。
并且海因利希不允許他隨意打開車簾查看外面環(huán)境, 他如此謹慎,文森特的神經(jīng)也隨之緊繃。
這是在提防誰?敵對的宗親貴族們嗎。
文森特在重復(fù)把木桌立好,擺放餐具和食物的動作,他練習(xí)了快一千多次,海因利希這一個月在教他一些貴族禮儀,不得不說非常繁瑣,真的按照這一套生活,從上到下無論是貴族本人還是服侍的侍從來說都麻煩極了。
“重來,”海因利希冷冷的,“你把冷食和水果的兩把刀搞混了?!?/p>
文森特額頭露出不明顯的青筋,深呼吸,收餐具。
馬車陡然一震,金色的刀叉掉在地毯上,車夫中氣十足地喊:“閣下,前面發(fā)生暴亂,是等待還是繞路?!?/p>
“是什么人?”
“是印奇丘那伙瘋子?!?/p>
年輕人偏頭,腳尖立起:“想去看看嗎?”
“一切以您的意愿為重?!?/p>
“你殺了多少異教徒?”年輕人把頰邊頭發(fā)往耳后攏。
“五百四十七?!?/p>
“真忠誠,”氣音曖昧地滑出,旋即年輕人大喝,比剛才訓(xùn)斥文森特更為嚴厲 ,“往前走!”
馬車晃動,文森特單膝跪在地上把刀叉收拾整齊 ,他無法判斷年輕人的意圖,貴族總是故弄玄虛,以折磨低位者為樂。
他仔細地聽起周圍的聲音,上半身繃得更緊,脊背如同一柄寬闊厚劍的中段,好像敲下去就能聽見獨屬于金屬的悶響。
牛皮鼓的鼓點合上心率 ,被唾液稀釋的血水在唇齒中發(fā)澀,“咚,”正如投石砸上城墻,轎廂顫抖,他蓄勢待發(fā)。
年輕人站起來,走到他身邊,鞋尖上挑,抵住他的腹部,低頭:“看著我?!?/p>
“我決心進入險境時,你要做我最后的盾。”
“明白?!?/p>
墨綠窗簾被年輕人伸手挽開,金色流蘇滑過手背,高昂的嘶叫蓋得文森特一頭一臉,人的吼音卻還是更突出,它惡毒地鉆進腦膜,滑溜溜地流轉(zhuǎn):
”安拉在上,奉安拉之名,以及奉安拉的使者之名,愿安拉使亡靈蒙恩及安寧。你讓黑夜變成白天,你讓白天變成黑夜;你讓亡靈變成生者,你讓生者成為亡靈,你慷慨地賜予你所喜歡的人支持?!?/p>
“安拉,我們的安拉啊!我們的安拉啊!我們的安拉??!”
于是文森特又嗅到戰(zhàn)場冬天沿著樹枝爬起冰殼的冷冽,什么都無需多言,異教徒的傳教士和女巫是一樣的,開腸破肚掛在樹上,他們沒有主的恩澤,烈火之下無所逃脫。
他猛地站起,瞳孔里有黃昏的橘紅。
那是怎樣的一條街道啊,木制的平房里還在不斷竄出一張張狂亂的面孔,他們?yōu)閷⒀车牡涝陲h蕩,腳步不穩(wěn)骨碌倒地,被追趕的人狠戳在心臟上,又呸一口唾沫。
有武器的搏殺,無武器的向前沖踏,嘴巴里卻都高聲唱誦:“安拉與你同在?!?/p>
“殺了他們?!蔽纳赜玫氖且粋€肯定句。
追趕的人當(dāng)中穿無袖的一個胡子大漢揪住一個帶兜帽的瘦鬼,扯下來一看還是個臉頰凹陷的男孩,和他臉一樣大的拳頭砸下,鼻梁到顴骨立即飛出一絲血線,雞蛋殼磕碎在邦邦硬的石頭上,五官稀爛。
人群看見馬車,都圍堵過來,原本就被壓縮得很小的一團當(dāng)中,每個人的空間更逼仄了,文森特看到持著長戟的民兵抬起手臂,筋骨發(fā)力,幾乎幻視一蓬紅花炸到臉上,然而沒有,騎兵才有這險惡猙獰,沒有馬做不到這樣的快捷狠戾。
有人來爬馬車,車夫被撕扯,也拳拳到肉地給對方回應(yīng),那人牙齒跌落,依然鍥而不舍地說:“……真主的引導(dǎo)……才是正導(dǎo)……”
“你的真主……”年輕人咀嚼了新鮮的生命,俯視窗外的批附灰色長袍不斷倒下的肉體,嘴巴里流暢地說,“你說:難道我們舍真主而祈禱那對于我們既無福又無禍的東西嗎?在真主引導(dǎo)我們之后,我們背叛正道,猶如在迷惑的情狀下被惡魔引誘到無人煙的地方的人一樣嗎?他有些朋友,叫他來遵循正道,說:‘你到我們這里來吧!’(他不聽從,以致毀滅。)你說:“真主的引導(dǎo),才是正導(dǎo)。我們奉命歸順全世界的主。”
……
“你們要虔誠地、秘密地祈禱你們的主,他確是不喜歡過份者的?!?/p>
文森特很悚然 ,這是對岸異教徒的語言,一個海因利希,怎么聽起來對異教徒的悖論相當(dāng)熟稔,而年輕人好像并不覺得有絲毫不妥,繼續(xù)用那種他聽著犯惡心的腔調(diào)背誦:
“當(dāng)我施恩于人的時候,他忘恩而自大,當(dāng)他遭遇禍患的時候,他祈禱不絕。 ”
“啊,”海因利希雙掌合十,話語里有詭異的甜蜜,“愿真主與你們同在?!?/p>
他真誠地信仰而嘆息嗎?絕不是的。
“欸呀,自以為走出洞穴的人看來還很多?!?/p>
即使印奇丘的圣地已經(jīng)血流成河,這群癡人仍在神完全統(tǒng)治的領(lǐng)地里做拜偶像的夢,躲起來集會,神的子民如何會寬恕他們。
海因利希輕輕地笑,用和剛剛別無二致的語調(diào)說:“哈利路亞?!?/p>
蜂糖一般昂貴的華麗聲線粘稠地涂抹信仰之名,末端一滴一滴往下墜。
文森特連接脖子和手臂的肩部肌肉酸了,他有舊傷又過于緊繃,細密的刺麻感攀住它們,他無力地蠕動嘴唇,也說:“哈利路亞?!?/p>
蜂糖變得紅,一個頭顱撞到房子的邊角,好像也想說什么,但一切也都沉默,彩色的邊緣重疊在一起,“別瞪著我,”文森特喃喃,聲音只在他的腦海里回蕩。
蜜漿在咕嚕咕嚕起泡,軟的,滑的又裹住他,“你在害怕,我的騎士長,”從這里一寸一寸推出桿通體漆黑的長槍,重重捅入心臟,到達底線。
“來我這,保護我?!?/p>
年輕人的眼瞼彎曲,他的周身長出灰鐵荊棘,文森特恍然間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他釘死在樹上了,就等獵刀破腹。
異教徒的話語又清晰地響徹云霄:
“真主啊,你的美好征服無邊黑暗!”
“將我點燃,我會飛升!”
“我要你如同他們對待他們的神祗一樣狂熱,翅膀滴蠟,直到焚燒殆盡?!?/p>
文森特只能雙膝跪下,海因利希撫摸了他的臉,讓他把頭仰高,自己卻低下來——親吻了他的嘴唇。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文森特瞳孔放大,慌張地坐下,壓住了自己的腳腕,一瞬的痛楚讓他立馬支起身子退后,“您……”他匱乏的語言無法描述這種沒有摻雜惡心感的震悚。
“你不是做好準備了嗎?”
“我在磨利你,”年輕人微微鼓起了自己的上唇,終于暴露了他本身那種驚人的情色味道,熱的,好熱。
“過來?!焙R蚶5淖彀蛯嵲诩t,血液的,火焰的,晚霞的,一切可以燃燒的熱力翻滾在車廂里,墜落在文森特身上,而他不知所措。
這是一個謊言,文森特?zé)o力地搖搖頭,迷茫地抗拒著:“不不不,您……”
“您很尊貴……”
“你是處子嗎?”
海因利希起身,也面對著他跪下,用他軟的肢體爬附到文森特身上,就像一朵下賤的被揉糜爛了的罌粟,在他耳朵里吹迷幻的煙。
“人若與男人茍合,像與女人一樣,他們二人行了可憎的事,總要把他們治死,罪要歸到他們身上,”海因利希手指插進他的黑色短發(fā)里,“你本來就是個罪人,也無所謂把地獄入得再深些吧?!?/p>
“您呢?”文森特呆呆地問。
“我?我和撒旦簽了文書,是他的人間行者。”
車夫向民兵散了一些錢財,馬車才得以繼續(xù)前進,轱轆轆地軋進昏黃里,也把晦澀的鼻息抹得潤澤,在肌膚上發(fā)水光的微涼。
文森特被他垂下來的長發(fā)一掃,牙齒“咯”的一下咬緊又放松,海因利希的手沿著他胸膛的曲線往下滑,停在他腰間,壞心眼地撓了撓,“不反抗我?”文森特與人實在少有如此親密肢體接觸,甚至想別過眼去逃避。
海因利希眨眨眼睛,臉上終于展現(xiàn)出年輕人才有的單純,一種莫名的快樂感 ,他又哈哈笑,“別這樣,哦,你好青澀,我有點不忍心,”他抱住文森特的脖子,自顧自地笑,文森特被他笑得更僵硬了。
沒有一個人會在不是特殊情況下對一個陌生男人解你褲帶這件事保持冷靜,文森特深呼吸,努力放空自己,但從頭到腳的熱意燒得他實在難過,他聲音虛弱地回答海因利希前面提的問題:“是的,我是處子。”
“啊,你二十四年的人生中難道都不曾與人十指緊扣,”海因利希故意用詠嘆調(diào)重復(fù),“你是處子,是的,我是處子?!?/p>
“我們一路上都在說些什么呀,哈哈哈哈?!?/p>
“好貴族的姿態(tài)。”
海因利希往前一壓,把他撲倒,胡亂地撓他嗅他,用鼻尖拱他的面頰,文森特不明白,一個人變臉的速度怎么能這么快,但是那種緊繃感消失了不少,文森特輕輕地嘆氣,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說:“不要鬧。”
反應(yīng)過來才發(fā)現(xiàn)這好像是小時候他對伊莉婭的態(tài)度,不由得發(fā)怔。他的小妹妹啊,今年不過十九歲,遭遇了那么可怕的事,哥哥又變成一個罪犯,文森特陷入回憶,手放在他背上不動了,唉 ,可能真的是身體不行了,最近總控制不住想起以前的事情。
被村人排斥不要緊,父母恩愛,小妹可愛;父親死去固然悲傷,母親依然堅強慈愛……
東征……唉……或許不該去,他忽然覺得眼下濡濕,發(fā)覺一個柔軟的觸感,看見海因利希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咸的。”
“你在想什么?”
“我讓你那么害怕?”
年輕人稍微拱起身體,雙腿張開騎在了他腰間,文森特仔細地看他的正臉,又喟嘆了,真年輕啊,看起來比伊莉婭還小。
海因利希笑了:“你難道是個老頭子嗎?”
哦,他說出口了。
“我只比你小四歲,布朗先生?!?
海因利希又用鼻尖頂了他的面頰,很親昵的模樣 。
他是一個戰(zhàn)場拼殺出來的蠻人,這逗弄豢養(yǎng)貓狗的輕浮姿態(tài)讓文森特的熱度慢慢降下去,未卜的命運也許慘烈也許荒涼,反正他有的也所剩無幾 ,不如放手一搏 。
文森特露出一個月來第一個微笑,把坦誠當(dāng)成武器:“我想起東征前的生活?!?
“我害怕死人,即使我已經(jīng)雙手沾滿鮮血?!?
“您很年輕,年輕意味著沖動和能力是否足夠的問題?!?/p>
“我與您……就像您說的,如果我能活到那時或者說真的有榮幸與您互相信任,我的態(tài)度只有一個,無論您如何看待我,我都將忠實地履行我的承諾?!?
海因利希的紫眼睛被彎起的眼瞼夾得只露出很窄的一部分,像蛇,鱷魚,鷹,豹子,或翱翔或盤踞的掠食動物 。
他的手和眼睛的寒冷比起來熱了太多,在爆發(fā)前全身上下不知道會由哪一個位置充當(dāng)活的火山口,然而沒有。
海因利希舔了文森特的嘴角。
“驗證忠誠是來日方長的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