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葉夕霧營帳里出來的時候，我還有些恍惚。

??我本意是想去問她澹臺燼的口味，她卻支支吾吾答不出來。

??她說：“冰裳姐姐，我不是葉夕霧?！?/p>

??我當(dāng)然知道她不是葉夕霧。很早就知道了。從她對澹臺燼露出悲憫的眼神時，從她對我露出溫和柔軟的笑容時。一個人絕無可能一朝一夕間從惡毒變良善。愛和被愛，背叛和失去，哪個不需要付出剝皮抽骨的痛呢？

??我跟她說，我不在乎。我不管她是誰，也不管她要做什么，我只求亂世中須臾數(shù)年的安穩(wěn)。

??她先畫了一個符咒，籠罩在屋內(nèi)，確保無人能進(jìn)來。然后又畫了一個符咒，于是半空中就浮現(xiàn)出了幻影——血，遍地的血，哀嚎聲，漫天的哀嚎聲。孩童、母親、少年、老者……好多好多人啊，千萬人如千萬只螻蟻，彈指間盡數(shù)灰飛煙滅。他們跑的那么用力，可是用力沒有用。

??最后是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溫和地容納了萬千生靈的消亡。

??“大姐，這就是五百年后的人間。”

??五百年后嗎？我眨了眨眼，想起了盛王宮那天的大火，也是這樣的混亂、絕望，小桃就躺在我懷里，血噴了我一臉。

??“我是世間最后一個神明。我來人間，就是為了阻止魔王降世，讓四洲三界免于戰(zhàn)亂?！?/p>

??神明？哦，原來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啊。

??“你要我做什么呢？”我問她。

??“喚起澹臺燼的七情六欲。只有這樣，我才能抽出他的邪骨，在他成魔前，殺了他?！彼粗业难劬σ蛔忠痪涞卣f到。

??澹臺燼？五百年后毀天滅地的魔神，竟然是澹臺燼。他原來也是這樣厲害呢。

??“所以，你不愛他？”

??“神愛世人，但絕不可只愛一人?！彼菢訄远ǖ拿摽诙?，沒有片刻的猶疑。

??看吧，澹臺燼，沒有人愛你呢。你從來都是跟我一樣的可憐。

??“可是，夕霧啊，我只是一個亂世中求生的凡人。我不過數(shù)十載壽命，什么神明、魔神、四洲三界，這些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神明從未庇佑我。

??九歲時，我母親被葉夕霧的母親喂了毒，她痛的在地上打滾，痛了一天一夜，我就跪在門前磕頭磕了一天一夜，我求求神明救救她啊?？墒亲詈笏B音都發(fā)不出了，蜷成一團(tuán)，死在了我懷里。

??十歲時，我的親妹妹也死了。她從池塘里被撈出來時，只剩下微弱的氣息，她還那樣小。我抱著她在大雪里一步步走著，我多希望神明能庇佑她。可她也死了。大雪落了我一身。

??……

??白云的頂端當(dāng)真有神明嗎？神明何曾對我有片刻眷顧？

??“那他呢？”

??空中的幻影里出現(xiàn)了蕭凜。

??他穿著月白袍子，黑發(fā)在風(fēng)中獵獵張揚，金色的光芒從他指間流出。緊接著光芒消散，黑色的魔氣打入了他的胸口，鮮血從他口中流出。他像蝴蝶一樣輕飄飄地從空中飄落。我?guī)缀醣灸艿叵胍焓纸幼∷?/p>

??“蕭凜也會死的。被魔氣吞噬根骨，萬劫不復(fù)?！比~夕霧跟我說到。

??蕭凜啊，比神明要溫柔的蕭凜啊。

??在湖里把我救起來的蕭凜，雨里為我撐傘的蕭凜，把我抱在懷里的蕭凜，說要保護(hù)我一生一世的蕭凜……

??蕭凜啊，和神明一樣無情的蕭凜啊。

??說抱歉不能娶我為妃的蕭凜，大婚當(dāng)天把我拋下的蕭凜，親自把我送往盛王宮，任他人欺凌我的蕭凜…

??世間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碎。

??能得到蕭凜的愛多好啊，可他的愛將我拉起又將我拋下。

??他是真的愛我嗎？或許吧。

??可是想活著這么難，神明幫不了我，蕭凜的愛也幫不了我。

??“那就死吧。為天下蒼生而死，他會開心的。”我轉(zhuǎn)過身，直視著葉夕霧，語氣輕柔地說到。

??葉夕霧凝視我半響，忽得把一粒丹藥放在我嘴里，抬起我的下巴，逼我咽了下去。

??“抱歉，冰裳姐姐。你必須幫我。等任務(wù)完成了，我會給你解藥。”葉夕霧那雙素來狠毒的眼里露出轉(zhuǎn)瞬即過的歉意?！皼]有解藥，一百天后你會爆體而亡。”

??“我要怎么做呢？”我甚至連憤怒都沒有。也沒有問為什么偏偏是我，抬眼間，我就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讓他愛上你，生出七情六欲。這樣他才能長出情絲，生出滅魂釘。我這里有法器可收集滅魂釘，待我收夠九顆釘子，便可插入他的心臟，取出邪骨?！?/p>

??“知道了，我當(dāng)盡力?！蔽掖寡壅f到。

??“冰裳姐姐，抱歉讓你背負(fù)這樣的責(zé)任。你放心，你只需讓他生出情絲。剩下的由我來做，我即使魂飛魄散也要與他同歸于盡?！?/p>

??我看著她笑了一下，神明有什么好抱歉的？凡人的命本就任由擺布。

??“我不過是為了活命罷了，你才是拯救蒼生的神明?！蔽覍λf到。

??“冰裳姐姐，等天下太平的那一天了，去看看人間的河山煙火，當(dāng)你想起你也為之努力過時，你會明白的。”

??我靜靜地看了她半響，轉(zhuǎn)身走了。

??我跟她說，我會盡力一試的。

??呵，多可笑啊。我葉冰裳這一生，受盡凌辱，為了偷生不惜叛夫，叛國，對敵國皇帝奴顏婢膝。如今卻也要受神之托，拯救天下蒼生了。

??天下真有太平的那一天嗎？

??抱歉啊，澹臺燼。

??我太想有一間能照進(jìn)陽光的小屋子了。

??我只要一間能照進(jìn)陽光的小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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