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章 六月飛霜
話音未落,已被嬌嬌抱住腿,繡著并蒂蓮的袖口掃過母親裙上的纏枝蓮紋——本是同根生,此刻卻隔了萬水千山。
"是城郊的趙鐵柱..."她的聲音埋進母親的裙裾,混著哽咽和胭脂香,"他救過女兒性命,女兒一時糊涂..."
父親突然抬腳踢翻花架,太湖石旁的月季被連根拔起,露出帶血的斷根。
"荒唐!"他抄起墻上的寶劍,劍鞘砸在她后背,"我陸家怎會有你這樣不知廉恥的女兒!"
第七日正午,鎏金大門終于緩緩打開。
趙鐵柱穿著三年前嬌嬌送的青緞馬褂,肩線卻已磨得發(fā)毛,搭配著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褲,像只偷穿華服的田鼠。
他身后跟著拄拐的老婦,裹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頭巾,和咳得佝僂的堂兄,三人站在漢白玉獅子旁,像三株被霜打蔫的野草。
"見過...老爺夫人。"老婦顫巍巍福了福身,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六個芝麻餅,"自家磨的面,給姑娘補身子..."
母親捏著帕子的手懸在半空,目光掃過餅子上爬的螞蟻,嘴角微微抽搐。
父親端起蓋碗茶,卻沒掀開茶蓋,任由水汽模糊了臉色。
"孩子...俺們會養(yǎng)好的。"
趙鐵柱攥著袖中汗?jié)竦亩Y單,上面歪歪扭扭寫著"雞蛋二十個,柴雞兩只","俺娘會帶娃,俺多打幾份工..."
"養(yǎng)?"嬌嬌突然笑出聲,驚飛了檐下的鴿子。
她抓起案上的《神童詩》,書頁劃過趙鐵柱的臉,"你可知'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要孩子像你一樣,在酒肆搬磚、在碼頭扛包?"
老婦"撲通"跪下,額頭磕在青磚上:"俺知道小姐金貴,可這是俺老趙家的骨血啊...俺天天給送子娘娘上香,保準孩子生下來白白胖胖..."
她袖口露出的疤痕蜿蜒可怖,那是去年熬藥時打翻藥罐燙的。
母親猛地拍案而起,茶盞里的龍井濺在老婦肩頭:"夠了!我陸家的血脈,豈能容鄉(xiāng)野之人染指?嬌嬌喝了三個月避子湯,又染了時疫,這孩子...未必健全!"
趙鐵柱的臉漲得發(fā)紫,脖頸處青筋暴起如蚯蚓拱動。
他粗糙的手掌攥緊油乎乎的芝麻餅,指縫間擠出細碎的餅渣,突然揚手砸向墻壁。
脆響中,餅子撞在絹本歲寒三友圖上,梅枝的墨痕被蹭得模糊,雪白的餅渣簌簌落在博古架上,驚得鎏金香爐里的沉水香灰都震了三震。
"嫌俺窮?"他的聲音里混著酒氣與哭腔,"俺拼了命搬貨時,你們在哪?俺為了湊彩禮當?shù)魝骷毅y鎖時,你們在哪?"
碎餅渣落在他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像撒在墳頭的紙錢,"現(xiàn)在嫌俺臟了?你們這些穿綾羅的,心里就干凈?可是俺娃是無辜的!"
嬌嬌望著墻上的碎餅,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帶她見家人時,老婦往她兜里塞炒瓜子的溫度。
可此刻那些碎屑正在青磚上干透,結成難看的硬塊,正如她曾以為堅如磐石的情分,終究在現(xiàn)實的碾壓下,碎成了再也拼不起來的齏粉。
"無辜?"嬌嬌盯著他通紅的眼,想起柴房里他酒后的蠻力,"你讓孩子生在漏雨的茅草屋,聞著豬屎長大,就是無辜?你拿他當拴住我的繩,就是無辜?
申時三刻,天空飄起細雪。
嬌嬌站在廊下,望著趙鐵柱母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雪地,老婦的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細碎的響。
父親站在她身后,將一份庚帖塞進火盆:"明日起,你稱病謝客。那混帳再敢來,就送官。"
火焰舔舐著庚帖上的字跡,"趙鐵柱"三個字蜷成灰黑的團。
嬌嬌摸了摸小腹,那里靜得可怕,像片荒蕪的雪地。
母親遞來一碗四物湯,湯色濃得化不開:"喝了吧,大夫說...能化淤血。"
雪粒子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響。
她忽然想起初見時的螢火蟲,它們總是提著小燈籠,照亮黑夜卻照不亮人心。
仰頭飲盡湯藥時,她終于明白:有些路,從一開始就不該踏上;有些人,從一開始就不該交付真心。
六月初的日頭正毒,嬌嬌卻裹著狐裘坐在轎子里,指尖觸到轎簾上的金線,竟覺得刺骨的涼。
母親說"小產(chǎn)后需避風寒",可更冷的風,是父親得知她執(zhí)意落胎時,摔在她腳邊的翡翠鎮(zhèn)紙——那上面刻著"宜室宜家",此刻卻裂成兩半。
趙鐵柱縮在馬車角落,身上還是那身青緞馬褂,卻已洗得發(fā)灰。
他不敢看她,只盯著自己露趾的麻鞋,喉結滾動著,像吞了塊燒紅的炭。
車窗外突然掠過一片陰影,轎夫猛地勒住韁繩:"怪事!下雪了!"
檐角的冰棱子又斷了一根,墜落在趙鐵柱母子消失的方向。
這一場雪,終將掩蓋所有的泥濘與不堪,卻掩蓋不了她心底,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布娃娃——
它歪著眼睛,看著這出荒唐的戲,在雪地里輕輕嘆了口氣。
嬌嬌掀開轎簾,只見細密的雪粒子砸在青石板上,轉瞬融成水痕。
路人抱著頭跑過,嘴里喊著"六月飛霜,必有冤情"。
她望著趙鐵柱煞白的臉,想起戲文里竇娥冤死時的天象,突然笑出聲來——原來她的荒唐事,竟能驚動上天。
醫(yī)館的木門"吱呀"作響,驚起梁上的灰塵。
女大夫戴著帷帽,只露出一雙眼睛,像兩口深潭。
"姑娘可想清楚了?"她往爐子里添了塊炭,火苗映得藥柜上的"安和"二字忽明忽暗,"這藥下去,怕是再難有孕。"
嬌嬌盯著陶釜里翻滾的藥汁,那顏色深得像陳年血漬。
趙鐵柱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老繭擦過她腕間的銀鐲:"嬌嬌,咱回家吧...俺去學手藝,俺戒酒..."
她抬頭看他,卻發(fā)現(xiàn)他眼角竟有淚痣——原來這些年,她從未看清過他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