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汁下肚時，她聽見母親在門外跟父親說："就當沒生過這個女兒。"

趙鐵柱的手還攥著她的，卻在她閉上眼的剎那松開。

意識模糊前，她聞到濃重的艾草味，混著雪粒子的冷，像極了初遇時那個暮春午后，他身上的泥香與汗味。

再睜眼時，下身傳來鈍痛，像有把銹刀在慢慢剜。

窗外的雪停了，只剩殘雪掛在竹梢，搖搖欲墜。

趙鐵柱靠在墻角打盹，手里攥著半塊芝麻餅——那是她最愛吃的點心，此刻卻硬得像石頭。

"姑娘醒了？"女大夫端來一碗益母湯，"胎已落凈，只是..."

"只是什么？"

嬌嬌望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突然想起縣太爺宣判趙鐵柱時的含糊其辭。

"沒什么。"大夫低頭替她掖被角，袖口露出的銀鐲子閃了閃，"好好將養(yǎng)，莫要再動氣。"

趙鐵柱終究沒留下照顧她。

頭七日，小廝送來幾匣點心，匣子上沾著酒肆的油漬；再往后，連點心也沒了。

嬌嬌望著床頭堆著的空食盒，突然想起他第一年送她的蜜漬櫻桃，裝在雕花匣子里，襯著新鮮的荷葉。

如今那些匣子早不知去了哪，只剩她對著殘雪，數(shù)著窗紙上的冰花。

小月子第七日，嬌嬌強撐著起身梳妝。

銅鏡里的人眼窩深陷，兩頰浮腫，鬢角竟添了幾根白發(fā)。

她摸著小腹上的紗布，那里空落落的，像被人剜去了一塊肉，卻也卸去了千斤擔。

窗外的殘雪終于化盡，露出底下的青草。

嬌嬌將布娃娃放進樟木箱，壓在那支褪色的羊脂玉簪子上。

從今往后，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只是再無一個人，會舉著螢火蟲，笨手笨腳地說"這像你的簪子"。

檐角的水珠滴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無數(shù)個小月亮。

她望著鏡中自己平靜的臉，忽然明白：有些雪，注定要落在不該落的季節(jié)；有些人，注定要消失在不該消失的路口。

而她能做的，唯有撣去身上的殘雪，在這劫后余生的人間，重新走下去。

六月中旬的日頭正盛，嬌嬌卻覺得遍體生寒。

青石板上的積雪被踩得咯吱響，她跪在縣衙丹墀下，膝頭的孝簪子硌進皮肉，卻比不上心口的萬分之一。

落落的驚堂木拍在案上，震得她發(fā)間金步搖簌簌作響，驚起檐下幾只寒鴉，撲棱棱掠過"明鏡高懸"的匾額。

"民女...求大人做主。"她的聲音混著雪花落在青磚上，碎成小片的嗚咽。

落落屏退眾人時，她聞到對方袖中飄來的沉水香，像極了母親房里的味道，卻多了幾分冷冽。

身后的趙鐵柱縮在陰影里，衣裳上還沾著花樓的胭脂香——

昨夜她親眼見他從"醉仙居"出來，懷里摟著個穿桃紅衫子的姑娘。

"說吧。"落落的聲音像塊冰，砸在嬌嬌發(fā)燙的額角。

她抬頭，看見女官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暮春，對方站在衙門前目送陳秀才被拖走的模樣，眼神如出一轍。

"他曾是個真心的人..."嬌嬌捏著袖口的并蒂蓮刺繡，那里有處被淚水洇開的痕跡，"會為我砍半日柴換布娃娃，會把壓歲錢全換成胭脂，會在雪天跑三條街給我買蜜漬櫻桃..."

雪粒子鉆進衣領，她卻渾然不覺："可如今呢？他的錢都給了妹妹做首飾，他的力都花在酒肆陪朋友，他的夜都耗在花樓抱妓子。我送他的青緞馬褂，他穿去見相好；我勸他學的手藝，他笑我婦人之見。"

落落的指尖叩了叩桌沿，案上的《洗冤集錄》被風掀開一頁，露出"情殺"二字。

嬌嬌突然笑起來，笑聲混著哭聲，驚得梁上灰塵撲簌簌落："我不在乎他窮，不在乎他沒功名，可他連'好好過日子'都不肯啊！他把我的真心踩在泥里，還要怪我嫌棄他的茅草屋！"

子時三刻，雪愈加大了。

嬌嬌蜷縮在馬車里，聽見車外傳來壓抑的悶響，像是什么重物墜地。

她掀起車簾一角，看見落落的貼身侍衛(wèi)提著帶血的刀，從巷口陰影里走出，靴底踩碎冰塊的聲音，與趙鐵柱昨夜醉醺醺回家的腳步聲重疊。

"他不會再打擾你了。"落落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披風上的狐貍毛沾著雪花，"明日起，你便稱病辭官吧。"

嬌嬌望著漫天飛雪，想起初遇時他說的"螢火蟲"。

原來真心真的會被雪埋住，只是這雪不是春夜的柔雪，而是六月的寒雪，凍住了曾經的熾熱，也凍住了一個姑娘所有的期待。

遷居那日，嬌嬌在舊宅的樟木箱底發(fā)現(xiàn)半塊蜜漬櫻桃。

糖霜早已發(fā)黑，卻還凝著當年的甜。

她將布娃娃放進箱底，旁邊是趙鐵柱最后送的歪眼布偶——眼睛被他繡得端端正正，卻再也沒機會送給她。

新宅的檐角掛著冰棱，她站在學堂窗前，看孩子們追著雪花跑。

教書先生的戒尺敲在講臺上，念的是"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她摸著腰間的平安鎖，突然想起落落臨走時說的話："有些人，生來就是要錯過的。"

三年后的冬夜，嬌嬌在燈下批改孩子們的功課。

窗外飄起細雪，她恍惚看見個少年站在梅樹下，肩扛木柴，眼含星光。

"別原諒我。"少年笑著摸她的頭，粗布衣裳上沾著新鮮的草屑，"我配不上你的真心。"

她伸手去抓，卻只攥住一捧雪。

案頭的布娃娃歪著眼睛，像是在笑她的癡。

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這人間的煙火，終究是暖不了已經結冰的心。

趙鐵柱終身未娶。

有人說他在西北當了馬夫，有人說他病死在破窯里。

但嬌嬌知道，那個舉著螢火蟲的少年，早在那個六月的雪天，就死在了她的心里。

雪停了，東方既白。

她吹滅燭火，任由晨光漫過書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