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季淑妃就已進(jìn)來了，楚楚忙起身盥洗更衣，趁著這功夫，季淑妃就打量起四周來:見那床榻圍屏俱是些紫檀烏木，盤匣漆器多是螺鈿剔紅，案頭清玩有昆石靈璧，墻上掛的字畫也都是大家孤作，端的是雅致清貴。

又想起方才那院中，海棠吐蕊，牡丹生香，迎面又遇芭蕉新綠，修竹正茂，間或仙鶴漫步，水禽戲水，錦雞振翅，廊下掛著畫眉、白雉、鸚哥兒，耳邊盡是鶯啼燕舞，移一步，換一景，只覺庭前廊下天光朗朗，萬綠齊曉，一派賞心悅目的好景致。

季淑妃險(xiǎn)些咬碎一口銀牙，這哪里是個(gè)侍妾的居所，便是九天玄女都住得了。心道果然是個(gè)狐媚子，迷得王爺五迷三道連規(guī)矩都顧不得了，心內(nèi)五味雜陳，抬頭看見楚楚扶著小平自內(nèi)室出來，瞧她一副嬌滴滴不勝柔弱的樣子，眉眼間透著一股媚意，氣不打一處來，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擠出個(gè)假笑:“妹妹，身上可大安了？”

楚楚聽了眉頭一皺，她本不想見，無奈小平耳提面命地絮叨了半天，什么后宅和睦王爺方能將心思都用到前頭，什么她位份高一些，娘娘不見于理不合……直聒噪地她頭疼，這才收拾了出來，聞聽這句“妹妹”，楚楚心下厭煩，脫口而出道:“誰是你妹妹？”

季淑妃見她并未行禮，語氣也頗為不耐，分明連面上功夫也不愿做，心里恨不得立刻甩她一個(gè)耳光，掐了掐手心，強(qiáng)自鎮(zhèn)定下來，依舊笑道:“我比你早伺候王爺幾年，自然是姐姐了，雖然你不比我，是王爺三書六禮納來，上了皇家玉牒的，自然……”

“那又怎樣？只要朱棣對我好就行了。”不待她說完，楚楚便不耐煩地打斷了她。

季淑妃“騰”地站起身，涂了大紅豆蔻的玉指顫顫巍巍地指著她，臉上一片驚惶:“你，你怎么敢直呼王爺名諱？這可是大不敬的死罪！”

小平忍著笑，托著個(gè)黑漆描金雕西番蓮紋茶盤，里面放著兩展茶。小平先端起來一盞，奉與季淑妃:“淑妃娘娘請用茶，小心燙?！苯又址盍艘槐c楚楚，道:“柳妃娘娘，這是涼水內(nèi)新湃的茶，爺特意囑咐了娘娘素昔稟賦柔弱，雖暑月卻不可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將茶連壺浸在盆內(nèi)，不時(shí)更換，取其涼意。”小平覷著季淑妃的臉色，暗暗發(fā)笑，雖是為著氣她，卻也是王爺?shù)脑挕?/p>

季淑妃險(xiǎn)些氣了個(gè)仰倒，登時(shí)紫漲了面皮，心知小平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本欲罵人，又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強(qiáng)自忍了忍，指著一旁珊瑚八仙桌上的東西道:“妹妹救了王爺，便是保全了整個(gè)燕王府，姐姐無以為報(bào)，恰前次爺賞的軟煙羅一直舍不得用，昨夜點(diǎn)燈熬油地做到三更半夜，將將做出了一床錦被。妹妹，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我這人一向是個(gè)直性子，有得罪之處還望妹妹海涵，可千萬別再怨恨姐姐才是?！闭f著便用錦帕拭淚，嚶嚶哭起來。

楚楚最見不得別人哭，尤其這個(gè)還算個(gè)“情敵”，哭的稀里嘩啦，好像自己欺負(fù)了她一樣，忙用手摁住太陽穴，聲線脆弱:“小平，我頭好暈！”

小平立刻十分配合地站到一旁，于是楚楚放心地“暈”倒在了她的懷里，小平邊叫來人，邊歉意地對季淑妃說道:“我們娘娘這是老毛病了，李朗中說犯病時(shí)只要靜一靜，躺一躺就好了，不要緊的，淑妃娘娘您看……”

季淑妃本就在這里碰了一鼻子灰，憋了一肚子火，聞言倒巴不得趕緊離開才好，低聲囑咐小平好好照看，便帶人回去順氣不提。

楚楚偷偷睜開眼，見人走遠(yuǎn)，慢慢坐起身來，只心中實(shí)在不自在，也不要人跟著，自己出來散心。

慢慢踱步到山坡上，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那坡上大片的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jié)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不覺已到了綠葉成陰子滿枝，忽想起朱棣近日癡纏的緊，每每在床笫間總要念叨給他生個(gè)孩兒的話，心下微傷，今日季淑妃到訪，她忽然發(fā)覺這些時(shí)日她不過都是在自欺欺人，什么不論以前，以后只要她一個(gè)的話竟像個(gè)笑話般，她和朱棣之間永遠(yuǎn)隔著別人，這樣的愛情又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心內(nèi)恍恍惚惚，便沒留意腳下，一陣錐心刺骨的痛襲來，卻是一個(gè)石階踩空了崴了腳，腳踝處登時(shí)便腫成饅頭。

楚楚見旁邊有個(gè)手臂粗的樹枝子，撿起來當(dāng)做拐杖，掙扎著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待進(jìn)了院，小平等人俱是嚇了一跳，忙打涼水冷敷，又找藥油按摩，小平還要去叫郎中來，只楚楚執(zhí)意不肯便作罷了。急得小平一頭一身的汗來:“說了讓人跟著娘娘，娘娘偏不肯，這下子可好了，爺回來不知心疼得什么似的，又要怪我們伺候不精心……”

“是我自己不當(dāng)心，關(guān)別人何事？你們也別在我眼前晃了，晃得我頭暈，都出去讓我躺會兒子就好了?！?/p>

小平無奈，只得換上芙蓉簟，鋪好天水碧杭綢薄被，拂下銀紅蟬翼紗帳綴著的玉鉤，賬內(nèi)日光昏昏，楚楚闔眼枕在竹忱上，小平往博山爐內(nèi)撒了一把百合香，便悄悄退下去了。

直睡到晚間，聽到隔壁隱隱有說話聲，楚楚揉著惺忪的睡眼坐起來，撫開紗帳，抬頭看見了朱棣。

他還穿著朝服，想來是剛從宮中出來就來了這。

朱棣也看著她，兩個(gè)人誰也不說話。半晌后，朱棣走過來，手里拿了一瓶藥油，在手心里倒了點(diǎn)，揉開后，握住楚楚的腳踝，慢慢地揉開來。

楚楚痛的哼出了聲，朱棣見此說道:“且忍忍，揉開了血脈通暢了，好得也快些?！鳖D了頓，又道:“今日季淑妃來過了？”

楚楚垂頭不語，朱棣撫了撫她額前的碎發(fā)，眉頭微皺道:“我已經(jīng)告訴她，以后不許再踏足你住的地方一步，如眉，你放心，不會有人來打擾你了?！?/p>

楚楚譏誚地笑了一下:“那你也不要來打擾我，讓我一個(gè)人清清靜靜過日子。”

朱棣眸光微冷道:“渾說什么？”

楚楚抬起頭看著他，認(rèn)真地說:“朱棣，我們兩個(gè)非要這樣自欺欺人嗎？我們之間存在的問題太多，總要想法子解決，如若解決不了，便可以分道揚(yáng)鑣，相忘于江湖，至少也留了一段美好的回憶。然后你可以繼續(xù)享你的齊人之福，而我也不再這樣過日子了?！?/p>

朱棣的臉色一點(diǎn)一點(diǎn)沉了下去，眸底驟然緊縮:“你要學(xué)聰慧些，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p>

楚楚翻身躺下，不再看他:“你走吧，我實(shí)在不想看見你?！?/p>

朱棣坐在床沿上，見她靜靜閉了眼，喘息間臉頰上浮現(xiàn)出一對兒小小的梨渦， 一雙遠(yuǎn)山眉似蹙非蹙，仿佛盛滿了江南的煙雨纏綿。

床頭的小幾上擺了個(gè)汝窯花觚，里面插著新采的西府海棠，紅燭高照，映得崇光泛彩，香霧霏霏。他伸手一撫，那花觚里的海棠花瓣兒紛紛落下，散在枕上青絲之中，黑的發(fā)，黛的眉，粉的靨，紅的唇，雪的肌，生的這樣恰恰正好，合心合意。

他掀開被子，握著那白玉雕琢的足，輕輕把玩著，她穿的松花綠撒花寢褲，朱棣順著她散開的褲腿慢慢摸上去，楚楚再不能裝睡，一骨碌兒坐起來，嗔怒道:“朱棣，你做什么又動手動腳？”

朱棣悶笑幾聲:“用了飯，吃了藥再睡，小平說你晚間什么都沒吃，長久下去，并非養(yǎng)生之道?！?/p>

楚楚又氣又急，不由得滾下淚來:“回回都這樣滾刀肉一般，我只問你，當(dāng)日你既有了別人，我緣何明知如此還要嫁你？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何事是我不知道的？你快從實(shí)說來！”眼前卻突然浮現(xiàn)一個(gè)少女的臉，她憤憤不平地指責(zé)道:“你就是個(gè)壞女人，坑蒙拐騙無惡不作……”

頭劇烈地痛起來，人已斜斜倒在了朱棣的懷里。朱棣見她臉色突然蒼白，直覺伸手扶住了她，低頭問道:“怎么了？”

楚楚頭皮緊的睜不開眼，只低低說道:“頭疼得厲害……”

朱棣看過楚楚犯頭痛，疼起來一天都吃不下飯，臉兒蠟白得讓人看得心疼，他忙高聲喊道:“去請李朗中過來，快些！”

李朗中提了藥箱匆匆趕來，診脈、針灸、喝藥，楚楚在塌上靜靜躺了一會兒，方覺得好些了。又想起了什么，楚楚叫住了正要離去的李朗中:“請問有沒有法子能讓我想起從前的事兒？”

李朗中久在深宅大院里走動，心明眼亮，聞言迅速抬眸看了眼朱棣，略略思索了一會兒道:“娘娘此癥乃是血瘀氣滯所形成的積滯痞塊，消法和下法俱能消除有形之邪，但娘娘箭傷未愈，禁不得虎狼之藥，只得徐徐圖之?！?/p>

說了等于沒說。

見她還要問，朱棣忙道:“本王還有些事要問，借一步說話。”待到了廊下，朱棣冷眼瞧著他，總算還有些眼色，過了一刻鐘，李朗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才聽見頭上傳來低沉的聲音:“只開些止痛藥就可，失憶之癥不必醫(yī)治?！?/p>

李朗中唯唯稱是，行禮告退，朱棣又叫住他:“制些丸藥來，和水直接吞咽下去，日日喝那勞什子苦藥，恐她又要鬧脾氣?！?/p>

李朗中點(diǎn)頭哈腰，這才退下。

朱棣踱步進(jìn)來，先吩咐小平去廚房下碗面，這才轉(zhuǎn)身進(jìn)了內(nèi)室。

楚楚躺在塌上，臉色蒼白，人也嬌軟無力。朱棣撫了撫她汗?jié)竦膭⒑?，柔聲?“我讓廚房給你下了碗雞絲面，墊幾口再喝藥就不傷胃了，方才出了許多虛汗，我先抱你去擦洗下身子。”

收拾完畢，朱棣將她抱到八仙桌旁，也不放下她，只叫她坐在自己腿上。楚楚見桌上一只白釉粉彩魚紋碗里盛著熱氣騰騰的蝦湯雞絲面，細(xì)白面條上一切兩半的溏心蛋碼放得整整齊齊，燙熟的大蝦仁兒，還有一把翠生生的小青菜。一碟胭脂鵝脯，一碟醬蘿卜炸兒，一盤奶油松穰卷酥。

楚楚也不動手，就著朱棣的手先喝了一口湯，那蝦湯濃郁鮮美，喝了一口四肢百骸都透著一股子舒坦，小青菜燙的恰到好處，咬起來還脆脆嫩嫩的，十分爽口，在蝦湯里浸泡了這么久，早就沾上了鮮蝦的味兒，比一般的小青菜不知道好吃多少。楚楚咬了一口溏心蛋，軟嫩的蛋白帶著些許微微的彈牙感，與半凝固的蛋黃混在一起，在舌尖化開，帶著微微的回甘，面條也煮的筋道鮮香。

很快一碗面就吃完了，楚楚抬起頭看見朱棣悶悶的笑，瞪了他一眼，恨恨說道:“咱們的賬還沒算完呢，你別以為逃過去了?！?/p>

朱棣打橫抱起她去了凈室盥洗，邊走邊笑道:“又吃那陳年舊醋，你瞧瞧本王現(xiàn)如今見天的只守著你一個(gè)，不知足的小東西，看我一會兒怎么收拾你?！?/p>

銷金帳內(nèi)，春意正濃，一只素白的手從重重紗帳里伸了出來，無助地在空中亂揮，很快就被一只大掌擒住細(xì)腕，強(qiáng)勢地捉了回去。兩條靈細(xì)的腿兒曲曲蹬蹬，塌上頓時(shí)凌亂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