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瀟瀟如簾,院中芭蕉正綠,階下幾點(diǎn)蒼翠老苔泛著潮濕的水汽。
朱棣顧不得撐傘,冒雨沿著抄手游廊往里走,桃紅柳綠,竹簾四卷,映出昏昏天光和濛濛細(xì)雨。只聽得小平焦急的聲音:“……娘娘自昨日起便開始昏迷不醒了,李朗中只說是失血過多所致,只是傷口明明已經(jīng)愈合了,到底怎么回事也說不清楚緣由……”
朱棣劍眉緊蹙,只沉聲道:“去請?zhí)t(yī)院的王院正,他最擅虛損血瘀之癥……”話猶未說完,便聽得福玉一迭聲的急呼:“王爺,王爺,宮里來人了,皇上宣您立刻入宮覲見!”
此時朱棣人已走到門口,正要邁步進(jìn)入,聞言立即問道:“來者是誰?何人相陪?”
福玉喘息未定,急忙答道:“來的是司理監(jiān)曹公公,道衍大師正陪著。”
曹公公雖不比陳公公服侍皇上多年,簡在帝心,可也是皇上面前第二得意之人,朱棣面色登時一變,心下思附:此時并非朝覲之時,父皇卻派出心腹傳喚,想來必有大事兒才會如此。
他轉(zhuǎn)身喝到:“都愣著干什么?快備馬進(jìn)宮面圣!”
福玉忙道:“回王爺,馬匹早已備好,就停在大門口?!?/p>
朱棣猶不死心地問了一句:“現(xiàn)在便要本王進(jìn)宮嗎?”
福玉急切答道:“曹公公說了‘立刻,馬上‘!”
朱棣不再猶豫,轉(zhuǎn)身對著小平道:“好生伺候柳妃,覺得不好了就請李朗中過來瞧瞧?!闭f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小平嘆了口氣,爺這些日子忙的腳不沾地,除了北平的軍務(wù),另有太子殿下停靈寢廟,開喪祭禮,單請一百單八眾禪僧在宮內(nèi)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后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又設(shè)壇于太子宮內(nèi),打七七四十九日解冤洗業(yè)醮;做四十九日消災(zāi)洗業(yè)平安水陸道場,等等不消細(xì)說。因秦晉二王皆不得用,一應(yīng)喪葬事宜皇上全都托于王爺。是以王爺竟恨不得一身分做兩個,已一連四五日都未來看過柳妃娘娘,即使來了,因有諸多雜事要處理,也只是略微坐坐便離開。
這里楚楚本是已經(jīng)醒過來,她因在病中,憔悴不堪,人也顯得脆弱許多,對朱棣的眷戀不舍更勝往日, 聞得朱棣的聲音竟是又去了,心內(nèi)涼了半截,只死死盯著門口,顫聲道:“他,他,他又走了?!闭f完這句,人已暈厥過去。
小平恰好進(jìn)來,聞得楚楚說話聲音帶著悲戚的光景,又見人昏迷不醒,急得高聲叫道:“快請李朗中,快去!”
直到第二日午間,朱棣才匆匆忙忙自宮中出來,甫一回府便急急趕來楚楚處。
見床上佳人面無血色,巴掌大的一張小臉兒慘白慘白的,秀眉緊蹙,昏迷不醒。朱棣心內(nèi)發(fā)疼,沉聲問立在一旁的李朗中:“柳妃究竟如何了?前些日子傷口不是已經(jīng)愈合了嗎?怎么又是這個模樣?”
李朗中略略抬首,瞥見王爺神色冷峻,語氣無甚波瀾,曉得他年紀(jì)雖輕,卻位高權(quán)重,養(yǎng)氣的功夫見長,這是雷霆震怒前的征兆。擦了擦額前冷汗,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學(xué)生觀娘娘脈象虛微,兩尺若無。虛人傷精失血過度,但傷口處明明已開始愈合,學(xué)生不才,實(shí)不能究其根源,素聞鐘山有位華神醫(yī),乃是華佗后人,醫(yī)術(shù)精湛有起死回生之效,王爺不如帶娘娘速去鐘山,不宜耽擱?!?/p>
朱棣聞言不假思索,只吩咐小北道:“去備馬,去鐘山!”說著自錦被內(nèi)抱起楚楚,隨即有侍女上前換上衣衫,略略整理下妝容,便出了房門。
小北素來利索,已將朱棣的無影牽到外院,正欲往外走,迎面撞上了正無聊閑逛的小玩子,朱棣不喜她,卻礙于情面不得不問上一句:“肖姑娘不在允文處伺候,怎么進(jìn)了本王的內(nèi)院?”
小玩子打著哈哈:“他突然肚子疼,黃子澄不放心非要守著,讓我出來找郎中看看。四叔要去哪?我看……”話未說完,小玩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朱棣懷里抱著的人,又驚又喜,連話也說不利索了:“阿,阿sir!”
朱棣低頭看了看楚楚,復(fù)抬頭問道:“你認(rèn)識她?”
小玩子抑制住心內(nèi)的狂喜,磕磕巴巴道:“認(rèn),哦,認(rèn)識,認(rèn)識,她是我,師姐,呵呵?!?/p>
朱棣不欲與她多說,只沉聲問道:“允文怎么了?”畢竟人在他府上,出了事不好與父皇交代。
小玩子渾不在意地?cái)[擺手:“不過吃壞肚子而已,沒甚大礙。我?guī)熃闵×藛幔克氖迨且獛規(guī)熃愠龈t(yī)治嗎?”見朱棣點(diǎn)點(diǎn)頭,小玩子忙道:“不必出府了,我?guī)熃愕牟∥铱梢灾巍!闭f完見朱棣等人皆狐疑地盯著她,小玩子略有些不自在起來:“四叔放心好了,我跟著師父學(xué)過醫(yī)術(shù),這點(diǎn)小病不用出府的,”見他們主仆還是一臉不相信,小玩子氣道:“我試試總可以吧,四叔還是去看看允文,我?guī)熃憬唤o我就行了?!?/p>
朱棣心內(nèi)惦念允文,聞言將楚楚交給小北道:“若是不好,不必等本王,直接去鐘山,本王稍晚些就會過去?!闭f完便轉(zhuǎn)身離開。
小玩子瞧著躺在榻上的楚楚,又打量會子四周的陳設(shè),心內(nèi)頗為不滿:“還以為她每日里東躲西藏過得凄凄惶惶,沒想到竟然成了娘娘。瞧瞧她頭上的金鑲玉鸚鵡銜桃嵌寶簪,上頭鑲了兩小顆紅寶石,三片綠翡翠,還有一大顆羊脂玉。腕間和田白玉鐲子,潤潤的,這樣水頭的可不多見。身上這件白綾挑邊潞綢扣衫,桃紅織金妝花裙子摸著面料就不俗,還有滿屋子的大家孤作,若是到時候都能帶回去,那可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兒?。 ?/p>
小玩子猶在幻想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耳邊傳來小平焦急的聲音:“肖姑娘,肖姑娘,柳妃娘娘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何總是昏迷不醒?”
小玩子的美夢被打斷,頗有些不耐煩道:“你問我,我問誰??!”說完覺得不對勁,忙擠出笑容來:“我在看呢,剛剛郎中怎么說的?”
“李朗中說娘娘是失血過多。”
“失血過多,”小玩子沉吟,突然靈機(jī)一動道:“去準(zhǔn)備一碗濃濃的鹽水和一碗濃濃的糖水來。”生理鹽水加葡萄糖,可以補(bǔ)充人體所需的體液和流失的糖分,使人恢復(fù)體力,減輕疲勞。
小玩子一勺一勺喂進(jìn)去,過了半個時辰,楚楚果然悠悠醒轉(zhuǎn)過來。她迷迷糊糊中見到了心心念念的“故人”,掙扎著坐起來,一把抓住小玩子的手道:“是你,你快告訴我,我到底有沒有你說的那么壞?”
小玩子心內(nèi)暗喜,原來她還沒有恢復(fù)記憶,那就更好操縱了,否則她還真是怵頭那個颯爽的女警察了。
暗暗掐了掐腿上的肉,疼得她淚眼朦朧:“你是我?guī)熃悖趺磿菈娜四??師父臨終前囑咐你一定要找到我,你還記得嗎?”
師父?師妹?朱棣只說過自己是個孤兒,從未提起過這些,楚楚頭疼欲裂,以手扶頭道:“我什么都不記得了,頭好疼……”
朱棣一早就進(jìn)來了,雖然從未問起過,只是他也好奇楚楚的身世,所以止住下人的通傳,只靜靜聽著她們師姐妹的對話,見楚楚頭疼又犯了,唯恐小玩子再說下去,會讓楚楚憶起前塵往事,遂大喝一聲:“如眉!”
小玩子不妨,嚇得手一抖,那碗糖水便扣在了被子上,一邊撫摸心口,一邊道:“嚇?biāo)牢伊?,干嘛突然這么大聲??!”話猶未完,又聽得小平大叫一聲,小玩子惱了:“人家非要被你們嚇?biāo)涝谶@里不可!”
小平戰(zhàn)戰(zhàn)兢兢,指著被子的手都在發(fā)抖:“被,被子里有活的東西!”
朱棣大步上前,一把掀開楚楚身上的錦被,喝令小北道:“撕開!”
小北領(lǐng)命撕開紅綾被,從里面掉出來一只只肥圓的蟲子,被子里還有斑斑血跡觸目驚心。楚楚嚇得縮進(jìn)朱棣懷里,小平忍著惡心問道:“爺,這究竟是什么東西?”
朱棣盯著地上蠕動的血蟲子,冷冷道:“這是專吸人血的吸血鬼?!?/p>
小玩子恍然大悟道:“這下大家都知道我?guī)熃銥槭裁磿а^多了吧?”沒想到一碗糖水竟然引出燕王的后宅陰私來,小玩子不禁咂舌,女人之間的爭斗還真是可怕。
朱棣下頜緊繃,眸中似有寒冰,冷聲問道:“這就是季淑妃送來的被子嗎?”
“是,爺?!毙∑酱故状鸬馈?/p>
“把她叫來,”朱棣轉(zhuǎn)向小玩子“仙仙姑娘,本王有些家務(wù)事要處理,還請肖姑娘回避。”
小玩子巴不得立刻離了這里,聞言忙陪笑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