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天方蒙蒙亮,楚楚就醒了。
喧囂了一夜的驚雷驟雨,已經(jīng)消弭無痕。
大帳外傳來幾聲清脆的嘰喳鳥鳴聲,顯得屋里格外安靜。
楚楚慢慢地睜開眼睛,她還躺在行軍床上,身子酸軟,仿佛還沒從昨夜的肢體交纏中游離出來。
她披衣起身,推開窗子,望著外面微微出神。
朱棣心底一直深深埋著復仇的執(zhí)念,到底是如何深重,她作為枕邊人,是一清二楚的。
他又是何其高傲,冷酷到近乎殘酷的一個男人,楚楚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他肯為了她“不許離開”而對她做出放過朱允炆的一個決定,她知道于他而言,是如何的不容易。所以他也有資格再附加那些如同赤裸裸交易的條件,算是天經(jīng)地義,即便這方式,會讓她生出一種自己如同是祭臺上犧牲的感覺。
但說到底他也只是想要她永遠陪伴在他身邊,徹底去愛他。
楚楚明白這一點。
但同時她也知道,他心里的那頭噬人猛獸,如今不過是被他自己用鐵鏈強行給鎖到牢籠里罷了。
不知道哪天,便會因為什么而再次脫籠而出。
仇恨僅靠一個女人的愛,甚至再加上孩子,或許能夠被束縛,但絕不可能消弭。
身后床榻上,朱棣朦朦朧朧地伸手,卻摸了個空。
他猛地睜開眼睛,呼的一下坐了起來。
坐起身,見楚楚立于小窗側的身影。
楚楚轉(zhuǎn)過頭,四目相對。
“過來?!敝扉νf道,聲音微微嘶啞。
楚楚關上窗子,回到他邊上。
他握她的手,微微一扯。楚楚跌坐,被他抱入懷里。
“昨夜我很快活,你也是,對不對?”
望著他審視的雙眸,楚楚唇瓣微翕,遲疑間,朱棣忽似又不要聽她回答了,低頭以吻封住她的櫻唇。
從昨夜,他便察覺到了她的情緒不高,整個人懨懨的。
耳鬢廝磨之際,朱棣低低喘息:“如眉,我知我并非你的良人......你再給我些時日,讓我慢慢淡忘了仇恨,可好?”
......
這場靖難之役打了四年,終于到了決戰(zhàn)的一刻了。
此時應天已然全城戒嚴,護城河上吊橋盡數(shù)吊起,墻上旗幟招展,兵丁整肅,路上拒馬、鐵蒺藜一應俱全。
綿綿的梅雨季節(jié)過去,此后再沒有一滴雨水,仲夏烈日灼心,曬得人頭昏眼花。
中軍大帳內(nèi),眾人著盔披甲,團聚議事。
都指揮使朱能拱手道:“殿下,末將以為當自應天的朝陽門入,一入朝陽門便是皇城的東華門??祚R奔襲之下,幾個呼吸就能到。只要攻占了皇城,擒殺......”
“咳咳?!备笨偙嵑嗫人粤藘陕暋?/p>
朱能終于想起來大家打出的是清君側的旗號,不是討伐無道昏君,怎能說擒殺皇帝呢?
朱棣端坐上首,瞥了他一眼道:“繼續(xù)。”
朱能干笑了兩聲,重新開口:“反正只要以最快的速度突入皇城,斬殺奸佞,一切都好說。”殺了皇帝,應天就攻克了。
“這法子不錯。”游擊將軍徐詳點頭稱是。話未說完,即刻就被身旁的李睿踢了一腳。
徐詳是個莽撞漢子,素來是體格彪悍、敢打敢撞的先鋒。莫名被踢,頓時眼睛瞪得如銅鈴,張口就罵:“你這桿子,踢我作甚!”
原來這李睿生的瘦削,被人取了個諢號桿子。索性李睿也不生氣,只尷尬難安地坐在椅子上,暗罵自己要是再管著傻子,就真是個二桿子。
底下人噤若寒蟬,朱棣反倒開口道:“都是自家兄弟,沒什么好避諱的。”
這話一出口,眾人便松了口氣。
道衍直言道:“從朝陽門入,實則是最好不過的,可朝陽門外卻是孝陵?!?/p>
太祖及其皇后的安葬之地。
眾將即刻分為兩派,一方認為從速從快,盡早自朝陽門入最好。另一方則認為不宜打擾太祖安歇。
眾人頃刻間吵成一團。
“既然做了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難不成還要遮遮掩掩的?!”
“不好不好,雖是打仗,卻以清君側為旗號,必不能由孝陵入?!?/p>
吵吵嚷嚷的聲音里,朱棣眉頭緊鎖。他既以忠臣自詡,便不該在孝陵動兵戈。
戰(zhàn)爭不單純是戰(zhàn)爭,也是政治的延續(xù)。
思及此處,朱棣開口道:“棄了朝陽門,再議。”
主將既已定了,眾人也不敢違逆他的決定,便只好面面相覷,重新制定戰(zhàn)略。
“那要不從正陽門入,再攻入皇城的洪武門或是東、西長安門。”
“不妥不妥,要入正陽門,先得過前頭的中和橋或者通濟橋。這會兒護城河上的橋全都被拆毀了?!?/p>
“那就走東北方向的后湖?!?/p>
“走后湖的話,大理寺、刑部、督察院都在那一塊兒,根本無法夜襲,還不如直接泅渡護城河呢?!?/p>
十七八個人,足足提了七八種方略,俱是圍繞著皇城來的。
“走金川門?!敝扉ν泩D,沉聲說道。
這法子最初那會兒眾將也提過,只是金川門在西,皇城在東,兩者距離最遠,幾乎橫穿整個應天城。由金川門入皇城,最是不利。
況且金川門內(nèi)就是軍營,囤積了十萬大軍及糧草,等于強行攻入金川門后,便要面對十萬大軍。
自尋死路。
只是朱棣久經(jīng)沙場,戰(zhàn)功卓越,素來有“戰(zhàn)神”的威名,他既提出來了,眾人也不敢忽視。
朱能一向最是響應朱棣的決策,細細思索了一會兒,開口道:“算起來那十萬大軍一小半是王爺舊部,一大半是臨時從應天周圍衛(wèi)所、當?shù)卣心嫉男卤?,若論?zhàn)斗力,老卒不愿意和殿下打,新兵戰(zhàn)斗力又不夠?!?/p>
只消能瓦解軍心,極快便能打下應天。
“況且我等要速攻皇城,不外乎是畏懼十萬大軍來援,反將我們堵在皇城和內(nèi)城之間。若能夠先拿下十萬大軍,磨都能磨到皇城開門。”
這話聽起來有理,但是--
“前提是能強攻入金川門,還得吃下十萬大軍!”徐祥不滿道。
“怎么,你怕了?”朱能嘲諷他。
徐祥怒目圓睜,斥道::“你這廝,我徐祥怕過誰!”說罷,跪地大聲道:“殿下,末將自請領兵三千,強攻金川門!”
眾將見他來請令,便也紛紛站起來,唯恐落于人后。
朱棣抬手制止,視線掃過眾將,人皆凜然。
他這才道:“令副總兵張遠統(tǒng)領東線戰(zhàn)事,領東、北路參將趙彝、孟善各三千人馬?!?/p>
“令游擊將軍徐祥領一千游奇兵為先鋒,佯攻正陽門?!?/p>
“著都指揮室朱能領兵六千,占龍江造船所,乘夜渡河,于戌時三刻強攻金川門。”
眾將一一領命而去。
待到戌時初,朱棣 頭戴鎖子盔,身披黃銅兕甲,腰束牛脂皮鞓帶,手執(zhí)長槊,橫戈躍馬,率軍六千,直奔金川門而去。
朱能經(jīng)歷大小戰(zhàn)役無數(shù),見狀也不免憂慮道:“殿下坐鎮(zhèn)中軍大帳即可,何至親臨此地?”
朱棣解釋道:“此番三萬士卒,俱是精銳。金川門一戰(zhàn),格外重要。若能成功,那便是畢其功于一役?!?/p>
朱能琢磨了一番,不解道:“今日打不下來就明日打,左右除了應天那十萬大軍,外頭都是咱們的人?!?/p>
朱棣搖搖頭:“錯過今日便再也不會有這般好時機了。”
時機?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嗎?朱能越發(fā)茫然,正欲再問,卻見朱棣已打馬疾馳向前。
漆黑的夜色里,六千人的隊伍,借著月光的掩映,沉默地行進在路上。
及至十里之外,朱棣勒馬道:“朱將軍,照軍令行事?!?/p>
朱能點了點頭,即刻率軍一千,馬裹蹄,人銜枚,直奔金川門外。
朱棣帶著五千兵士,充作援軍斷后,目送對方離去。
朱能跟著朱棣從北平一路輾轉(zhuǎn),在漠北打過胡虜,在四川平叛,還去湖廣剿過匪。他打過許多硬仗,最慘烈的一次,是在東昌,與朝廷軍血戰(zhàn),只活下來十幾個兄弟。
來之前朱能就做好了準備,應天城高池深,糧草充足,此等堅城,他這一千人馬想啃下來,堪稱做夢。故而朱棣令他攻城,多半是一場硬仗,他亦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可他沒有料到,這場攻打應天的戰(zhàn)役會以這種方式結束。
戌時三刻,月明千里,華光如水,朱能率軍來到金川門前,只見城樓上旗幟招展,卻半分動靜皆無。
朱能久經(jīng)沙場,本能地覺得不對勁。就在他打算遣一名斥候上前查看時,卻見前方漆黑的城門處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
他聽出來了,那是門后絞盤在動。
然后,城門開了很小很小的一條縫。慢慢的,那縫隙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朱能瞠目結舌,腦袋嗡嗡的,本能地想起了朱棣那句:“今日時機不可錯過?!?/p>
下一刻,朱能舉刀嘶吼道:“城門已開,隨我沖!”
千余人馬中騎兵一百,其余皆是步兵。馬匹疾馳之下,悶雷一般的轟隆聲,夾雜著士卒棄枚之后的嘶吼、喊叫,直奔金川門后大營。
朱棣駐扎在十里之外,估算一番時間,約摸小半刻鐘后率領剩下的五千人馬疾馳而去。
十里的路,奔馬何其之快。朱棣到達金川門后,眼見城門依舊大開,內(nèi)里傳出廝殺之聲,拔刀厲聲道:“眾將士聽令,隨我沖!”
五千余人分為數(shù)個百人隊,一批一批迅速入城。
尋聲而來的守軍被殺,騎兵來回疾馳,制造騷亂以造成守軍營嘯,士卒高呼:“應天城破,跪地不殺!”
黑夜里,六千對十萬,看似不可能,然則十萬人馬并非精銳,加之猝不及防、士氣不足、營嘯等原因,光是投降的就有四五萬,其中因營嘯互相砍殺、踩踏致死的就有數(shù)千人馬,還有乘夜逃散的、戰(zhàn)死的......滿地都是殘肢斷臂。
這場戰(zhàn)役至天明時分徹底結束。
朱棣立在中軍大帳內(nèi),面前翹頭案上擺放著兩顆人頭,一顆是應天總兵彭敬的,一顆是監(jiān)軍太監(jiān)梁振的。
就在朱棣低頭確認二人樣貌時,只見朱能步入大帳,渾身是血,粘稠的鮮血早就板結,糊在盔甲上,咧開嘴想笑,又覺得不得勁,只好抱怨道:“殿下,這仗打得好沒意思?!?/p>
朱棣扔了手中卷刃的大刀,將人頭放進匣子里,淡淡道:“贏了總是好事?!?/p>
應天城堅,城中常平倉內(nèi)還儲有大量糧食,這樣的城池只能靠內(nèi)部攻破。
“殿下,那城門到底是誰打開的?”朱能心里跟貓爪撓似的。
“李景隆和谷王朱橞。”
朱能睜大了眼眸,有些疑惑道:“此二人何時成了細作?”說完便恍然大悟起來,金川門正是這兩人所守。李景隆素來貪生怕死,那谷王又一直對建文帝削藩一事心存不滿,如今見燕王勢大,這兩人索性一起投了燕王。開金川門,正是此二人的投名狀。
前次隨慶成郡主議和的時候,這兩人也一并前來。想來便是那次,王爺說服了二人為己所用。
如此才不費吹灰之力,攻克了本以為要損兵折將無數(shù)才能取下的城池。
“好了,”朱棣打斷了朱能的回想,開口道:“你速速去尋道衍大師,清點俘虜、糧草、財貨等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