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楚楚心里就裝了件心事，沉沉地壓得她快要透不過氣來。

于是夜里她開始反復(fù)做噩夢，夢里總是周而復(fù)始的重復(fù)一個場景。刺目的鮮血蜿蜒流過，染紅了她的鞋面，若隱若現(xiàn)的大紅紗衣下是凄艷的紅，她想要喊出聲來，可喉嚨卻像是被人扼住一樣，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手腳都好似涼的麻木。

當年她還是大內(nèi)侍衛(wèi)總管的時候，曾遙遙遇見過幾次那位黃夫人。

碧玉年華，生的貌美動人，性子頗有幾分孤傲。

那般心性堅韌的女子，楚楚還是不愿相信，她竟走了這條路。一時恍惚地在想，何不再熬熬呢，指不定來日還會有什么轉(zhuǎn)機。一時又覺得，應(yīng)是那女子心里頭，沒了什么盼頭，與其這般遙遙無期地熬著，行尸走肉地活著，倒不如死了干凈......

那凄慘的場景刺的她滿目生痛，楚楚覺得心里頭絞著的難受。

陷入沉沉睡意中的楚楚隱約覺得喉間有熱流滾過，她不舒服地擰了擰頭，可下一刻卻好像感覺腦袋騰空了，緊接著被人箍在了某處，動彈不得。

朱棣將她半抱在懷里，一手握住她下巴箍住，一手持著湯匙喂藥。

周圍下人皆深深弓了身，垂了頭。

聽聞楚楚生病，朱棣匆忙從濟南城趕回來，善后的事情交給了朱能和小北。

第一件事，就是將坤寧宮原有的宮人太監(jiān)全部換成知根知底的人。

除了小平，坤寧宮的宮人太監(jiān)遭到一波大范圍的血洗，而新來的宮娥太監(jiān)，對待這位娘娘更加盡心盡力，唯恐蹈了前面人的覆轍，連死后都沒個葬身之地。

昏迷了一日一夜后，楚楚醒了過來。

望著周圍熟悉的一切，她知道她又一次回了這個牢籠。

一直守在旁邊的朱棣，聽見動靜，幾步奔了過來：“如眉，你可算是醒了?！碧钟麚嵘纤?。

楚楚頭一偏，躲了過去，只抬眼憤憤地看著他，發(fā)問：“為什么要那么做？”

朱棣移開了目光不與她對視，沉默了會，開口道：“你的身份，不該去那種地方?！?/p>

“是那些人咎由自取?！?/p>

“你以后是這天下的皇后，當以清譽為重?！?/p>

楚楚面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凈凈，空氣中有莫名的氣氛在流淌。

“罪不及家眷，這是你親口應(yīng)我的！為何要騙我！”楚楚陡然一聲質(zhì)問，令朱棣驚愕住。

“主張削藩的可是那些女眷？”

“發(fā)動戰(zhàn)爭致民不聊生的可是那些女眷？”

“抵御不利，致國破家亡的可是那些女眷？”

“教坊司里花天酒地行侮辱事的，又可是那些女眷？”

楚楚站起來，強撐著自己消瘦而孱弱的身體，與朱棣直視，絲毫不讓：“你的政敵，隨你怎么處置，我不干涉，可婦孺女眷，外事所知甚少，且于你的大業(yè)并無妨礙，你為什么這么殘忍？”

朱棣望著哭得不能自抑的楚楚，轉(zhuǎn)過身，不忍再看她：“張玉的母親日日啼哭，左眼已經(jīng)哭瞎；譚淵的妻子殉情的時候，肚子里有三個月的身孕；東昌一役，我燕軍被俘的將士全部被坑殺，探子來報，說那些人被推進事先挖好的大坑里，有的被土層埋到了胸口和脖頸，有些只剩鼻子和眼睛，嘴里已被泥土填塞，無法發(fā)聲，更有人已遭沒頂，只剩兩只高舉的手臂還伸在地面之上，徒勞地抓著......”

“坑場的上空，充斥著不絕的哀哀哭聲和咒罵之聲，凄慘之狀，宛若人間煉獄?！?/p>

“那些都是曾隨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們也有父母妻兒，也本該享受天倫之樂！可如今卻陰陽兩隔，徒留家人為他們?nèi)杖仗淇迋?！你說，我怎能輕易放過建文遺臣？即使他們死了，我也要他們的家眷抵償，讓他們死了也不得安生！”朱棣攥緊拳頭，眸中一片猩紅。

楚楚閉了閉眼，她怎么不知他心里的恨。無數(shù)個夜晚，她曾看見書房的窗口透出昏黃的燈火之色。朱棣端坐在案前，案上鋪著的，是塊半展的黑底鑲白戰(zhàn)旗。

旗幟中間繡了一個大大的“燕”字。

威風(fēng)凜凜的戰(zhàn)旗，已經(jīng)殘破，一角染污，那污漬已經(jīng)干涸了，是血跡。

朱棣的視線，定定落于這面殘幟之上。

燭光將他的身影投于墻上，暗沉沉一團巨大的黑色影子，如生了根，紋絲不動。

他就那么入神的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以致于平日那樣警覺的一個人，竟絲毫沒有注意到門外立著一個人。

楚楚望著他，眼淚大滴大滴落下來，哽咽道：“朱棣，人之心，一握而已，不勝其小，而氣量之大，卻可吞百川之流，而涵益一世。我的男人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是會流芳千古的明君，我不要他被仇恨蒙蔽雙目，把屠刀舉向無辜的婦孺......”

“無辜？何人不無辜？成王敗寇，若是我敗在朱允炆手下，那今日，你覺得他和他那班忠臣，會放過你嗎？又會放過朕嗎？”朱棣強逼著自己不去看她，“如眉，朕不會讓歷史重演，你安心等著做我的皇后，余下的事情都不要再管了。

“好啊?！背χ鴳?yīng)了一聲，越過他朝殿外的方向走去。沒走兩步，便吐出一口血，人已是軟倒了下去。

楚楚再次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jīng)黑了，燭光點點。

稍微朝床側(cè)偏了偏頭，就見到被撩起的帷帳一角坐著一人，此刻闔著眸，指骨微屈抵著眉心，眉心深鎖，郁郁難解。

似是感受到眸光的注視，床邊坐著的人下意識抬起頭來，便見那蜷縮在衾被中的她正睜著眸看他，蒼白的面上依舊是沒有血色的病容。

“醒了？”精神一振，朱棣隨即俯身朝她探出手，覆上她的額頭，聲音嘶?。骸斑€是很燙，還有哪里覺得不適？”

楚楚的眸光在他下巴處的胡茬，以及眼底的青黑上一路掠而過。在他掌心覆過來的時候，她朝旁側(cè)躲閃了一下，因在病中沒甚力氣，躲閃的動作并不明顯，可抗拒的意味卻很顯然。

朱棣探出去的手僵住了。

他的視線壓在她清冷眉眼間反復(fù)流連，指骨幾度微屈似要收回，片刻后到底還是再次朝她探去。

“便是與朕置氣，也等你病好了再說。”他嘆息著，干燥溫?zé)岬恼菩母采纤邲龅拿骖a，輕輕摩挲著：“起來先把藥喝了吧。”

小平塞了個軟墊在楚楚身后：“娘娘靠著歇歇吧?！?/p>

她抱膝而坐，面色凝固，漆黑眼仁猶如凍在雪地里，連小平的話也置若未聞，一動不動。朱棣起身去端藥，撩簾進來，身形在她面前一晃，坐在她一側(cè)。

楚楚見眼前衣袂晃動，這才動了動眼珠，垂下眼睫，把頭伏低。

微涼的手貼著她的額頭，朱棣蹙眉，看了她一眼，溫聲問：“難不難受？”

楚楚盯著自己的裙擺，翠綠的蘭草上浮著幾只粉蝶，栩栩如生，并不回答他。

喝完藥，楚楚躺下去，不消半刻鐘，藥效就上來了，人又有些昏昏沉沉起來。朱棣見此又吩咐小平：“弄條濕帕來?！?/p>

她眼角嫣紅，身體難受，更多的是心內(nèi)驚懼，此刻睡得并不安穩(wěn)，迷迷糊糊中，任由他將她的螓首擱在軟墊上，半倚半靠在他膝頭，閉上了眼。

他身上永遠帶著股茶香，她分不清楚這樣的氣味，是六安霍山梅片，還是鳳團雀舌牙茶，總之就是沸水沖入茶壺，升騰起淡淡水氣的那股味道，縈繞鼻尖，清淡微苦。

而后有濕噠噠的東西覆在她額頭，楚楚身體微微抖了抖，微涼的指尖便點點觸碰在她面靨上，像生涼的玉石貼在焦燙的美人蕉上，聽見他聲音輕輕的：“噓，別動?！?/p>

她伸手摸了摸，原來是一方綢帕沾了水，不是水，是涼茶，冰涼涼的敷在額上，連眼也一并掩住，釅釅的茶香撲面而來，楚楚覺得清涼之意從肌膚直透心扉，撫平了點點焦躁，仿佛墜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沉沉睡了過去。

那是一方竊藍的綢帕，綿軟似流光，帕下只見一張淡白褪色的唇，唇是花葉的形狀，線條潤盈，唇角微微上挑，下頜骨尖尖，臉頰還有一點嘟蓬蓬的軟肉，而后是一只小巧白玉般的耳，掩在幾縷碎發(fā)中，耳珠圓白，戴著只玻璃種的翡翠耳墜，愈發(fā)襯得盈盈水色，白玉無瑕。

朱棣沒有出聲，他指尖扶扶她的臉頰，按住那方綢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