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物(Coldflows),沒有專屬的形色,是一種精神物,似乎是對于這世界非必要的存在,沒有了凜冽物的世界,并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
但那是最理想的世界,也是終究不可實現(xiàn)的世界。
自從人類形成社會時,凜冽物就已存在了,可以說那是人類社會的附加遺產(chǎn)。此后幾千年的時間里,凜冽物似乎陷入了沉寂,但也有零星的事件出現(xiàn),譬如已消失的宗教與某些官方的歷史事件。
近期凜冽物的泛濫,雖尚未明曉原因,但那些失蹤已久、卻同時在多地復(fù)現(xiàn)的人們,都像鬼火一般,只是短暫地出現(xiàn),行為也許與那些地方有什么聯(lián)系。
但它們好像有了某種意識,抑或是被某某操縱著,正在威脅著人類的生存。——來自神明的批注:其實真正有害的是那些暴走的凜冽物。
或者這些“失而復(fù)現(xiàn)”可能是凜冽物的一種,目前雖意味不明……
說起來,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天生是沒有凜冽物的,歷史上叫這些人為“流滅者”,似乎這些人就是拯救世界的關(guān)鍵。
普通人被凜冽物傷襲后,靈魂開始溶解的話,流出的靈魂里蘊含著他們存在過的證明。他們的凜冽物若沒有失控而離開身邊,他們的凜冽物會首先受到溶解,隨后才是那些蘊含著基礎(chǔ)記憶的自有靈魂開始被溶解;如果他們的凜冽物在世間流浪,則會直接溶解自有靈魂。
流滅者被凜冽物傷襲后,靈魂首先被溶解,過程與普通人一致。但不同于普通人的地方在于,流滅者們的記憶中總會有一些強烈的羈絆者存在,靠著這些人的執(zhí)念,那些傷者死后的軀殼會被擁有執(zhí)念的人保留,其存在的證明會在這些人的記憶里留存。
相同的是,他們被傷襲的傷口都會發(fā)白,最后那塊白色將蔓延到全身,在死者徹底死去時,ta的軀殼通身迷白,不忍直視。
不論是怎樣的人,傷襲的流出要是抵達(dá)了量時的盡頭,其存在就會被世人遺忘。
而在這樣的世界里,除去被凜冽物襲擊而死這一非自然死亡的手段,其余的死亡方式的結(jié)果都會導(dǎo)致死者的記憶被溶解,最終導(dǎo)向殊途同歸的,被遺忘,只是這一過程會相對緩慢、柔和。
被溶解而溢出的記憶片段,會在大雨開始時溶解,在雨停后迅速蒸發(fā)至云端,從云端去往“渡口”,那里究竟在哪里呢?
幸運地走到渡口的靈魂,似乎大雨會挾帶他們一起漂流,彼岸尚不明確在何處,只是有著說法,如果靈魂抵達(dá)了漂流彼岸,那些死者就會以某種形態(tài)復(fù)活,但他們不會再回到這個世界了,而是以殘缺的至純靈魂,開啟著新的生命——也就是“重組”。
如果所有的人類,或是其它有情感的生物,都被凜冽物傷襲而溶解了,最凜冽的時刻就會到來了……
世界旦夕之間。
神明的責(zé)任不是拯救世界,自古如此,然而那些神力向人們展現(xiàn)出的敬畏,被詩文過分地夸大,人類厚神薄己,神話從來不是為人類而寫。
選擇成為神明的你,沒有必要為了人類憂愁,神明不需要信徒。
神明的責(zé)任?除了拯救世界以外的任何事情都要干,這些事情要是皆入臻境了,世界怎可能會毀滅呢?
……
趙千鶴翻看著筆記,懶得去想象什么是凜冽物,如果說這東西來自人類社會,那或許人人都會有吧?反過來進(jìn)一步說,自己也有可能有的吧?
既然它有害于人,那又要怎樣去除這些東西?自己既然已經(jīng)有了神明的能力,又應(yīng)該怎樣去使用?
種種問題迅猛地射向她,她的思緒難以招架,好像自己快要倒下了,那種逃避復(fù)雜的心態(tài)又穿過了思維的雜木叢,在枝隙間顯出了掠影,她眼后的那雙眼對此看得一清二楚,心想著無數(shù)句“不能逃避復(fù)雜”,又渴望著他人來給予她答案。
“哼哼,哪有什么人啊……”
她嘟囔著,左手在一旁緩慢轉(zhuǎn)著鉛筆,生怕轉(zhuǎn)快了就讓這鉛筆化作飛鏢,然后在它觸地的一瞬,內(nèi)部的脆弱鉛芯斷裂成三到四截,惹來她厭惜的目光。
神明也暫時消失了,雨聲聽起來快要淹漫過趙千鶴的耳朵了。
“明明什么也沒說就走了,這家伙真是急,好歹告訴我獲得了什么能力吧,啊,不過那一跳還真是帥氣啊?!?/p>
趙千鶴,如今正是唯一的神明的代表,這唯一的神明卻不能代表任何人。要是自己,肯定是沒有那樣的勇氣跳下去,她突然有點莫名的愜意,想感謝這神明替她做了不敢做的事。
可是今天又重歸于百無聊賴,悄悄去到大房間門口佇立,一眼只看見父親躺在那里,母親的確不見了——但和父親也沒有什么好說的吧?神明恐怕也修改了他的記憶,對于母親……
沒有太多體諒也沒有太多關(guān)心,僅有的那部分,放到語言系統(tǒng)里也很難組成語句——這就是這對父女的日常。
筆記里等于什么都沒說,趙千鶴推測神明可能和她自己一樣不善于組織言語,尤其是在抓重點上,什么世界危機(jī)啊,信徒什么的,也沒有講清楚,雖然的確有可能為一眼望得到頭的日子帶來一點樂子,但目前來說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知道凜冽物要溶解人類,但他們在人類社會中依然處于少數(shù)派,而人類對此知之甚少。
直到趙千鶴又躡回自己桌前,在筆記本的背面看見了“折紙之刻”這個詞的釋義。
在人們的世界之外有著相似度不同的各個世界,越相似的世界之間相距越遠(yuǎn),反言之,越不相似的世界,二者之間越近——這個世界在那一時刻就要與相似的世界產(chǎn)生重疊。
相似度?其實僅僅和科學(xué)家們測定星球的元素一樣,只是在這算來,判斷的指標(biāo)是情感——當(dāng)這個世界不具有任何情感和理性時,自身就已經(jīng)被不計其數(shù)的不相似世界所包圍。同時還有一些難以解釋的現(xiàn)象存在。
折紙之刻,便是這些不同世界的內(nèi)容入侵這里的時刻,屆時,人們賴以生存的世界將不復(fù)存在。
“神明,你要選擇哪一種滅絕呢?這樣看來,哪種都是滅絕嘛?!笨粗阶詈笠豁摰墓P記本,趙千鶴意識到自己正在兩種選擇中間,反正怎樣都是滅絕,還涉及了平行世界的猜想,如果世界重組也未嘗不是好事——她討厭這種境地,不是一就是二的話,憑什么不能有第三項呢?
父親端著保溫杯,走到房門前,靠在墻壁前的桌子前,趙千鶴聽見他沉重的步伐時,想把那筆記本藏到背后與椅背的夾縫中,但他只是站在門口,清了清嗓子,疲憊地說:
“今天沒有去學(xué)校???”
“誒……沒有?!?/p>
“哦對,你已經(jīng)畢業(yè)了來著。”父親喝了一口水,趙千鶴轉(zhuǎn)頭看向他時,看見保溫杯沒有冒出熱氣,才發(fā)現(xiàn)他又在喝涼開水了——但,畢業(yè)?
“什么時候……嗯?”
“下個月不是就要去大學(xué)報道了?”
趙千鶴的思維好像被重?fù)袅艘幌?,才看見自己桌上有著一封還未拆封的錄取通知書——難道這也是神明的把戲嗎?——那上面寫著“遲州大學(xué)”,那地方在北方,近到海邊了。
想到這里,再想到海,趙千鶴好像一瞬間以為這通知書是真的了,她活到如今,還未親眼見過一次真正的海。可這通知書不過是神明的把戲罷了,自己分明才高二……
在那通知書旁邊正倒扣著一本《枯枝敗葉》,她剛看了沒幾頁,這倒是原原本本放在那里的,她也不打算把它看完,她覺得很短的書在什么時候看完都行,而那些又厚又長的書,需要花一周的時間一口氣看完。
通知書里寫著她是“日語系”學(xué)生,難道父親對此并不介意?
“你要送我去嗎?”趙千鶴回過頭屏息詢問父親,自己身上的校服還沒換下來——難道他沒有看見嗎……
“我還要上班,下周又要開工啦,到時候你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吧……呃,你應(yīng)該是去車站,機(jī)票太貴了,而且不安全,大雨天什么的;呃,到時候你魏叔送你,你考完后這一個月里,他還沒見過你呢?哪天……算了,哪有時間啊?!?/p>
父親轉(zhuǎn)身走回大房間,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現(xiàn)在兩人隔著兩堵墻了,但父親的聲音還是很響亮,他接著嘟囔了一句:“今晚七點還得去站崗到凌晨一點,不然怎有錢供你去大學(xué)……”
趙千鶴雖然從神明的口中得知了母親已經(jīng)失蹤了,但父親是怎樣看的呢?或許母親只是暫時離開了?
她面向朝著大房的那面墻,提高了聲量說:
“媽呢?”
“你媽?唉……你這娃兒是不是又做夢了?”
“啊,可能是吧。那你剛下夜班就好好歇歇吧?!?/p>
一陣輾轉(zhuǎn)床板的聲音終止了對話。
母親真的消失了啊,詢問后父親的一楞,還有他那惋惜的語氣,難道說母親已經(jīng)……
不,絕對不是死亡,絕對不是。
既然那些東西是精神物,那便應(yīng)該從精神層面治愈,譬如文字、音樂?
想起剛才手機(jī)突然的那下震動。
先把耳機(jī)戴上吧,要是有什么突然的聲響吵醒了父親,免不了一陣自我的責(zé)怪。
查看時,日期沒有變,時間也是正確流過的,可唯獨自己居然一下就變成了大學(xué)生?怎么可能。
獨一的微信消息寫著:“我們還是朋友吧,趙千鶴?”
是李芩冬發(fā)來的,雖然曾口頭上有過決裂,但趙千鶴依然不忍心刪除李芩冬的社交賬號。
現(xiàn)實,的確如神明所說,前兩天才有本地的報紙,刊登了一條簡略的通報,把李芩冬的“他殺”改為“自殺”,趙千鶴哪有閱覽報紙的習(xí)慣,只是格外在意與她訣別之后的下文,父親不管再忙都會買每天的報紙回來。
似乎,李芩冬自殺的消息并沒有傳到流媒體,難怪自己不知道……
不如說趙千鶴更希望那是“他殺”,自己的愧疚也就不會那么大了。
這件事也沒有什么電視報道,不過最好不要有了。
——現(xiàn)在?
“是。”
“幫我最后一件事,求你了?!蹦沁呏挥欣潇o的陳述句。
“你不是已經(jīng)?”
“死嗎?……幫了我這件事以后,你會明白的。
請你,幫我找一個叫張瞳的女人,大概是二十七歲,住在城北的定秋區(qū),她被……被凜冽物盯上了,大概會有生命危險吧。如果你找不到她,凜冽物逐漸泛濫失控的情況可能很難找到根源。”
“你的確是自殺嗎。”趙千鶴沒有顧及那些說明,她趴在桌上屏住呼吸敲擊著屏幕,生怕打錯一個字讓對方誤解,對面真的是李芩冬嗎?她怎么會知道凜冽物?
“不好解釋,但我會與你保持聯(lián)系的……”回避——回避,是情有可原的吧?
“等等……為什么找我?”
“我只有你了?!?/p>
“嗯……”
那絕對不是李芩冬。
琴包下面還有前兩天的報紙,那一頁報道被舊貝斯壓著,貝斯的弦斷了兩根了,趙千鶴還能靠它發(fā)出聲音,但那聲音誰能聽得見呢?李芩冬?父親?留給自己聽罷了。
“你答應(yīng)我吧,我們還會再見面的!趙千鶴!”依然是打字,反正這根本不像是李芩冬本人。
以前的消息記錄里,李芩冬每發(fā)一句話都會配一張黑貓的表情包,現(xiàn)在除了焦急的字眼以外,什么都沒有。
報紙那條報道背面還有一條報道,不知道這排版是不是有意為之,上面寫著:未知的盜竊案已經(jīng)發(fā)生了四起,而每一次的兇手本人都有著不在場證明,難道是巧合嗎?
趙千鶴是認(rèn)識那些案件的幕后黑手的,她猜想,應(yīng)該是那人。
李芩冬……有一種說法,沒有親眼見到友人的尸體之前,友人一直是活著的——這是唯心主義——更何況AI造假的技術(shù)早在十幾年前就有了,那是科技。
“我答應(yīng)你,我要怎樣才能見到你?或者說,我要怎樣才能找到那位張小姐?”
“大雨還在下,不要等雨停,雨停了就來不及了!你去那邊定秋區(qū)的廣電局門口吧。我會把張小姐的信息發(fā)給你……”
“你根本不是李芩冬,對吧?”
“你希望我是,我就是。如果不相信我,那我依然有可能是。”
這明明是在挑釁,倘若自己身處于動漫里面,一瞬間的事情,好像有無數(shù)種可能性交匯在趙千鶴這一個小點上,又頃刻散開,散開成幾聲雨噪。
李芩冬是不是李芩冬,這很重要嗎?——自己是自己,還是神明,這也很重要嗎?
趙千鶴放好手機(jī),把《枯枝敗葉》倒扣的那一頁塞上鐵書簽,合上了。轉(zhuǎn)身關(guān)好窗戶,抹開飄進(jìn)窗臺的雨點,拉上窗簾,又把房門關(guān)上,準(zhǔn)備換一身衣服。
校褲好像有點短了,自己又長高了嗎?
沒有吧?馬爾克斯會有答案嗎?對于仿佛突然離開了身體的歲時,他會有答案嗎?
被褥還亂揚在床上,枕頭邊緣下露出一把木刀,刻意放在那里,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但它僅僅是用來殺死噩夢的安慰物。
她換的那件衣服自帶兩層,黑色雨披下是一件寬松的衛(wèi)衣,有著如窗外雨色一樣迷白的顏色。松垮的衛(wèi)衣胸前有一個巨大的口袋,里面好像還有幾團(tuán)已干燥過的衛(wèi)生紙。
褲兜深深,好像能裝下一把雨傘,卻被趙千鶴塞了充電線和碎紙片,好像永遠(yuǎn)都裝不滿。
走到客廳的換裝鏡前時,她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三次,三次分別看向不同的部位,但那頭黑發(fā)在提醒著自己:對啦,這就是趙千鶴。
胸兜震動,手機(jī)又來了信息。
“千鶴,你今天下午可以來無終畫室一趟嗎?我有些事想轉(zhuǎn)告你?!?/p>
備注名為光姐的女人發(fā)來了文字條,趙千鶴猜過,那些兇案啊,多少與這位光姐有關(guān)系,只是兩人僅僅是認(rèn)識,對于藝術(shù)有著同樣的激情,可陌路人的形象并不好繪制。
不去回復(fù)她,就當(dāng)沒有看見,自己已被卷入了陌生的未知世界。
另頭的女人正站在長滿苔蘚的空畫架前,腦海中回憶著她自己原本的模樣。她一點也不期待趙千鶴會來畫室,就算趙千鶴真的來了,也沒什么好說的。只是想告訴她,還有一種可能性存在。
得告訴父親,她要去哪里,不能讓他擔(dān)心,明天早上再問他一些事情吧。
“我的高中同學(xué)約我出去看書,雖然在手機(jī)上就可以做到,但有些時候面談才更有溫度。我不回來吃飯啦?!?/p>
用藍(lán)色圓珠筆寫在白色便利貼上,貼在了廚房前半空蕩的冰箱前。
換做以前,以前的自己根本不會給父親留言,都是等到一聲冷冷的電話后,父親才會在電話那頭用質(zhì)問的語氣得出趙千鶴的所在?!裉鞛槭裁赐蝗挥辛诉@樣的想法,還立刻就實施了?是因為現(xiàn)在父親很可憐,而自己想憐憫他嗎?還是說,自己原本就可以這樣做,現(xiàn)在只是在彌補過去時欠缺的事情?……
她眼后的眼看著這樣那樣的想法掠過那張便利貼的上方,似乎成為了便利貼上流動的肌膚。
走吧,沒什么不妥的。
趙千鶴也該意識到一件事情,一件小概率事件:她有可能安然無恙歸來,也可能這是她最后一次離開這個家門,還有可能她會回到過去。每一次的離開都有可能是生離死別,人要這樣為告別的莊正找一個合理的借口。
“父親,原諒我,如果我不一定有機(jī)會向你道別的話,這里就是最冷一天了。請原諒我?!薄C情了!不如不說,說出來以后會改變什么嗎?不能,一語成讖需要大量的能量。
總之,她深吸一口氣,把衛(wèi)衣的雨披打開,又從衣架上抽出了一把紅傘,頭也不回地大步出了門,更潮濕的空氣話沒來得及沖入屋內(nèi),她也沒回身,只用右手把門輕輕一送,無聲地,那門就關(guān)好了。
又和幾個小時前一樣。
那把傘倒還是濕的,神明究竟做了什么,她要坐17路公交車到印象城廣場換乘29路,再在一片昨天剛被拆掉的廢墟前下車,最后向西走五百米,整個過程通常要經(jīng)過一個小時,大雨時的公交車被削去了一半的發(fā)車 量,趙千鶴在公交車站的自動販賣機(jī)前等著。
雨沒有在這座小城積水成河,雖然個別地方的積水都能淹過小腿了。在早晨時想體驗的事情,雖然已經(jīng)體驗到了,但說不定那就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在教室里感受著日光燈的熱量在激活大腦,最后一次回想被定義在程序中關(guān)于獲得幸福的方程式。
可口可樂又換了包裝,趙千鶴前兩天還看見過,但躺在自動販賣機(jī)前臺那個位置的可口可樂塑料瓶,已經(jīng)褪去了所有的紋案,只剩下了一片白,僅憑從它的曲線判斷——喔,那是,那是可口可樂。
她不喜歡帶氣的飲料,就連蘇打水都有一點討厭,喜歡酸的東西,但一般人就連酸梅湯也要加糖才能喝得下去。
十分鐘后才能上車,那應(yīng)該是空空蕩蕩凄凄慘慘的一個車廂,她顫顫巍巍,冷冷佇立在這有座卻無法落座的公交車站。這兒沒有幾個人,座位也是空的,從遠(yuǎn)處看過去,這車站就像一個集裝箱。
17路車過了江汝公園,再上早晨那條雙門橋,看不見江水。
霧啊,遮住前路,也遮住退路,往前走啊往前走,江水不回頭。
這路車有兩種型號,一種帶空調(diào)帶車載電視,另一種就是趙千鶴坐著的這輛,在駕駛室旁邊有一小節(jié)貨箱,正與她面面相覷。車?yán)锏目照{(diào)依然開著冷風(fēng),司機(jī)師傅很年輕的樣子。
“我昨夜失去了一個世界,它不是絕對意義上的不辭而別,我一邊這樣篤信,一邊做好偽裝,不讓這失去,爬上我的容顏;等我尋回那里蘊含的意義時,我就會在琥珀里與人們對望?!壁w千鶴知道路長,于是靠車窗無聊地翻著之前囤過而僅翻了一兩頁的書本,這句話出自一個叫斯洛琳·阿爾彌索拉的角色,書中的少女有著操縱空間的能力。
“縱然我有多少地方可以逃避,我與人的距離,大于人們與惡的距離,所以我的時間根本不夠,姐姐?!?/p>
隨便看看罷了,她和公交車剛過橋。
窗外的雨似有減弱的態(tài)勢,而身邊忽然有了一個人的呼吸,趙千鶴只感到一陣好奇又驚懼的目光從身邊灑來——神明坐在旁邊,與趙千鶴一起偷看著這本三年前才出版的小說。
“你平常就看這些?”有自己的聲音在左耳呢喃。
“你怎么還穿著我的校服?”趙千鶴有點不滿,神明的著裝和兩個小時前的自己一模一樣,“神明,能不能換一身衣服……”
“這個小說還不錯的樣子,也是諾斯替,你知道那是什么吧?”趙千鶴被自問了一樣,神明靠過來時,身上一股濃郁的雨水味,“你需要時間來適應(yīng)吧?從這樣的視角看著自己的時候,總會有很奇怪的感覺。”
祂起身站在趙千鶴面前,右手擋住手機(jī)屏幕,強迫她抬起頭。
趙千鶴看著也許冰冷的自己勉強地笑著,自己的嘴角天生就難笑起來,沒想到現(xiàn)在是這樣,她沒繃住。
“別笑了,我笑起來不好看的。”
“嗯,所以才要多笑,對吧?不好看的話,你笑的時候就更放肆一點?!?/p>
“突然出現(xiàn),有事情吧?孱弱的神明。”趙千鶴又低下頭,看著神明身著的校服已經(jīng)濕了,這家伙有感覺嗎?冷和濕——恐怕是沒有。
“你要去哪里?不是應(yīng)該去找你的母親嗎?”神明一霎又站到車門前的欄桿旁,祂真的來了嗎?
“你明明可以直接看我的記憶,還要問我?”
神明又坐回趙千鶴旁邊,貼到她耳后吹了一口氣,語氣輕蔑而忠誠:
“人類要講禮貌的,但有些事情就和禮儀一樣,并沒有什么必要進(jìn)行。你說呢?哦,你在詢問的話,那么,你要離開家里去到定秋區(qū)的廣電局,手機(jī)上寫著——路癡小姐,導(dǎo)航不一定管用。我給你一個忠告吧,如果你活著,就要為自己活著,片刻為了他人只是漫長的鋪墊,更何況還有可能有不值得的生命危險。”
聲音像在無線電里一樣,時斷時續(xù)。神明還在把玩著趙千鶴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裹在圓潤大理石上的蜜糖一樣。
但祂也留意到了,李芩冬的自殺也許是一次預(yù)謀,這個少女,那個少女——嗯,少女們總是強大而殘酷的。李芩冬究竟在布局什么?她讓趙千鶴尋找的那人又為何會被凜冽物盯上?
“你也喜歡說教,沒想到從外界聽我的聲音說教時竟然這么聒噪,應(yīng)該歸因于內(nèi)容的普通吧?!壁w千鶴轉(zhuǎn)過頭睥瞥神明,祂又站在趙千鶴對面了,“沒有事的話就別來煩我?!?/p>
“要是自己選的路,那就沒得說咯?!鄙衩饔脻皲蹁醯氖謶以谮w千鶴頭頂,等待著幾滴雨滑下指尖。
“別人看得見你?”
“嗯啊。只不過他們看見的,只是一道白影,再一揉眼,就看不見了。而對話啊,只有你聽得見?!?/p>
“這么說來,你是那些東西了?!壁w千鶴有意避開“凜冽物”,說出來的話,人們只會覺得這姑娘有著什么心病。公交車上沒有幾個人,僅有的幾個乘客坐在后排,要上幾個臺階,從他們困倦的苦色看去,他們是從這路車的始發(fā)站上來的。想必這大雨又困住了不少人。
“隨你怎么想?!?/p>
“我要轉(zhuǎn)車了,別再跟著我了。”車已經(jīng)過了三站,從地圖APP上看,已經(jīng)距離江邊很遠(yuǎn)了。
趙千鶴看著在地上撐開的紅傘正隨著車輛的剎車而前滾,起身跨步一彎腰,抓住了傘沿的捆繩,輕輕一抽就拉回了懷里。
神明坐在公交車的愛心專座上,看著打開了的紅傘下,趙千鶴即將下車的背影,祂又看了看車窗對面迫近的雨霧已經(jīng)遮住了廣場對面的咖啡店的亮光,好像在哪的記憶里來過這里,祂突然像插嘴一樣說:
“喂,再說一句吧。如果李芩冬還活著的話,你要怎么做?”
“見到她,然后殺了她?!壁w千鶴迎著門外冷切的雨水說,背影似乎被吹得歪斜飄搖。
神明好像被震動了一樣,楞在座位上一動不動,但車門外的雨聲比上車前弱了不少,車站的空心合金頂棚上啪嗒的聲音讓趙千鶴不敢放下那把傘,還要走地下通道,去對面的十字路口西邊倒車。
怎么可能殺了李芩冬?如果可以道歉的話……
只不過是不想讓神明插手人間的事情罷了。
剛才說那話時,其實腦子就像是被敲了一下,空白,在空白之中,無意識的字句浮現(xiàn)了。要是神明只是見到自己的記憶而無法理解……
地下通道居然沒有關(guān)閉,馬路斜對面的景象已經(jīng)隱隱約約了。
在這樣的雨霧里,只能看見交通信號燈,倘若有了車靠近,在密密麻麻的絮語中,它們會像野獸一樣先發(fā)出某種先兆,再突進(jìn)到被威懾的人的目光跟前,近了卻無語,又慢慢離開。
扶著濕冷又略有黏感的扶手,慢慢走入了黑暗中,十一點,又是工作日,趙千鶴想到電影里的地下通道總是擠涌的模樣,這里卻如一片空暗的大道,只有發(fā)青的白光在兩旁詭明著覆水的地面,每走一步都會低濺起微弱的水花。
馬路不算寬,但有一處朝左的拐角,通向更下方的過道,趙千鶴只聽見有一個辨不出來男女的歌者聲音,似乎就是從那里傳來的。
“人潮仍是,漫無目的地向目的地散去……”
那聲音彈唱著,喉嚨嘶啞得不堪多聽,但地下通道的強大混響蓋過了這一點,吉他的音色還算明亮,只是彈得太隨意,恐怕并沒有多少人在旁邊吧。
多久之前的曲子了?居然還有人記得……上一次在耳機(jī)以外聽到這首歌,是何日之前?這首歌可是比趙千鶴都要年長了。
趙千鶴唏噓了一下,向著那探了過去,她依然打著紅傘,想用口哨吹出下一句來,沒想到剛一出氣,就意識到自己起高了,只好在哨音被混響之前就收了氣。
這首歌已經(jīng)模糊了,如果不看歌詞的話,她很難跟著唱,歌者的生命力在于被銘記嗎?歌曲才是吧。
“等待著誰,能夠?qū)⑽业男姆枯p輕叩擊……”
那聲音還在唱,趙千鶴貼著左邊的墻慢慢走著,到了拐角時,她看著階梯如緩瀑般流落,水聲汩汩,而吉他的聲音在副歌結(jié)束后慢慢停下了。
這下面只有許久未更換的廣告牌被燈光反射著,趙千鶴繼續(xù)扶著欄桿,踏水的聲音回蕩在她耳邊。
就要看見那聲音的主人了,街頭藝人在這座城市可不常見,更何況是這樣的大雨天。若不是因為這大雨天而出動,恐怕藝人會更喜歡在建筑物內(nèi)留存自己。
梯底的下水槽已經(jīng)接滿了,正不停地鼓動,趙千鶴跨越它們,鞋又被浸濕了。
裝作不經(jīng)意地經(jīng)過,漸近那又開口的歌聲,她依然打著紅傘,有四方交合方向的寥寥步伐也匆忙踏著水地,不注意那聲音的主人正渺小地站在一個已經(jīng)坍破的廣告牌前放聲歌唱,正如那歌詞一樣。
不如駐足片刻吧,哪怕與之合唱一句。
她看著那個渺小的身影,濕潤的長發(fā)隨著彈吉他的身軀不斷抖動著,長的劉海遮住雙眼,不敢去看他人,這樣一看,這沙啞的聲音似乎更有了特色??磕歉备枨皹蚪拥男捎鼗?,趙千鶴自己判斷出那是一位少年,不由得憑借著剛才就有的贊嘆與感慨而加重了停住的決心。再看那歌者的雙手纏滿了繃帶,搞得和半指手套一樣,黑色的T恤在心臟的位置有一處破碎的數(shù)印涂鴉。好像還戴著一個項鏈,隨著身姿一閃一閃地,可也沒見到哪里有投幣的,連收款碼也沒有,只是清唱。
還是停下來了呢,自己正處于歌詞的對立面吧。
趙千鶴盯著歌者彈吉他的指法,依然打著傘,自己行進(jìn)的方向沒有人走過,她看著那幾個寥寥的步伐走遠(yuǎn)了,心中鼓起勇氣。
“哪怕只一瞬的奇跡?!?/p>
趙千鶴的聲音很弱,好久沒有唱歌了,她不懂得怎樣才能增加聲音的響度,大概是要有某種共鳴才好;但除去那汩汩的聲音,她的歌聲也合入了歌者的聲音,歌者似乎聽見了趙千鶴的歌聲,望向她了,同時又刻意地,收弱了音量。
無形的東西最能儲存有形的記憶,但記憶大體上是無形的。趙千鶴沒有與歌者交換眼神,繼續(xù)低聲和歌:
“
雖你仍在,無人問津的陰雨無名之地,
嘲笑雨音,歌頌渺茫希望的終曲,
浮世愚人,也蒼白面容模糊顛沛繼續(xù),
獨白著,夢想著自愈。
難道我們,擁抱仿徨于滂沱濡沫之詩,
化為雨音,唱著拒絕輪回的長句,
人間終于,結(jié)束了逃避桃源破碎迷離,
自由著,祈望著奇跡。
舉起雙手,奏響凜冽生命永世的福音,
終流落于,筆墨的盡頭無聲無息,
曲終之時,唯見我停駐在明日的孤形,
將燃燒的藍(lán)色舉起,
迎來嶄新的結(jié)局。“
這是于趙千鶴記憶中深藏著的歌詞。
初中時,李芩冬把這首歌主動分享給她,趙千鶴第二天就把歌詞填好了,李芩冬看了之后雖連連稱贊,但因濃烈的原唱情結(jié)而拒絕了這填詞;至于趙千鶴,她倒是很滿意,但后來也只會合著原唱了——現(xiàn)在,為什么已經(jīng)被扔進(jìn)廢紙簍的填詞會突然這么清晰,為什么。
她不知道,“命運下筆無眷”,過往時遙遠(yuǎn)的某一筆多么不經(jīng)意,很可能就是給未來的遺書,她不知道,就像這突然想起來的歌詞,一定是有原因的,是命運還是神明,還是多到難以用理性去一股勁兒地說清道明的那些可能性——總之,她的歌聲把她推近了歌者,她卻想馬上轉(zhuǎn)身走掉,心中念念著“如果剛才唱的是原唱的話”“快跑吧趁這人沒有追上來”之類的話語。
把紅傘再打好,遮住自己的樣貌……
歌曲在歌者的高鳴中結(jié)束了。
“那個,那邊的姐姐……啊不,那位女生,可以過來一下嗎?你唱的歌詞很有意思……”
歌者伸出手想攔住遠(yuǎn)在幾米外剛轉(zhuǎn)過身的趙千鶴,雖然聽上去不可能做到,但起碼嘗試了一下。
那聲音……???怎么是一個低沉的女聲?——
趙千鶴立馬站定,側(cè)過頭,依然用紅傘遮住自己,左手連著手臂一并微微顫著,指了指自己。自己還是要處于歌詞的對立面嗎?聽完就走……
“難道你也要將我遺忘嗎?”歌者的追問,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僅僅一分鐘……一分鐘就好?!?/p>
趙千鶴鼓起勇氣,躑躅著靠近歌者,這才看清這個渺小的少女的樣貌,歌者把頭發(fā)打理好后,擦了擦剛才擠出來的眼淚,趙千鶴一時以為那是雨水,只是不自在地打著紅傘,遮住自己一半的臉。
歌者比趙千鶴矮不少,歌聲里倒是有巨大的能量。
“怎么了嗎?歌詞?!?/p>
“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了你?!备枵咛ь^看清了趙千鶴的臉之后,在她視野里,那面部又重歸為一團(tuán)霧,她接著說,“看來為時已晚……”
“喂,你認(rèn)識我?”
“嗯,我認(rèn)識你。
同時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情,信不信由你——
你,你會毀滅世界,但毀滅就代表著有創(chuàng)造的欲望與勇氣,你是為了更多的可能性而去毀滅世界的……
其次,你會永生,就像傳說中的‘滅嵐鳥’一樣。
最后,你要尋求的東西,你永遠(yuǎn)都得不到,但那是因為你放棄了爭奪,它繼而就變成了他人的寶物,你會為他們開心,因為這就是你的使命。
趙千鶴?!案枵叩恼Z速很快,就像是有什么正在迫近一樣,她和趙千鶴還有點距離,念出名字時,她干燥的雙手已經(jīng)捧住了趙千鶴的臉,清晰地感受到了從趙千鶴的頸部發(fā)出的那點微小的震動。
毀滅、永生、滅嵐鳥、寶物。
趙千鶴只知道毀滅的意味,后來的三個詞匯完全不知所云,被捧住雙頜時,她立馬回想這五六年里不自知間做過的錯事,好顯現(xiàn)出這歌者在過往記憶中的樣子,可是,簡短的尋覓并沒有什么用。
“好溫暖的臉啊?!备枵邉偛疟揪图拥勉挥?,現(xiàn)在眼淚已經(jīng)滑落了,她的聲音啞得幾乎不成人聲,“你的歌詞……就像你一樣溫暖啊。我的時間不夠了,我已經(jīng)等你很久了,溟滅的神明?!?/p>
趙千鶴下意識想跑開,輕輕一掙,便掙脫了,這里距離街面太遠(yuǎn),她距離雨聲也同樣遙遠(yuǎn),如果外面雨停了怎么辦?
“不管重復(fù)多少次,都是這樣嗎?”歌者的雙手還懸在空中,她又低下頭,慢慢地,開始抽泣。
“你,你哭甚么呢?”趙千鶴想從那深寬的褲兜里抽出來那包紙巾,一摸,那包紙巾已經(jīng)濕了。只好冷靜地看著歌者。充電線也濕了吧……
歌者卻突然沖過來一大步,用出全身的勁,推了趙千鶴一個趔趄,對著趙千鶴大喊出來的聲音沒有被地下通道的巨大混響污染,她哭喊道:
“你快走吧!把你的歌聲留給我就好,你還有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要做!走……走吧!不要回頭!”
真是……精神,病——但現(xiàn)在世界變得這么陌生了,還能那么說嗎?趙千鶴不知應(yīng)作何反應(yīng)。她討厭謎語,一直都討厭??墒恰?/p>
不行,不行!不能就這樣走了!
她看著歌者靠回到廣告牌上,仰起頭繼續(xù)痛哭著,聲音卻不再嘶啞,就像是撕開了糙質(zhì)的玉石一樣。那聲音……熟悉,很熟悉,可是趙千鶴就是想不起來這聲音的主人是誰。
黑色的木吉他逐漸變得半透明,歌者的黑發(fā)逐漸變白,黑色瞳孔逐漸變白,黑色衣服逐漸變白,她哭喊著,卻只有趙千鶴能聽見。
“要消失了……”歌者的聲音好像近在耳邊。
趙千鶴馬上拿出手機(jī),慌忙地對焦,按下錄像的快門,取景器里的歌者,身形已經(jīng)消去了下半身的形色,那未知的白色好像正在侵蝕著歌者。
歌者頭顱的形色還未消失,她白色瞳孔搖搖晃晃,看著趙千鶴在地上的黑色影子。
“走啊……為什么不走……我等了你這么久,卻是來見你最后一面。你就像那張白紙,別人怎樣問你,你都沉默,沉默……”
那泣聲,仿佛在趙千鶴的喉嚨內(nèi),趙千鶴出神地定位著聲音的所在,而歌者已經(jīng)消散了。回過神時,那兒只剩下一道煞白的孤影立在那里,融入了廣告牌因失去廣告而散射出的白光里,不見蹤影,這僅僅過去了四秒。
那嗚咽的哀語再也不會震動趙千鶴的喉嚨了,那句話卻還在趙千鶴的耳中余震。
停下錄像吧。
關(guān)于這個生命的消逝,究竟是取景器見證的,還是趙千鶴親眼所見?消逝,憑空被削去了,還是去往了另一個地方?物質(zhì)怎會輕易消失……
剛才翻找記憶時,那眼后的眼看見了許多無比清晰的事情,本來記憶已經(jīng)像被覆了一層水汽一樣模糊了,究竟是哪只手擦清了記憶的濾鏡?
她猜測什么好呢?這位歌者是凜冽物?說的那些預(yù)言,是命運的信條嗎?是否,是否如同狄德羅所說,“我們總想掌控命運,但實際上是命運在掌控我們?!?/p>
喔,的確,反抗命運是每一個個體的必行之命,可是誰來告訴趙千鶴、告訴我們,命運其實不是一塊石頭,它玄而又玄的,就像是一潭深水,我們在它之上行覆,想知道它的所有知識,進(jìn)而達(dá)到掌握的狀態(tài),卻忽略了自己有著被淹死的可能性;返回自身,我們更像一塊頑石,不停與顛簸的水面斗爭,有時扎入水下又飛起,看似成功的反抗,在命運看來只是平和的常相。
她總會悟到的,噓——
趙千鶴呆佇在那里,思考著陡然驟增的可能性。因為人人都在避免預(yù)言,所以預(yù)言反而更加強大,倘若都鼓起勇氣去面對……啊,談何容易呢!自己還沒有真正鼓起勇氣來面對這個忽然陌生的世界。
不,不應(yīng)該駐留在這里,正如那歌者所說,自己還要去尋找張瞳的下落,還要去尋覓李芩冬,還要,還要……拯救世界——還是毀滅?停下來時的時間會變得無比漫長,神明呢?
神明倒是很聽話,還在公交車上借著趙千鶴的樣子繼續(xù)坐著,祂已經(jīng)借著趙千鶴的眼睛,看見了歌者的逝去,祂看著車廂前的把手上掛著的黃紙自言自語說:
“離歌不是給離開的人唱的?!?/p>
趙千鶴把紅傘架成幾分鐘前的模樣,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大邁出去一步,濺起來了一大片水花,無視又一波寥寥而來的人群。
在紅傘下,趙千鶴的呼吸急促,她想跑起來,想飛起來,最好是馬上就能抵達(dá)定秋區(qū)廣電局門口。
“不要,我不要毀滅。”
她站在通道口仰望著又如千針一樣瀉下的大雨,差點把這句話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