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煙塵滾滾,旌旗蔽空,千軍萬馬悍然踏來,竟有一種天雷滾動的浩蕩聲勢。
殷紅王旗獵獵作響,連成一片赤色海洋。風煙渺茫,大軍跋涉千里,為首一人身著銀甲,眸光掃過千軍,牽起一抹含義不明的笑。
眸光再轉,驀然瞧見矮丘之上立著一人,銀甲將軍稍顯怔愣,當即命令大軍止步,獨自縱馬朝矮丘方向奔去。
孟鶴堂逆風而立,白底描金的面具捏在手里,垂落下來的素色系帶也在風中起起伏伏。雙眸銳利如刀,早已在風云變幻中褪去了往日溫柔,就連俊美出塵的面容也添了七分威勢,目光流轉之間,是睥睨山河的無上風采。
如今大軍已至,勝敗關鍵在此一舉。孟鶴堂望著翻身下馬的人,心中更添勝券在握的快意,勾唇笑了笑,主動迎上去。
“王兄,一路辛苦了?!?/p>
康王張鶴倫爽朗一笑,大步走向孟鶴堂。規(guī)規(guī)矩矩行過禮后,康王雙手奉上一物,竟是傳聞中已經(jīng)丟失的虎符。
“幸不辱皇命,臣如約而至。現(xiàn)將虎符歸還陛下。”
孟鶴堂對他干干脆脆歸還虎符的行為很滿意,拿起來緊緊捏在掌心,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張鶴倫的肩膀。一切做完之后,竟又無話可說。
張鶴倫見他心不在焉,頻頻朝遠處看去,像是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不禁開口多問了一句。
“陛下。信上明明約定是在淮陽主城見面,陛下怎么來這里了?”
孟鶴堂聽見這話,苦惱的嘆了口氣,終究是不想多耽擱,一邊往矮丘下走,一邊為他解釋。
“原本按照計劃,此刻重傷留在主城的人應該是我,而九良為了尋找天水草,必定會離開主城,前往雯水河畔,從而避開這個亂局。沒想到九良會撲過來替我擋箭,也算陰差陽錯,將整個計劃掉了個個?!?/p>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他雖然說得無奈,卻暗暗藏著幾分欣喜,對于周九良豁出性命搭救自己,其實心里多多少少還是感到高興的。
但是,看著周九良面無血色的模樣,又忍不住陣陣心疼,孟鶴堂恨不得馬上帶著大軍回城,用秘制解藥解除那折磨心上人的毒,然后再與他好好解釋清楚,討一個原諒。
“周丞相面冷心熱,別看平時對陛下冷冷淡淡,其實心里還是在意的?!?/p>
張鶴倫心念一轉,看出了他隱晦的小心思,不禁聯(lián)想起在金陵之時,周九良無召令絕不會主動面圣的做派,順著又哄了孟鶴堂幾句愛聽的話。
孟鶴堂果然翹起唇角,邁出的步伐又快了幾分。
“可是臣一直不明白。陛下尚是皇子之時,無權無勢,卻能與當時名動京師的周小先生交情深厚??涩F(xiàn)在,陛下貴為九五之尊,周丞相反而疏遠您……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孟鶴堂腳下一頓,背對著張鶴倫立在前方。這番話顯然戳到了痛處,方才隱隱約約散發(fā)出的歡愉,隨著話音落地一并消失不見。
南鶴立國百年,民風開放,出過不止一位男性帝后。張鶴倫一度認為在孟鶴堂登基之后,必然會把周九良收入后宮,讓他成為智者中位封帝后的第一人。
誰知道后來,朱鶴松的黨羽被全部斬殺,獨獨留下了朱鶴松的性命。周九良去了前朝,出任南鶴丞相,甚至是現(xiàn)在后宮中僅有的一位蕭淑妃,也是禮部老尚書求到了丞相府,請周九良出面勸孟鶴堂才納入后宮的。
明明是世人眼中如膠似漆的兩個人,偏偏在奪得江山、萬事大吉之后,除了日常政務,再也沒有多余的交談與接觸,能不見就不見。
周九良這些年來,對孟鶴堂可謂是嚴防死守,避如洪水猛獸,堂堂一國之君的示好根本視而不見。御賜品水一般往相府流,殊榮一天天往上增,孟鶴堂跟著了魔一樣瘋狂對他好,而周九良從來沒有半點回應。
張鶴倫見過他們關系最融洽的時候,也見證了現(xiàn)在你進一步,我退十步的尷尬處境。
還有當年留下朱鶴松的原因,至今仍然心存疑惑,若是早在登基時就殺了他,哪里會有今日之禍?
孟鶴堂并非這樣糊涂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養(yǎng)虎為患的道理,張鶴倫隱隱猜測這件眾說紛紜的朝堂秘事,必定與孟鶴堂心心念念的周九良脫不了干系。
一馬平川的曠野上,血紅色的夕陽正在墜落,余暉暈染下的天與地,處處顯出寂寥之感。似乎這微弱到可憐的光亮,已經(jīng)不能再被稱作是希望。
夜晚即將來臨,在月亮沒有出現(xiàn)之前,必須得忍受鋪天蓋地的黑暗。自古成王敗寇,根本沒有多余的選擇。
涼風吹得黃沙翻動,旌旗飛揚之下,是蓄勢待發(fā)的千軍萬馬。
張鶴倫等了一會兒,想要提醒陷入沉思的人趕緊出發(fā)。孟鶴堂在這時仰起頭,望著與地平線融為一體的夕陽落處。
“為什么?呵,還不是因為那位百姓稱頌的賢王,朱鶴松?!?/p>
雖然感激他當年救下九良,但后來若是沒有他從中作梗,自己和九良怎么會白白錯過這些年,怎么會互相哽著一口氣,可望而不可即?
可笑。這樣一個謀逆的亂臣賊子,竟然還有賢王的美名。孟鶴堂深深吸了口氣,唇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
數(shù)月籌謀,瞞天過海。張鶴倫執(zhí)虎符密令,帶著大軍一路南下,本就是為了協(xié)助孟鶴堂鎮(zhèn)壓朱鶴松的,此刻面對孟鶴堂話里話外滿滿的怨懟,并沒有感到半點意外。
似乎從小到大,孟鶴堂與朱鶴松總是在爭奪著。有時是花朵,有時是糕點,有時是別的什么東西。
說來也算孽緣,兩人從小目光相似,瞧得上眼的東西永遠是同一件,以至于關系一直不算好。
孟鶴堂至今還記得在一個大雪天,朱鶴松搶走了他最愛吃的、也是母妃親手制作的糕點,偏偏追不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跑遠。等到再見到他時,糕點早就被他轉手送給了一個流亡在外的孩子,孟鶴堂氣不過,跟朱鶴松大打出手。
雖然同輩的皇子不算少,但出類拔萃的總是那么幾位。曹鶴陽天性疏朗,快樂至上,閻鶴祥癡迷古籍典卷,閑云野鶴一般,就連李鶴東也一心向往江湖逍遙,根本無意于皇位之爭。只有孟鶴堂和朱鶴松,一步步從爭奪父皇的關注,到現(xiàn)在爭奪南鶴江山。
張鶴倫一直看在眼里,有時候甚至還火上澆油。所謂鶩蚌相爭,漁翁得利,每一次爭來爭去,最后得到鮮花和糕點的往往都是自己,所以他總是樂得見兩人爭斗。
只有一次出了意外……
張鶴倫幽幽抬眼,凝望著走在前面的人。
只有一次出了意外,父皇把江山給了孟鶴堂。
人生在世,諸事難料。有時候不得不問一句,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