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推開家屬院鐵門時，鐵銹簌簌落在她新買的黑皮鞋上。夕陽把老槐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監(jiān)獄的鐵柵欄投在地上。趙建國正跪在樹坑邊刨土，中山后背汗?jié)褚黄F鍬撞到樹根發(fā)出悶響。

"找這個？"她從公文袋抽出教務處函。紙張嘩啦聲讓他猛地回頭，鐵鍬"咣當"砸在樹根上。

趙建國喉結動了動。他褲管沾著泥，右手無名缺了半截——前世他說是工傷，現(xiàn)在林秀芬知道給陳麗華刻私章時被鑿刀切的。樹坑里露出半截鐵皮盒，紅色頭繩纏著的一角正巧被他的破皮鞋踩著。

"媽！"趙芳從樓道竄出來，校服裙擺上沾電影院油漬。她兩指夾著張泛黃的紙，煙熏黃的指甲和紙上字跡一樣焦黃，"爸寫給陳阿姨的情書，在槐樹洞里霉了年——'用錄取書離婚'這句寫得真妙。"

趙建國撲過去搶，腋下線縫"刺啦"裂。霉變的棉花絮飄出來，落在樹坑里半燒焦的情書上。林秀芬彎腰撿起鐵皮盒，盒底1974年的火車票粘口紅印，和青海兩個字疊在一起。

"還給我！"趙建國聲音劈了叉。他伸手抓林秀芬手腕，指甲縫里還帶著坑泥腥味。她側身避開，他踉蹌撞到槐樹上，震得枯葉雪片般往下落。

趙明突然從樓道陰影里沖出來。他拳頭砸在趙芳肩上時帶起一陣風，吹開了情書上被泥土糊住的日期。"賤人！"他脖頸青筋暴起你去年就知道了是不是？"趙芳的煙頭掉在鐵皮盒上，燙穿了陳麗華照片上的笑臉。

"夠了！"趙建國去拽兒子胳膊，磨破的袖口露出里面發(fā)黃的背心。林秀芬注意到他左手小指在抖——前世臨死他就是這樣，求她原諒時連茶杯都端不穩(wěn)。

圍觀鄰居的竊竊私語突然靜了。王嬸擠過人群，藍布圍裙上沾著面粉，手里搪瓷缸冒著熱氣。"秀芬啊，"她嗓子啞得像被煙熏過，"七四年冬青海暴雪，我在西寧站值班室親眼看見的——"缸子重重頓在樹坑邊，"他拿煙頭烙你肩膀時，錄取通知書就墊在你鎖骨下面。"

秀芬解開襯衫第二顆紐扣。夕陽斜照在鎖骨處的雪花形疤痕上，和鐵皮盒里燒焦的通知書殘角嚴絲合縫。趙建國突然跪下來干嘔，褲袋里掉出的月臺照飄到王嬸腳邊——年輕的他正把煙頭按穿花棉襖的姑娘肩上，背景里"西寧站"三個字被陳麗華的紅唇印蓋住一半。

"爸，"趙芳撿起照片吹了吹灰，"原來我數(shù)學競賽獎狀上的簽名，是照著這個唇印描的？"她突然大笑，笑聲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

林秀芬從公文袋取出通知書副本。紙張雪白，在夕陽下泛著淡金。她摸出火柴時，趙建國撲上來抓她褲腳，指甲在她新皮鞋上刮出幾道白痕。

"秀芬！他聲音像生銹的鐵片刮鍋底，"孩子們還小..."林秀芬低頭看他裂開的中山裝里露出的背心，和前世臨終時穿的是同一件?；鸩?嚓"地燃起，火苗映得她瞳孔發(fā)亮。

"趙明現(xiàn)在在游戲廳賭錢，"她抖開燃燒的紙，"趙芳的電影票是跟混混換的。"火舌卷過"林秀芬"三個時，樹坑里的鐵皮盒突然"啪"地彈開，更多情書殘頁被風吹得打旋。

趙建國去撲火苗，卻被趙明拽住后領。"老東西！"兒子拳頭砸在他背上，"我高考落榜是因為你偷了媽的數(shù)學筆記給那賤人！"陳麗華照片上的燙洞突然竄出火苗，紅色頭繩燒成灰燼。

火光映著圍觀鄰居的臉。王嬸搪缸里的水潑在建國背上時，蒸汽混著霉味騰起來。林秀芬看著燃燒的紙灰飄向槐樹頂端，其中一片沒燒盡的殘角上，"頂替處分通知"六個字還隱約可見。

趙芳突然不笑了。她盯著母親手里最后一點火星，煙頭燙到手指都沒察覺。"媽..."她嗓子突然啞了，"我書包里...還有張陳麗華寄來的明信..."

槐樹影徹底吞沒了最后一絲夕陽。林秀芬踩滅最后一粒火星，抬頭看見趙明正把父親的中山裝撕成布條。線頭散開時，更多霉爛的棉花絮飄出來，像一群灰白的飛蛾撲向將熄的余燼。

[未完待續(xù)]林秀芬踩滅最后一?；鹦菚r，趙芳突然撲向鐵皮盒。她校服口袋被撕開道口子，幾張明信片雪花般散落——青海郵戳上的日期清晰可見1977年月15日，正是林秀芬去省城查分的日子。

"媽你看！"趙芳的指甲掐進明信片里，陳麗華娟秀的字跡在暮色中格外刺眼："建國哥，錄取書已交給招生辦王主任，他答應調檔案時把秀芬的政審材料..."

趙明突然暴起，拳頭擦著趙芳耳畔砸在槐樹上。樹皮簌簌剝落，露出里面發(fā)黑的蛀洞。"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他聲音嘶啞得不像十八歲少年，"去年你偷看爸的匯款單就是往青海寄的！"

鐵皮盒在混戰(zhàn)中翻倒，更多泛黃的信封滑出來。林秀芬彎腰拾起最上面那封，信紙上的鋼筆字被樹汁暈開，但"離婚協(xié)議"四個字依然猙獰。她指尖碰到信封里的硬物——是把生銹的鑰匙，和前世趙建國臨終塞給她的那把一模一樣。

"秀芬..."趙建國跪著往前蹭，膝蓋在泥地上拖出兩道痕，"這把鑰匙能開銀行保險箱，里頭存著..."他話沒說完就被趙明踹翻，磨破的褲管里掉出張黑白照片：年輕的陳麗華站在師范學校門口，胸前?；照橇中惴冶驹搫e上的那枚。

王嬸突然奪過搪瓷缸潑向照片。熱水在趙建國手背上燙出紅印，他卻死死攥照片不放。"你們懂什么！"他眼球布滿血，"那年月沒有她舅舅幫忙，全家餓死在牛棚！"

林秀芬摸出第二根火柴。這次她直接點燃信封，火苗竄起時照亮了信封背面的一行小字：西寧市勝利路28號。這是前世趙建國臨終反復念叨的地址，說那里藏著"能救寶貝"。

火舌卷到趙建國指尖時，二樓窗口突然傳來"哐當"巨響。眾人抬頭看見趙家老太太正把樟木箱往窗外推，箱蓋震開的瞬間，沓匯款單像枯葉般飄下來。最上面貼著陳麗華的一寸照，背面用紅筆寫著"芳芳學費。

"奶奶！"趙芳的尖叫驚飛了樹梢最后一只麻雀。老太太渾濁的眼睛盯著燃燒的信封，突然咧開沒牙的嘴："燒得好...當年就該連人帶通知書...一起燒..."

鐵皮盒里突然"咔嗒"輕響。林秀芬撥開灰燼，發(fā)現(xiàn)盒底夾層彈開了——里面躺著半張被血漬浸透的政審表，公章位置赫然是陳麗華舅舅的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