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韻苑的光陰,在氤氳藥氣和空庭寂寂中悄然滑過。肩胛骨的傷痛,仰賴“九轉(zhuǎn)續(xù)玉膏”的神效,一日緩過一日。太醫(yī)復(fù)診,捻須頷首,道是氣血漸復(fù),再過旬日,便可行止如常。
然,皮肉之痛雖消,心頭疑云卻愈濃。
皇后的驚懼神色與倉惶離去的背影,如附骨之疽,盤踞于姜小梧心頭,夜不能寐。那一聲失聲喚出的“葶玉”,與她后來確鑿查知的“蘇葶玉”——當(dāng)朝太傅夫人、皇后同胞幼妹的身份,恰如一柄淬寒的利刃,鑿開了她十五年安分的認知。
她究竟是誰? 臨水村姜明遠、何氏膝下養(yǎng)女姜小梧?抑或……與那云端之上的太傅夫人,有著血脈之連的……某人?
這念頭一旦破土,便如暗夜藤蘿,纏繞滋長。思緒不由自主地回溯臨水舊年:養(yǎng)父母慈愛中時而夾雜的欲言又止;村中長者偶然提及她乃“六歲那年兵燹過后,姜先生從外頭帶回”;最是那縈繞心間、模糊又固執(zhí)的殘影——一縷女子溫婉的低吟淺唱,一絲混著藥草清苦的幽香……這些零散碎片,在皇后那驚心動魄一瞥之下,驟然拼接
“兵亂……九載之前……”姜小梧倚窗而立,指腹無意識地把玩著皇后賜下的那枚暖玉,質(zhì)地溫潤如脂,眸光沉靜,眼底卻蘊著驚濤?!暗钕滤浴拍昵斑呹P(guān)血戰(zhàn),京畿亦亂,骨肉飄零’,竟是如此巧契?”彼時流落臨水村,不也正是九年前么?
一個明透而灼心的念頭,在寂靜中砰然凝聚:身世之迷,不可再假他人之手!
行止所向,首在臨水。
她困于宮苑金玉牢籠,寸步難行,然有一人可為所用——曲苓。曲苓與她同村共里,又是尚功局行走的女史,行動素來便宜,且與她情逾姊妹,信得過。
暮色將合,曲苓又借故偷閑而來,袖中掩著新制的蜜餞梅子。姜小梧屏退了左右侍婢,攜她同坐暖閣深處,神情是曲苓從未見過的端凝與鄭重。
“苓兒,”姜小梧壓低了嗓音,目光如灼,“有件極緊要的事,唯你可托?!?/p>
曲苓見她神色肅穆,忙斂了笑意,正容垂首:“但憑吩咐?!?/p>
姜小梧深吸一氣,將皇后探病的失態(tài)、蘇葶玉的身份、九載的歲月如契,以及對己身的疑竇,逐一道出。關(guān)于“江池”的揣測,她暫作保留,只言心中疑云,或與京城貴胄之家有涉。
曲苓聽罷,驚得櫻口微張,半晌方顫聲道:“蒼天!小梧!你是說……你恐是……”她眸中光芒閃爍,驚愕中迸出急切,“我曉得了!你是想讓我暗返臨水,探問當(dāng)年收養(yǎng)時的細情?”
“正是!”姜小梧頷首,目光如磐石堅凝,“苓兒,此事關(guān)天,務(wù)求縝密。你歸村后,暗地里仔細打聽:當(dāng)年我爹娘是在何處、何等境況下將我尋獲收養(yǎng)?彼時我身上,可有貼身遺物或特殊印記?村中尚存的老輩中,可知曉些內(nèi)情?尤其……關(guān)乎我本生父母的任何風(fēng)聲,即便蛛絲馬跡,亦不可輕忽!”
她略作停頓,叮囑道:“尋個由頭——便說是因我思念故土,欲捎些宮中物什孝敬爹娘,順道問問幼時頑劣糗事,助我慰藉思鄉(xiāng)之情。切記,萬萬不可使爹娘覺察你意在探我根本?!彼钪B(yǎng)父母脾性,若真有隱情,冒然發(fā)問,只會驚動其心,徒增困擾。
曲苓緊抿朱唇,重重點頭,臉頰因這重托而微微泛紅:“放心!包在我身上!我即刻尋個理由告假,只說家中急事,定然替你訪個水落石出!”她眼中異彩更盛,“若你果真是……”
姜小梧微蹙柳眉,搖頭輕嘆:“苓兒,懸揣無益,唯有實證為憑。此去,首重周全自身?!?/p>
“我省得了!”曲苓拍著心口應(yīng)下,那躍躍之色卻被她強壓在眸底深處。
曲苓行事風(fēng)火,兩日后便以“母病思歸”為由,告假離宮。與此同時,數(shù)道潛流亦在宮門內(nèi)外無聲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