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一只貓跑過。
幾個粗壯男人走進(jìn)來,多是五十歲年紀(jì),只有一個顯小一些,穿得像一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開發(fā)商”走在這群人前面,進(jìn)門就喊了聲“三叔”,原來這是對面包子鋪家的兒子,夫妻兩個趕緊給幾個人讓座,妻子去端茶,丈夫跟他們寒暄著怎么有空回來了。妻子端過茶來,“開發(fā)商”客氣地說了聲“謝謝嬸子”,她微笑著,也坐下跟幾個人說話。
茶喝到一半,開發(fā)商跟那幾個男人使了個眼色,便問起店里的生意,店老板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笑著說自己家店面小,跟老婆子年紀(jì)都大了,干活不利索,生意也就一般化,只求個不賠本罷了?!伴_發(fā)商”聽到這兒冷笑一聲,手指頭敲了敲手里的茶杯,說道:“這一暖瓶水啊,是不變量的,您這杯子使大了,就少倒幾杯,可您要是杯子使小一點,那就能多倒幾杯,多倒幾杯才不至于渴了誰,是不是?”
話至此處,夫妻兩個都明白過味來了,丈夫?qū)ζ拮诱f屋里的包子餡兒還剩點,讓她去剁半頭白菜進(jìn)去,留著晌午回家包餃子吃。妻子點點頭,像一個孩子似的怯生生地走進(jìn)了里屋,可她沒有走遠(yuǎn),一只耳朵還留在簾子后面!
街上刮著風(fēng),靜悄悄空無一人,只有一只紅色的塑料袋在地上飄過來,又飄過去,“刺啦......刺啦......”跑來一只狗,像撿著寶似的把袋子銜走了。
“見諒,”他打了個恭,說:“我們家情況都清楚,現(xiàn)在孩子出去上學(xué),花錢的地方也多,要不這樣”,他抬起頭看著幾個人,嘆了口氣說:“我們家早上開門晚兩個鐘頭,把上學(xué)那會兒的生意避過去,成嗎?”
“開發(fā)商”笑了,贊賞著店主的識大體,店主則卑怯地迎著他的話,給幾個人遞煙,就在煙被點起來的時候,從面前那一團(tuán)團(tuán)白色煙霧里,他又聽到了“開發(fā)商”的聲音:“叔,晚上您家出攤嗎?”
“出?!?/p>
“我記得好像是四點往后人比較多是吧?”
他握緊了拳頭。
下午小店正常開張,妻子一直追問著和面的丈夫,丈夫卻把她推開,說別耽誤他干活。
當(dāng)開著電三輪的年輕婦女帶著一個或兩個半大的孩子來喝油茶的時候,他顯得有些慌張了,偷偷瞄了幾眼對門,但仍不停下手中的活兒。
天漸漸黑下來,人也漸漸少了,丈夫?qū)ζ拮诱f店里的活兒他來忙活,讓妻子先開車回家,妻子知道他的意思,叮囑了兩句話,便拿了鑰匙離開了。
她要回去叫人。
就這樣,她揣著沉重的心思往家趕,一路上驚慌失措,滿頭大汗,一到家,連家門都顧不得進(jìn)了,趕忙去親戚鄰居家拍門。
果然,妻子走后沒多久,那幾個人就過來了,這回沒有慢條斯理的談話,幾個人上去就是一腳,直直地踹到心窩上,他感到有東西從喉嚨里涌上來,但只是使勁地憋住嘴,掙扎著抬起頭看那群人砸他的店,砸了桌子砸椅子,砸了椅子砸電鍋。等妻子帶著人趕過來的時候,眼前的景象使莫大的悲哀涌上她的心頭,丈夫已然倒在一片雜亂里,枕著一片血,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著:“疼......”
他們不打算把這件事弄大,更不想讓兒子知道,妻子含著淚坐在病床前給丈夫剝橘子,問他怎么辦。丈夫給妻子擦了擦眼睛,說:“你哭有個啥用,現(xiàn)在地里邊小麥苗子都長起來了,我躺著不能動,你去把店門關(guān)幾天,先把地里的農(nóng)藥打了,這會兒都是小草芽兒,再長高就打不死了?!?/p>
妻子聽丈夫的,把店關(guān)了門,掛上“暫停營業(yè)”的牌子,每天按時給丈夫送飯,然后一趟一趟地往田地里跑。
這天下午,她突然想起兒子,蹚在小麥地里的腳步慢下來,壓藥筒的手也停下來。她把藥筒放下,默默地走到田頭,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些步履蹣跚了。
“媽......”
“唉,下課了嗎......”
“嗯?!?/p>
“這陣子感覺咋樣啊,先生講的能聽懂嗎?”
“嗯......”
“......”
風(fēng)清,吹來泥土的香味,她坐在田埂上,脫掉鞋子,把一雙腫起來的腳攤在地上,樹葉簌簌地響,身旁的小草葉在風(fēng)里輕輕撓著她的小腿,讓她感覺有點癢。人漸漸老去的時候是會產(chǎn)生依賴的心理的,此刻這個近五十歲的婦人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被丟在野地里的孩子,她多想和兒子再回到以前的親昵啊!她還記得,孩子七八歲的時候喜歡摟著她的脖子說話,她也總是輕輕地蹲下來,讓兒子溫?zé)岬臍庀⒋翟谧约旱亩浜湍橆a上,然后從那些氣息里感知到貓咪的矯健和麻鴨的卑劣??墒呛⒆釉酱笤蕉饲椋敝脸砷L為一個冷靜的大人,讓她再不敢把他當(dāng)孩子。
也許是血的聯(lián)系,也許是風(fēng)的聯(lián)系,此刻兩方的電話都沒有掛斷,卻聽不到任何一方的聲音,像是被風(fēng)凝住了,誰也沒有要打破沉寂的意味。
這個從小懂事的男孩,在還沒有媽媽胸膛高的時候,就不為很多事哭泣了,如今他比爸爸還高半個頭了,卻發(fā)出帶著掩飾意味的哽咽,電話那頭的媽媽則是擤著鼻涕問他哭什么。這時候的他則有了些帶著可愛的無助感覺。
他的事沒法跟媽媽說,那是一個異鄉(xiāng)的鄉(xiāng)鎮(zhèn)孩子來到大城市的煩憂,這跟母親未必講得清,也不想讓母親知道,只是告訴她自己有些想家,可就是這一句“想家”,也讓那頭的母親和著他一起抽噎起來。